第115章 血溅荒庙-《山河风雨情》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仙台镇西头那座荒颓的土地庙上。

  夜风呜咽,自破败的门窗罅隙中钻入,吹得残存的窗纸猎猎作响,恍如垂死者的喘息。

  庙内,一堆将熄的篝火苟延残喘,挣扎着吞吐最后一点昏黄光晕,勉强驱开周遭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壁上剥落殆尽的斑驳神像彩绘,那模糊的面容在光影摇曳间,竟显出几分狰狞诡谲之意。

  柳音音被粗麻绳牢牢缚于支撑庙宇的粗大木柱之上,绳索深勒入薄衫,几欲嵌入皮肉。饥惧交加,她早已虚脱,螓首无力垂落胸前,几缕凌乱青丝黏附于汗湿的额角与苍白的颊畔。

  纵然双眸紧闭,长睫低垂,满面尘灰汗迹,也掩不住那玉雕般的骨相、细润的肌肤轮廓,透出一种被摧折的、惊心动魄的凄艳。

  石虎与其五名同伙环坐于那堆残火之侧,面上尽是不耐与凶戾。火光在他们粗糙扭曲的脸上投下跳跃不定的阴影,愈显狰狞。

  “直娘贼!”为首的汉子石虎猛地啐出一口浓痰,那痰带着风声,“啪嗒”一声砸在火堆旁灰烬里,顷刻被烤干。

  他烦躁地抓了抓油腻打绺的头发,一对虎目如淬毒利刃,死死瞪着庙门外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

  “三日了!那姓慕的小子是死绝了,还是存心不来?区区一千两银子也舍不得?”他声音粗嘎,饱含被愚弄的暴怒,在空旷破败的庙宇里激起嗡嗡回响,惊得火苗也似一缩。

  旁侧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外号“耗子”,缩着脖子,小心翼翼拨弄火堆:“虎哥息怒,虎哥息怒。许是……许是路上耽搁了?那姓慕的并非寻常商贾,一千两……于他不过九牛一毛吧?”

  “放屁!”另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绰号“肥膘”,抓起地上半块硬如石头的粗面饼,狠狠啃下一口,含混不清地嚷道,“俺看他分明是没把咱们兄弟放在眼里!要么便是这小丫头在他心中没甚分量!”

  他鼓胀的腮帮子蠕动着,一双浑浊眼珠不怀好意地在柳音音那毫无生气的娇躯上逡巡,目光黏腻而贪婪,宛如湿冷的蛇信,“虎哥,再这般干耗下去,兄弟们心头那团邪火可要压不住了!横竖那姓慕的不露面,不如……”他舔了舔厚嘴唇,发出令人作呕的咂嘴声。

  “住口!”石虎猛地低吼,目光如刀,狠狠剜向肥膘,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雇主交代的事,你也敢打歪主意?银子尚未到手,人若有半分损伤,你拿什么向雇主交代?”

  他口中虽如此说,目光却也不由自主在柳音音那纤细的脖颈与不堪一握的腰肢上停留片刻,喉结滚动,随即强自按捺,烦躁地再次望向门外深沉的夜色,“再等等!老子就不信,他能眼睁睁看着这如花似玉的小丫头在此香消玉殒!”

  耗子眼珠滴溜溜一转,凑近些,压低了嗓子,带着几分神秘与惧意:“虎哥,你说……咱们顶着‘伏龙教’的名头行事,会不会……惹上真神?那帮煞星,听说可是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真阎王啊!”

  他缩了缩脖子,似被自己的话吓到,下意识地朝庙门口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望去,仿佛那里随时会扑出择人而噬的妖魔。

  石虎闻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惊惧,旋即被强横的戾气压下。

  他梗着脖子,硬声道:“怕个鸟!天塌下来自有雇主顶着!伏龙教又如何?咱们干这一票,也是替他们扬名立万!懂吗?这叫……借虎皮扯大旗!”

  他抓起身边的劣质烧刀子,狠狠灌下一口,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烧灼着五脏六腑,却丝毫驱不散心底悄然蔓延开来的那股寒意。

  火堆的光在他脸上明灭跳动,短暂照亮那丝隐藏的惧色,又迅速将其抛入更深的阴影之中。

  庙外风声骤歇,天地间倏然一静,落针可闻。

  便在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刹那,两道身影如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凝现在破败的庙门之外,仿佛是从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直接渗将出来。

  既无足音,亦无衣袂带风,浑然与这无边黑暗融为一体。

  当先一人,身形颀长,一袭白衣胜雪,在这污秽破败之地显得格格不入,却又透着一股诡异而令人无法忽视的森然气度。吝啬的月光勉强洒下几缕清辉,映照在他脸上。

  此人相貌非属俊美,却邪魅异常,嘴角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慵懒中带着睥睨天下的漠然,正是伏龙教左使,慕白。

  他身后半步,紧随着一名玄衣劲装汉子。此人面容平平无奇,唯有一双眸子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四方,气息沉凝如山岳。腰间佩着的弯刀,在月色下偶尔闪过一线幽冷的乌光。

  慕白甫一踏过庙门门槛,目光便如冷电般穿透前方石虎等一干匪徒的阻隔,精准无误地落在角落柱上被缚的少女柳音音身上。

  昏黄摇曳的烛火下,少女容颜苍白如纸,憔悴不堪,恰似一株即将凋零的素白玉兰,脆弱得令人心弦一颤。

  刹那间,慕白那双深潭般的眸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快如电光石火,几不可辨,恍若错觉。

  紧接着,他藏于宽大云纹袍袖中的右手食指,几不可察地、如拈花拂柳般轻轻一弹。

  “噗!”

  一声轻响,恍若枯叶坠地。

  一枚豆粒大小的石子,挟着凌厉劲风破空疾射,认穴奇准,分毫不差地击中柳音音颈侧要害。

  少女连一声闷哼都未及发出,螓首便无力地垂落,眼睫如折翼之蝶般合上,整个人立时陷入深沉昏迷之中。

  这兔起鹘落间的变故,令石虎等人肝胆俱裂!那非人的威压瞬间将他们从粗鄙狂悖中震醒。

  “你……尔等何人?”石虎强自镇定,厉声嘶吼,握刀的手心早已冷汗涔涔,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胆敢擅闯爷爷们的地盘?活腻了不成?”

  慕白恍若未闻,目光扫过这几个如临大敌的匪徒,未作丝毫停留。

  他负手缓步踏入破庙,步履轻悄,踏过积尘枯草,宛如行于云端。目光只在昏迷的柳音音身上一掠而过,便投向那残破不堪、尘垢满布的土地神像,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深了一分。

  “胆子不小。”慕白的声音不高,带着奇异的慵懒,却似冰冷的金铁丝线,瞬间缠绕住每个人的耳膜与心脉,“竟敢打着伏龙教的旗号行事,谁借你们的狗胆?”

  话音未落,石虎等人只觉一股无形寒气猛地攫住了心脏,窒息之感扑面而来。

  耗子吓得一哆嗦,手中拨火棍“当啷”坠地。

  肥膘啃饼的动作僵住,鼓胀的腮帮忘了咀嚼,浑浊的眼中贪婪瞬间化为惊惧。

  “伏…伏龙教?!”石虎失声惊叫,手中钢刀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刀尖在昏暗中划出凌乱寒光。

  他猛地想起耗子方才的话,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直冲头顶,头皮发炸。

  眼前这人,这身白衣,这令人胆寒的气势…难道真是…?

  “你…你是…”石虎的声音嘶哑变形,试图强撑最后凶悍,“装神弄鬼!兄弟们,并肩子上!剁了他!”他色厉内荏地嘶吼,猛地将身边的肥膘向前推去。

  肥膘被推得一个踉跄,肥胖身躯下意识前冲,手中半块硬饼脱手飞出,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厚背砍山刀挟着恶风,直劈慕白顶门!

  就在刀锋堪堪劈至慕白头顶的刹那——

  慕白身后,那玄衣男子动了。

  不见其拔刀,亦无半分起势征兆。他只是随意向前踏出一步,身影在摇曳昏黄的火光下骤然模糊、拉长,其速之疾,已远超石虎等人目力所及。

  肥膘只觉眼前虚影一晃,一股冰冷彻骨、直透骨髓的劲风已扑面而至。

  那并非有形刀锋,却比任何利刃更令他魂飞魄散。他甚至未能辨清来者形貌,一只蕴着沛然巨力、犹如玄铁铸就的手掌,已如幽冥鬼爪般无声无息印上他胸膛。

  “噗!”一声闷响,如朽鼓破裂。

  肥膘壮硕如小山的身躯猛地僵直,面上狰狞瞬间凝固,随即如同被抽去所有筋骨的皮囊,软塌塌倒飞出去,“轰隆”一声狠狠撞在斑驳泥墙之上,震得簌簌尘灰漫天飘落。

  他连半声惨嚎都未及出口,已然气绝,兀自圆睁的鼓胀双眼中,残留着凶戾与瞬间被碾碎的茫然。

  这电光石火间的无情屠戮,如同点燃了恐惧的引信。

  耗子骇得魂飞天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怪叫,扭身便欲向破庙深处鼠窜。

  然而他身形甫动,那玄衣男子却似早已料定其路,身影如附骨之疽般欺近。一只铁钳般冰冷的手,精准无误地扼住耗子后颈要害,指节微错,看似轻描淡写地一扭一送。

  耗子瘦小枯干的身躯立时如断了提线的傀儡,软绵绵瘫伏于地,再无半分声息。

  余下三名喽啰肝胆俱裂,本能地抽出兵刃,嘶吼着试图合围反扑。然其动作在玄衣男子眼中,迟缓笨拙如同稚子嬉戏。

  他身形飘忽如风,在狭窄庙堂内留下串串虚实难辨的残影。或并指如戟,或化掌为刀,或拂袖轻弹,每一次看似随意写意的触碰,皆精准落在对方致命要穴或关节脆弱之处。

  没有激烈的兵刃碰撞,没有冗长的缠斗,唯有数声短促闷哼,以及躯体接连倒地的“扑通”之声。

  不过弹指须臾,除却石虎,庙中匪徒尽皆毙命。篝火摇曳的光影下,唯余尸骸横陈,浓稠的血腥气息弥漫交织。

  整个过程迅如雷霆。玄衣男子出手如电,干净利落,举手投足间不带一丝烟火气,却蕴含着绝对碾压的恐怖力量与精准到冷酷的控制力,宛如死神手中无形的镰刀。

  石虎目睹此景,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无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攫紧了他的心脏,握刀的手抖若筛糠,裤裆间一片湿热狼藉。

  他眼睁睁看着玄衣男子那双毫无波澜、锐利如鹰隼攫食般的冰冷眼眸转向自己,死亡的阴影当头罩下。

  玄衣男子身形微动,下一步便要取其性命。

  “留活口。”

  慕白清冷、慵懒,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不高,却如定身法咒,清晰地穿透弥漫的死气。

  玄衣男子那蓄势待发的手,在离石虎颈项仅余寸许、间不容发之际,硬生生凝滞!由极动转为极静,流畅自然,毫无滞涩。

  他收手垂立,如渊渟岳峙,瞬息间已退回慕白身后半步之地,气息沉凝如初,唯余那双锐目,依旧牢牢锁定瘫软如泥的石虎,如同锁定待宰羔羊。

  石虎只觉一股腥甜直冲喉头,那是恐惧到了极致。他瘫坐于地,钢刀早已脱手,只能绝望地仰视那白衣胜雪、负手而立的颀长身影。

  慕白甚至未曾多瞥他一眼,目光似又落回那尊残破斑驳的土地神像之上,仿佛方才那场血溅五步的屠戮,不过是一幕微不足道的尘烟。

  破庙之中,死寂如渊。唯余篝火哔剥轻响,以及石虎粗重、绝望、如同破风箱般的剧烈喘息。

  冰冷的空气里,浓郁的血腥气与慕白身上散发的无形威压沉甸甸交织,如同巨石压在石虎胸口。

  “说吧,受何人指使?”慕白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得不带一丝涟漪,却裹挟着掌生判死的无形威压。

  石虎筛糠般剧颤,嘴唇哆嗦如风中残叶,牙齿咯咯叩击,求生的本能彻底压垮一切:“是…是刘娥!仙台镇刘府千金,刘娥小姐!是…是她出重金!命我等…冒充伏龙教中人…绑了这丫头…以此胁迫慕冲公子。其余内情,小人…小人当真一概不知!求…求大爷开恩,饶…饶小人一条贱命!”

  话音未落,便如捣蒜般以头抢地,砰砰作响,额角顷刻血污狼藉。

  “刘娥?”慕白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深潭般的眸底终是漾起一丝微澜,似含意外,又藏了然,转瞬化作冰冷的玩味。

  “很好。”二字淡淡吐出,听不出半分喜怒。

  石虎惊愕抬头!他原以为供出主谋能得一线生机,甚至在慕白眼底捕捉到一丝渺茫希望——是错觉?是希冀?

  然而,就在他头颅抬起的刹那,慕白那只始终隐于宽大袍袖中的右手,仿佛只是极其随意地向外拂了一下袖口。动作轻描淡写,优雅得宛如掸去一粒微尘。

  “嗤——!”一道细微锐响,几被风声掩盖!

  石虎只觉眉心一点微凉,快得连痛楚都未生。那点凉意瞬间化作一道无坚不摧的厉芒,洞穿颅骨!

  他脸上的惊愕与侥幸瞬间凝固,瞳孔因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而骤然放大、涣散。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无意义的气音,身躯便轰然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尘土血污之中。

  慕白目光并未在石虎那具迅速失却温度的尸身上停留,亦未向庙内任何阴暗角落扫视。

  他微微侧首,那深潭般的眸子如寒潭映月,精准无比地投向那尊残破斑驳、尘垢满面的土地神像。

  “戏,看够了么?”

  声音不高,却似冰锥刺入死寂,带着穿透朽木般的漠然,字字清晰。

  话音甫落,慕白身影倏然在原地消散,唯余一道朦胧白痕。下一瞬,他鬼魅般现身于神像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之中。

  一只骨节分明、白皙如玉的手探入黑暗,精准扼住一物。

  “啊——!”

  一声短促惊恐、已然变调的尖利女声撕裂死寂。

  一个身着华贵锦缎却蹭满污迹的身影,被狼狈不堪地从神像基座后的狭小空隙里硬生生拖拽而出,重重掼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之上!

  尘土与陈年香灰激扬弥漫。

  来人正是仙台镇刘府千金刘娥。

  她钗环散乱,华贵的锦缎衣裙多处勾破撕裂,那双曾含情带媚的眸子,此刻唯余无边恨火,死死灼烧着近在咫尺的昔日情人——慕白。

  慕白徐徐踱步,雪白云纹锦靴自石虎额心那滩渐冷的暗红血泊边缘踏过,恍若碾过无关紧要的尘埃,片血不沾。

  最终,他停在狼狈伏地的刘娥面前,居高临下。

  那目光穿透她散乱的青丝与满身尘灰,直抵眼底翻涌的恨意与疯狂,冷冽如三九寒潭。

  “刘娥小姐,”他开口,声线听不出喜怒,唯余洞悉世情的冰冷慵懒,字字却如淬冰之针,精准刺向她心底最敏感处,“好巧的心思,好大的手笔。借我伏龙教的刀,杀慕冲的人?”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亦或……你本就想借石虎这几条贱命,引我现身?”

  视线扫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骸,最终落回刘娥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

  “慕左使谬赞,小女子愧不敢当。”刘娥挣扎着挺直腰背,一声冷笑自齿缝挤出,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却竭力维系着那份摇摇欲坠的桀骜。

  昔日情人间的昵称早已为冰冷头衔所代,字字如刀。

  “伏龙教左使神龙见首不见尾,又岂是小女子所能惊动的?您未免太过抬举了。”她抬起沾染尘土的脸颊,眼中是破釜沉舟的疯狂火焰。

  慕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为复杂难辨的情绪。是怀念?是失望?抑或是……一丝难以察觉的、被恨意灼伤的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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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清晰瞥见她眼底那份因爱生恨、因恨滋生的疯狂。这让他心底某处被重重教规尘封的角落,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与……深沉的疲惫。

  “你不觉得,这玩笑开得太过了么?”慕白发问,声线依旧平淡。

  刘娥却敏锐捕捉到其中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让她心底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如毒藤蔓生。

  “或许是过了些,”刘娥反唇相讥,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病态的决绝亮芒,甚至带上一丝挑衅的笑意,“但好在足够精彩,不是么?”

  她扶着冰冷的泥地,踉跄起身,虽狼狈不堪,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寒风中不肯折腰的枯竹。

  “精彩。”慕白轻轻吐出二字,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却似有暗流汹涌,搅动着冰面下的深渊,“但我实是不解,你为何要行此之举?”

  “为何?”刘娥发出一声尖锐得刺破死寂的冷笑,猛地向前一步,在玄衣男子惊愕的目光中,双臂如藤蔓般搂上慕白的脖颈,整个人不顾一切地贴入他怀中!

  她踮起脚尖,红唇凑近慕白的耳廓,温热气息裹挟着绵绵幽恨喷吐而出,声音却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切切私语:“为了报复你啊,慕左使!也为了报复那个道貌岸然的慕冲!我父兄锒铛入狱,我曾苦苦哀求你们出手相救!可你们呢?一个薄情寡义,翻脸无情;一个忘恩负义,袖手旁观!此恨绵绵,教我如何不报?”

  慕白任由她搂着,身形纹丝未动,邪魅的脸上毫无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眼前这张混合着怨恨、艳丽与绝望的脸庞。

  “可惜,”他的声音清冷,如月下寒泉流淌过冰冷的卵石,“你算错了两桩事。”

  他缓缓伸出那只曾弹指间取人性命的右手,遥遥对着昏迷的柳音音方向,指尖微不可察地虚点了一下。

  “其一,你用她来报复慕冲,根本行不通。”慕白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那被缚的、苍白脆弱的少女身上,“慕冲此刻有美人在怀,逍遥自在,根本不知这丫头因他而陷此绝地,生死一线。”

  “原以为慕冲对柳音音有几分真情,未曾想……”刘娥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与不甘,抬头死死盯着慕白近在咫尺的下颌,“那第二桩呢?”

  “其二,”慕白的声音陡然沉下,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针,狠狠扎进刘娥的骨髓,带着伏龙教不容亵渎的威严,“你恨我也罢,报复我也罢,皆随你。但伏龙教的刀,”他微微侧首,冰冷的视线锁住她的眼睛,“并非谁想借,便能借的。借了,是要用命来偿的。”

  那“命”字,咬得极重,如最终审判的落槌,在破庙中激起无形的回响。

  “你……你要杀我?”刘娥猛地从慕白怀中抽离,踉跄后退一步,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濒死的恐惧填满。

  慕白的视线落在地上逐渐凝固的血泊之上,声音冷硬得没有一丝转圜余地:“教规如山,我别无选择。”

  “教规!教规!又是你们伏龙教那该死的教规!”刘娥的声音陡然拔高,泪水终于冲破倔强的堤坝,混合着尘土滚落,“我只想知道!在你心中,我刘娥究竟算什么?你对我……可曾有过半分真心?”

  慕白的目光在她泪痕斑驳的脸上停滞片刻。那双眼眸深不见底,似有万千情绪在无声搅动,旋涡暗生。

  他缓缓抬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掠过她散乱的鬓发,动作轻得像一阵风拂过残花,却带着刺骨的凉意。

  “真心?”他低笑一声,那笑声里裹着浓重的自嘲与看透世事的漠然,仿佛在嘲笑她,也嘲笑自己,“刘娥,你该明白,在伏龙教的规矩面前,这二字,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那“不值一提”四字,轻飘飘,却重逾千钧,将她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碾为齑粉。

  刘娥的眼神瞬间灰败下去,绝望如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慕白的手,指尖轻轻抚过她冰凉的脸颊,将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拭去。那动作近乎温柔,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决绝。

  “下辈子,”他声音低沉,如同幽谷叹息,“别再遇见我,也别再招惹伏龙教。”

  这近乎温柔的诀别,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心胆俱寒。

  刘娥的瞳孔骤然收缩,她从那冰凉的触碰里感受到了一丝诀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与怜悯?这微小的发现像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心。

  慕白的指尖陡然收紧!

  方才那丝若有似无的温度瞬间凝成冰棱。

  骨节分明的手扼住刘娥纤细的脖颈,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决绝,仿佛只需稍一运力,便能将这具鲜活的躯体连同她所有的恨与爱一同捏碎。

  玄衣男子在旁垂手而立,眼帘低垂,仿佛眼前这幕情仇纠葛与己无关,他只是沉默的、忠诚的见证者与潜在的执刑人。

  刘娥的呼吸骤然滞涩,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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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曾映过她笑靥的眼眸此刻只剩冰封的漠然。

  濒死的恐惧攫住了她,却也催生出最后一丝疯狂的勇气和……孤注一掷的筹码!

  “你……当真要杀我?”她艰难地挤出字句,脖颈上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窒息感让她眼前发黑,“慕白……你可知……我……我腹中已有你的骨肉?”

  这句话,她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掷出一把淬毒的匕首,直刺慕白心防最薄弱处!

  慕白扼住她脖颈的手猛地一僵!

  那股冰冷的力道骤然卸去大半,却并未完全松开。

  刘娥剧烈地咳嗽起来,新鲜空气涌入肺腑,带来火烧火燎的疼痛,她瘫软在他掌心,泪水混合着屈辱与绝望滚落,沾湿了他冰凉的指尖。

  “你说甚么?”慕白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仿佛自九幽地府传来。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方才的漠然被彻底撕碎,露出底下从未有过的、赤裸裸的惊惶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巨大的慌乱!

  他猛地低头,视线死死钉在她尚未显怀的小腹上,仿佛要透过那层沾满尘土的锦缎,看穿那所谓的“骨肉”是否真有其事。

  篝火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得那邪魅的面容此刻竟有几分狰狞的脆弱与难以置信。

  两个月前……那晚……时间……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零碎片段。

  刘娥咳得撕心裂肺,却死死盯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嘴角勾起一抹惨厉而凄艳的、如同赌徒亮出底牌般的笑容:“两个月了……慕白!就在你潜入刘府那晚!你要杀我,就连你的亲生骨肉一并杀了罢!”

  她赌上了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筹码,声音嘶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笃定。

  篝火的噼啪声仿佛被无限拉长,在死寂的破庙里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如同命运倒计时的鼓点,声声催魂。

  慕白的手悬在半空,竟迟迟落不下去。

  刘娥那句话像淬了剧毒的楔子,狠狠钉进他心口最柔软之处,将那些被重重教规冰封了多年的情愫硬生生凿开一道裂缝。

  他望着她脖颈上清晰的指痕,又不由自主地瞥向那平坦的小腹,脑海里反复回荡着“两个月了”四字——时间竟严丝合缝!

  伏龙教左使,收放自如的慕白,此刻竟被一个“可能”存在的生命缚住了手脚,进退维谷。

  “左使。”玄衣男子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他依旧垂着眼,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冰冷而清晰,如同教规本身在发声:“教规无情。”

  这四个字,如同万钧重锤,狠狠砸在慕白动摇的心防之上。

  这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猛地回神,眼角余光瞥见玄衣男子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此刻正牢牢锁在刘娥小腹上,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洞若观火的了然?

  这份洞察,让慕白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彻骨寒意。

  慕白喉结滚动,眸底的挣扎如困兽般几欲破眶而出。

  杀了刘娥,便是亲手扼杀自己的骨肉;放了她,便是公然悖逆教规,万劫不复!伏龙教对待叛徒和破坏规矩者的酷烈手段,他身为左使,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

  冷汗,无声地浸湿了他雪白衣衫的内里,一片冰凉。

  刘娥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动摇,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她猛地抓住他扼在自己颈间的手腕,将慕白那只曾取人性命的手,死死按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声音嘶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笃定和一丝……源自血脉的悲壮:“慕白!你摸!他是活的!是你的亲骨肉!你真要为了那些冰冷的规矩,亲手斩草除根吗?虎毒尚不食子啊!”

  掌心下传来的温热仿佛带着某种致命的魔力,让慕白浑身剧震!

  两个月前那个月夜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她鬓边簪着的素白玉兰,烛火下动情的缠绵,还有他最后那失控的沉沦……

  “左使!”玄衣男子上前一步,语气陡然加重,带着强烈的警示意味,甚至隐隐透出一丝逼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微不可察地侧身,手已悄然按上腰间乌沉沉的刀柄,摆出随时准备动手清理门户的戒备姿态。

  在他眼中,伏龙教的教规永远高于一切私情,高于任何可能的血脉羁绊,哪怕要清理的对象是此刻动摇的左使本人!

  这句话,如同点燃火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

  它彻底引爆了慕白心中那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与源自血脉深处的保护本能!

  玄衣男子是他最得力的臂膀,是伏龙教最忠诚的耳目。

  但他知道得太多了!

  他不仅亲眼目睹了自己身为左使的动摇,更亲耳听到了“骨肉”这个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天大秘密!若此事泄露半分,他和刘娥,还有那个可能存在的孩子,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且死状之惨,难以想象!

  伏龙教,绝不会容忍一个因私情而动摇、更可能留下血脉破绽的左使!

  杀机,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慕白的心脏,冰冷而致命。

  “你说得对。”慕白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雨降临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起骇人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杀意,目标却不再是刘娥。

  “是该断了。”他重复着玄衣男子的话,目光却冰寒刺骨地锁定了对方。

  玄衣男子闻言微怔,显然没料到他态度陡转,以为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处置刘娥,眼中甚至闪过一丝“本该如此”的了然。

  就在这刹那的错愕与松懈间,慕白动了!

  身形如鬼魅般侧滑,袍袖拂过地面时,石虎那柄锈迹斑斑的钢刀已如附骨之蛆般弹入其掌心。

  刀身未及扬起,手腕已以诡谲角度翻转,锈铁贴着袖管隐去寒光,再出现时,刀尖已从玄衣男子肋下三寸要害之处,无声无息地透体而出!

  “呃!”

  玄衣男子瞳孔骤缩如针,喉间发出短促的嗬嗬之声,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瞪着慕白,仿佛要将这张邪魅而此刻显得无比陌生冷酷的脸刻进灵魂深处,眼中是无尽的错愕、难以置信与……一丝被彻底背叛的、深入骨髓的悲凉。

  “噗通”一声闷响,玄衣男子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溅起一片尘土。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最终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

  他至死未看清那刀是如何递来的。没有招式,没有轨迹,仿佛不是人在挥刀,而是黑暗本身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也至死都不明白,自己忠心耿耿侍奉的慕左使,为何会突然对他痛下杀手?仅仅是为了一个女人和那个尚未证实的血脉?

  “啊!”

  刘娥喉间迸出一声短促低呼,声如裂帛,却又被她死死扼住,只余一丝呜咽在破庙中回荡。

  她身子晃了两晃,仿佛狂风中的弱柳,脸色惨白更胜方才受制之时,一双妙目死死盯着地上那具迅速冰冷的玄衣尸体,惊骇欲绝。

  她万万料不到!慕白竟如此狠绝,翻掌之间便断送了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性命!

  莫非……是为了她?为了她腹中那尚未显怀、来得猝不及防的骨血?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流裹挟着灼热岩浆,猛地攫住了刘娥的心房。

  巨大的震撼令她几欲窒息,劫后余生的微末庆幸方冒头,便被更深沉、更刺骨的恐惧与寒意狠狠摁下,彻骨冰凉!

  这便是慕白!

  温柔与残忍的界限,在他掌中模糊得令人心胆俱寒!

  他能毫不犹豫地斩断最亲近的臂膀,那他对她的所谓“情意”,又算得甚么?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几分是算计?几分是……她不敢深想的占有与掌控?

  一念及此,刘娥只觉手足冰冷。

  慕白垂眸扫了一眼地上的尸身,再抬眼望向眼神复杂的刘娥时,眸底那层刺骨的狠厉与冰寒似乎淡去些许,却覆上了一层更为幽深难测的薄雾——是疲惫?是沉重?是决绝?抑或一丝……如释重负?

  然这重重迷雾之后,刘娥只觉得寒气砭骨,再无法如从前那般笃定地看透他分毫。

  “从今往后,”慕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哑,字字却如冰棱,清晰无比地刺入刘娥耳中,“世上再无人知晓今日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审视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波动,“此事,须烂在肚里。一字一句,皆不可对外人言。”

  他倏然俯身迫近,冰冷的视线如实质般压来:“伏龙教的手段,你深知。若风声走漏半句,莫说是你……”他目光若有若无扫过她小腹,“连同那未出世者,皆在劫难逃!”

  这言语,是警告,亦是许诺保护。

  然此刻听在刘娥耳中,只觉这“保护”浸满了浓重的血腥气,令她通体生寒。

  望着他此刻略显苍白却依旧邪魅的侧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坦的小腹,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被对眼前这个男人、以及对未来那不可知的命运的深深恐惧与迷茫所吞噬。

  她还能信他么?她该信他么?

  慕白又踏前一步,抬手。

  刘娥下意识地想缩身避让,却被他指尖带着的一缕微不可察的温热定住。

  他指腹轻轻拂过她颈间那道刺目的红痕,动作竟是异样的轻柔,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怜惜。

  “安心将养,”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竟透出几分奇特的、近乎抚慰的意味,与方才下令杀人时的冷酷判若两人,“莫要再自作主张,行那等傻事。”

  他话锋微转,眼中精光一闪,“至于你父兄之事……”他略一停顿,“我自有计较。强闯大牢劫人,并非不可。”

  “父兄!”刘娥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燃起希冀的光芒,如同溺毙之人望见了岸边的灯火。

  “但,”慕白话锋陡转,眼神锐利如出鞘寒刃,瞬间将那抹微光压灭,只余下冰冷的现实,“劫出来,又如何?”他声线平稳,无情地剖开那残酷的未来:“此后他们便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永世不得见天日!”

  他微微俯身,凑近刘娥耳畔,气息拂过她鬓角散乱的青丝,声音低沉而蕴着掌控一切的力道,带着一种令人心折却也心惧的沉稳:“我们要做的,是等。静待一个最妥帖的时机,令官府自行将他们开释,光明正大地走出来。明白么?”

  刘娥怔怔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清冷的月光斜斜洒入,勾勒出他邪魅莫测的轮廓。

  他眼中算计分明,冷静得近乎无情,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折的、掌控全局的自信与从容。

  这份运筹帷幄,这份为她父兄长远谋算的“周全”,与他方才对心腹的冷酷无情,形成了尖锐到令人眩晕的对比!

  她愈发看不透他了。

  是深情?还是更深的图谋?是以这腹中骨肉为锁链,彻底将她掌控?抑或……当真存着一丝真心?

  那曾令她心悸的温柔,此刻却似裹着蜜糖的鸠毒,让她又惊又怕,爱恨交织,心乱如麻。她素来自负的果决干练,在他翻云覆雨的手段与深如渊海的心思面前,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最终,在巨大的茫然与一丝残存的、无法言说的依赖驱使下,她只能轻咬下唇,带着满心的困惑与未散的惊惧,螓首微点。

  恰在此时!

  “沙……沙沙……”

  庙门外,一阵极轻、却清晰无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骤然划破了庙内这血腥弥漫、诡异凝结的静谧!

  慕白眼神倏然一凛,那点残余的复杂心绪瞬间被冰封,只余下伏龙左使惯有的、近乎本能的警惕与决断。

  此地已不可再留!

  他再无半分迟疑,甚至未及看刘娥一眼,左手已如铁箍般骤然揽住她纤细腰肢。那力道霸道不容抗拒,刘娥只觉一股沛然巨力袭来,惊呼尚卡在喉间,整个人已被他挟入怀中,双脚离地。

  “走!”短促如冰棱迸裂的一字出口。

  慕白身形如电,揽住刘娥的腰肢,脚下一点,整个人已如一片被疾风卷起的流云,朝着破庙侧方那扇早已朽烂不堪的窗棂疾掠而去!

  “哗啦——!”

  朽木应声碎裂,木屑纷飞。

  两道身影瞬间融入庙外浓得化不开的沉沉夜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破碎的窗洞灌入更加凄冷的夜风。

  破庙内,重归死寂。

  唯有那堆将熄的篝火,苟延残喘地爆出最后几点火星,映照着横陈的尸骸、凝固的血泊,以及柱上昏迷不醒、苍白如纸的柳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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