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辞工-《锦色映山河》

  众人翌日一早照常到了染坊,照常上工。

  只是免不了议论几句昨天的事。

  等到食堂吃饭时,有人便发现了不对劲。

  “诶,尤三和老七呢?没来?”

  “好像是没来呢,我看染液都是宋郎君带着人在煮。”

  “怎么回事?被辞退了?”

  “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那布料全废了,东家怎么可能还留他们?”

  “他们出什么纰漏了?”

  “谁知道啊,总归是没按流程来把染液给做坏了。”

  “唉,这可真是,怎么这么不上心,头一天不是做的好好的吗?”

  众人一边吃饭,一边议论纷纷,对曹老七和尤三的遭遇表示同情,也仅限于同情,生活的重担压在他们身上,让他们分不出神来关心与自己无关的事。

  只不过在做工时,更为认真谨慎了许多。

  天色微暗,众人带着一身疲惫下工。

  临近中秋,县城里逐渐热闹起来,往日这个时辰,外面基本不会有什么人了,但今日下工,却见外面处处张灯结彩起来,各种糕点摊子也多了,都为即将到来的团圆佳节做着准备。

  看着这番热闹景象,众人不自觉卸下些许疲惫。

  大夏不设宵禁,在前几年,城门还不会关得很早,一般会延续到戌正时分,只是近两年战事紧张,朝廷下了令,各州县城门每日需在日落之后半个时辰内关闭。

  听到说城门从今日起,到八月十六都会晚一个时辰关门,而八月十五城门则会整夜不闭,住在城外的也不着急赶城门了,城内的更是慢了回家的脚步,皆各自四处逛起集市来。

  茶摊酒肆都是人声鼎沸,喧嚣声不绝于耳。

  有聊家事的,有聊国事的,但还是聊别人家的八卦的人居多。

  在许多的声音里,山河坊的工人们听到了他们东家的名字。

  “那小娘子才十来岁,还没出阁呢,开了家染坊,就在陈家染坊那边那条街上,哎哟,天天混在男人堆里,也不知道家里父母怎么教的。”

  “不是说大多都是女工吗?”

  “又不全是女工,还是有好几个男人的。”

  “听说她是私生女来的。”

  任何时候,桃色传闻都比其他更引人侧耳。

  人们来劲了。

  “听谁说的?”

  “她是哪家的私生女?”

  “这我不知道,总归是大户人家。”

  “不会是张家吧?”

  “害!怎么可能,一个乡野女子,能扒上张家的老爷公子?”

  “啧啧,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一点都不知道害臊。”

  “这样的东家,她店里那些女工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春花和同在一起逛街的王双儿对视一眼,脸色难看,听着那些人话越说越难听,只得匆匆放下手里的东西慌忙离开,就怕被人认出来是染坊里的女工。

  像两人这样的情况同时在城中其他地方上演着,只不过议论的内容略有不同。

  “全染出了花色?”

  “那可不,听说把那两个做染液的染工全给辞退了。”

  “这得赔不少吧?”

  “这关人家染工什么事?明明是那秦娘子自己的关系。”有人插进嘴来。

  人群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

  “怎么说?”

  “我以前就是在染坊做事的,坊里都有规定,女子不可进入染坊,更别说女子还亲自开染坊了。”

  这话瞬间引起了众人的兴趣。

  “这是怎么说?”

  “你们知道染坊供奉染布缸神梅葛二仙吧?女人阴气重,易招污秽,乃不洁之身,岂不冲撞神灵?所以女人是染不成布的,染出来的布也不能穿。”

  “穿上会怎么样?”

  “哼,还能怎么样?被神灵施了惩罚,穿上必然招灾招难,霉运缠身呗。”

  “啊,这么严重?那可不能买她家染的布。”

  “听说那两个被赶出去的染工当晚回去就病倒了。”

  众人哗然,又是一番惊讶热闹,忙表示要离那家染坊远一点。

  人群里两个穿着普通,长相不起眼的男人相视一笑,举杯相庆。

  没过几天,有关于谢云昭和山河坊的各种流言便甚嚣尘上,不仅染坊附近的摊子商贩少了许多,路过的行人也多投来异样的眼光,就连染坊里的杂役伙计,连带着几个染工看着谢云昭的眼神也异样起来。

  饭堂里,乔珍娘“啪”一下将筷子拍在桌子上:“吃着人家的饭,拿着人家的工钱,嘴上积点德吧!”

  杜春花被怼得脸色发青,不高兴了,也放下筷子:“什么叫吃人家的饭,拿人家的工钱,你也知道是工钱,我们难不成是白吃的白拿的不成?还不兴说了,你一个寡妇,没男人没婆婆,当然不在乎,我们可都是有家有室的,传到他们耳朵里,我臊都要臊死了。”

  “再说了,我女儿还得嫁人,儿子也要娶亲呢,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女儿儿子想想不是。”

  乔珍娘看着她:“你也是有女儿的人,秦小娘子虽然是我们的东家,可也只是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以后还要嫁人的,外边的流言没根没据的,听听就得了,还传到染坊来,是不是还要说到秦小娘子面前去?”

  杜春花脸色涨红,张嘴便骂起来。

  众人忙起身相劝,何雪坐在座位上没动,多看了乔珍娘一眼,眼里有几分怅然。

  双方不欢而散。

  ……

  王双儿小跑着上前拉住杜春花:“嫂子,你等等我,我有话跟你说。”

  杜春花和王双儿关系尚好,见拉住自己的是她,脸色缓了缓。

  两人走到墙角。

  “怎么了?”杜春花问道。

  王双儿左右看了看,靠近低声道:“嫂子你昨日说要跟东家说不干了,可是真的?”

  杜春花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事儿,不由想起方才和乔珍娘的争吵来,脸色沉了沉,道:“我昨天就是那么一说,还没定下来呢,不过今天我想通了,这活儿,不干也罢,工钱高是高,但咱也累不是,还得受气,最主要的是,你看外面那流言传的,这染坊还能开下去?别到时候拿不到工钱,岂不是白给做工?”

  王双儿抿抿唇:“外面流言传到我婆婆耳朵里,给我好一顿训斥,叫我赶紧辞了这活计,她这几天都对我赤眉白眼的。”

  她说着眼泪掉下来:“我家那口子也不高兴,这些天也对我疑神疑鬼,冷眉冷眼的,我女儿议的那门亲事,原本都要定下来了,后面就等着她及笄之后完婚,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这些流言,昨日竟让媒婆上门断了这门亲。”

  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婆婆的怒火,枕边人的冷落,她都尚且还能忍受,独独忍受不了女儿跟着她受连累。

  杜春花顺了顺她的背以作安慰,拉着她的手道:“你要是想好了,咱今日下了工就去和秦小娘子说。”

  王双儿点点头。

  两人约定好便分开,各自去做事。

  到了下工的时辰,谢云昭的书房门便被敲响。

  “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她抬起头,看见杜春花和王双儿走进来。

  “坐吧。”她说道:“找我什么事?”

  杜春花和王双儿对视一眼,由杜春花开了口。

  谢云昭静静听完,丝毫没有意外,问道:“你们可是因为外面的流言才想要辞工的?”

  杜春花和王双儿一愣,没料到她会这么直白的说出来,但这话她们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不应吧,无缘无故的,做什么要辞工?工期都还没满呢,肯定辞不成。应吧,又显得她们吃里扒外似的,虽然她们并没有做什么,但心里总觉得自己背叛了东家一般,毕竟东家这些时日对她们确实不错。

  两人沉默着没说话,算是默认。

  谢云昭并未生气,女子在这世间生存不易,受到来自多方面的束缚,这些流言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她们这些从小被规训的女子来说,足以压垮她们。

  要怪,也怪不到她们身上。

  只能说陈大老爷实在是太看得起她,她这染坊还未开业呢,就让她的名字和染坊一起响彻全城了。

  谢云昭笑了笑,免费的宣传,不要白不要。

  只不过倒是连累染坊里的工人们了。

  谢云昭抬眼看向两人:“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们,外面那些对于我的流言,没有一条是真的,都是子虚乌有。”

  杜春花和王双儿又是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从北境逃难来的流民,有母亦有父,我父母是明媒正娶的结发夫妻,只是他们没能躲过战乱,才没和我一起来到这里。”

  “至于女子不洁,会冲撞染布缸神,染不成布的话,更是狗屁不通胡言乱语,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事实就是如此。”

  “这些流言我会处理,只要再耐心等些时日便可。”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辩驳什么,只是希望你们可以想清楚再做决定,当然,若你们还是执意要走,我不会阻拦。”

  流言也能杀人,她们受不住压力想走她很能理解,一方面她染坊确实缺人。

  另一方面,她始终认为,经济是人立足的根本,也是女子在家庭里能够挺直腰板的底气,她们家里的情况她略有了解,还是愿意给她们一次机会。

  杜春花和王双儿面面相觑。

  “东家说的等些时日,是多久?”王双儿开口道。

  婆婆已经给她下了做后通牒,她撑不了多久。

  也担心这些话是东家为了拖延时间才说的。

  谢云昭道:“你们契书不是签的是一个月的吗?也就只有不到十天了吧,总不会超过那个日子去。”

  九月初九重阳节是祭祀染布缸神梅葛二仙的重要日子,想必中秋过后,染行便会召集成员商议此事,陈大老爷大概也会选择那时对她发难,正好,那也是她反击的时刻。

  王双儿闻言微微沉吟,思索半晌,才迟疑地看向杜春花。

  杜春花也有些动摇,见王双儿和她一样,便下定了决心,道:“那我们就再等些时日。”

  谢云昭颔首,两人便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宋莲进来,问道:“怎么?是不是受不住外面那些嚼舌根子的话,来找你辞工了?”

  “是啊,陈大老爷也是瞧得起我。”

  宋莲微微笑道:“说明你太厉害了,让他生了危机感,才会搞这么大阵仗对付你。”

  谢云昭冲宋莲挑眉一笑,想起什么问道:“元瑾呢,交待他的事办的怎么样?”

  “阿姐放心,必然不会给你搞砸了。”

  宋莲还没说话,门外忽然传来顾元瑾的声音,随即一道人影迈步进来。

  谢云昭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顾元瑾无奈一笑:“来找阿姐汇报事情进度啊,阿姐这些天整日待在染坊,想找你说话都不能,我只好跑来这里找你了。”

  “你和陈七郎怎么样?”谢云昭给他倒了杯水,顺势问道。

  顾元瑾伸手接过,开口道谢,才道:“很顺利。”

  他扬着眉毛,有几分得意:“陈七郎太好哄了,别人恭维他他不屑一顾,我对他冷言冷语他反而整天接近我,我听从阿姐的话故意让他帮了我一次,谢他时夸了他两句,他就将我引为知己。”

  谢云昭抽了抽嘴角,这陈七郎,莫不是个受虐狂。

  顾元瑾继续道:“我故意提起打猎,他已经定下中秋之后带我们去陈家庄子上打猎,我说我不能确认能不能求得母亲首肯,他说由我来定时间,他随时恭候,王以安还有陆大哥他们也都说看我。”

  谢云昭注意到重点:“王以安?”

  陆端跟着一起还能理解,怎么还有王以安?这人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吗?什么时候仙人下凡了?

  顾元瑾挠了挠头:“上次校考,我算术得了满分,他找我问了几道题,说要让我将阿姐教我的算术方法教给他。”

  谢云昭有些意外,没想到王以安竟对算术这么感兴趣,不过好像也不难理解,老师就是个很好学的人,学问上遇到不懂的,一定要弄清楚才肯罢休。

  顾元瑾看向谢云昭:“不过我还没答应他,这算术是阿姐教我的,教不教给他还要阿姐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