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旧宅-《午夜当铺》

  深夜十一点,城市早已沉入梦乡,只有零星的路灯在雨幕中挣扎着发出昏黄的光。我拖着行李箱,踏过积水斑驳的水泥路,终于站在了那栋灰褐色的老式公寓前。雨水顺着屋檐滴落,一滴一滴,敲在头顶生锈的铁皮雨棚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像是某种倒计时,又像有人在暗处轻轻叩击着门板,提醒我——你来了,不该来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这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筒子楼,像一头被遗忘在世间角落的老兽,蜷缩在城市边缘的拆迁区。外墙剥落,水泥簌簌掉落,露出里面暗红的砖块,像干涸的血痂。楼道口的铁门歪斜着,门锁早已锈死,只靠一根铁丝勉强维持着体面。整栋楼黑沉沉的,唯有三楼尽头的一扇窗,透出微弱的橘黄灯光,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

  我租下的,正是那间307室。

  房东是个干瘦老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指甲缝里嵌着黑泥。他站在楼道口等我,没打伞,任雨水顺着花白的头发流进脖颈。他说话时总眯着眼,眼神躲闪,像是怕我看清他脸上的某道疤痕,又像是在防备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签合同时,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钥匙,递给我时指尖微微发颤。那钥匙沉甸甸的,表面布满铜绿,仿佛在潮湿的泥土里埋了多年。

  “这个……你也一并收下。”他忽然从抽屉里取出一幅卷起的画,用一块褪色的红布层层裹着,边角已经磨损,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他递过来时,手抖得更厉害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雨声吞没:“原房主留下的,说是‘家传之物’。”

  我下意识想推辞。可老头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老人,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里。“别挂墙上,别照镜子,别在午夜点蜡烛。”他一字一顿,眼珠浑浊地盯着我,“记住,画不能看太久。”

  我还想问什么,他却已转身离开,脚步匆匆,仿佛身后有东西在追。

  我拎着行李和那幅画,爬上吱呀作响的楼梯。307室的门锁很紧,我费了好大劲才把铜钥匙插进去,转动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骨头在刮擦。推门进去,一股陈年霉味扑面而来,混合着灰尘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腥气,像是干涸的胭脂,又像久未通风的衣柜里藏着一具旧旗袍。

  房间不大,一张床、一张桌、一个衣柜,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墙体。我打开灯,灯泡闪了几下才亮,光线昏黄,照得四壁影影绰绰,仿佛有东西在墙角蠕动。我把行李放下,随手将那幅红布包裹的画塞进衣柜最底层,压在一叠旧毛毯下面,像是要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埋葬。

  可就在那一瞬,我似乎听见衣柜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我没在意。连着赶了三天的搬家,身心俱疲。洗了个冷水澡后,我倒在床上,很快陷入昏沉的睡眠。

  然后,我做了那个梦。

  梦里,我站在一座荒废的庭院中。青石板缝隙里钻出杂草,墙头爬满藤蔓,枝叶纠缠如发。空气湿冷,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腐叶的气息。我认得这里——正是那幅画里的背景。远处,一张雕花木椅静静摆在庭院中央,椅背上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椅面斑驳,像是被无数人坐过,又像是被无数人遗忘。

  而她,就坐在那里。

  穿旗袍的女子,一身墨绿缎面,领口盘扣,袖口绣着暗金蝴蝶。她背对着我,长发挽成一个旧式发髻,一根玉簪斜插其中。我一步步走近,心跳如鼓,脚底像踩在棉花上。就在我距她三步之遥时,她缓缓转过头来。

  面容清秀,眉目如画,可那双眼睛——空洞得不像活人。没有瞳孔,没有神采,只有一片灰白,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挖走过。她的嘴角忽然向上扯开,裂成一道诡异的弧度,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嘴唇鲜红,红得刺眼,红得像是刚从谁的颈动脉里蘸过。

  她对着我,无声地说出三个字:

  “你看见我了。”

  我猛地惊醒,冷汗浸透睡衣。窗外雨声未歇,钟表指向凌晨两点十七分。房间里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我下意识望向衣柜——柜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红布的一角从里面露出,像一条垂死的舌头。

  我强迫自己闭眼,告诉自己只是梦。可那一夜,我再未入睡。

  第二天清晨,阳光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照进屋内。我拉开衣柜,想把那幅画彻底处理掉。可当我掀开毛毯,红布已经松开,画纸摊在底层。我低头看去,心猛地一沉——

  画中的女子,眼神变了。

  昨天她只是空洞,今日却直勾勾地盯着画外,仿佛穿透纸面,落在我的脸上。更可怕的是,她的嘴角,竟比昨日扬起了一丝弧度,像是在笑。

  我迅速卷起画,塞进床底的纸箱,又用几本书压住。可当天夜里,纸箱不知怎的翻了过来,画又出现在衣柜上层,红布散开,画纸迎着月光,泛着诡异的光泽。

  我开始失眠。每晚闭眼,都能听见衣柜里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像指甲在刮擦木板。有时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像是有人在黑暗中缓缓起身。我试过把画锁进抽屉,可第二天它总出现在床头柜上,位置一次比一次近。

  第七天夜里,我终于忍不住,点了一支蜡烛,想看个究竟。

  烛光摇曳,映在画上。旗袍女子的面容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嘴唇的红色竟在缓缓流动,像血在纸上蔓延。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忽然,她的眼珠,动了。

  极其缓慢地,转向我。

  我浑身血液凝固,蜡烛“啪”地熄灭,屋内陷入死寂。黑暗中,我听见衣柜的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紧接着,是一阵布料拖地的声响,由远及近,停在床边。

  我僵在床上,不敢回头。可镜子里,我看见一个身影站在我身后——墨绿旗袍,玉簪挽发,唇红如血。

  她俯下身,冰冷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终于发出第一句人声:

  “你答应过,会看我很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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