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眼神-《且隋》

  做完有意思的射覆游戏,茶也喝得差不多了,孔颖达和古思汉他们又要开始忙碌起来。

  李秀宁,非常想看看这一帮神道的人,到底在研究什么。

  于是,她死死拉住想要出去继续学习废井掘金的徐娘子,陪她探索这里的究竟。

  孔颖达和古思恩也不以为意,就她俩坐在大方桌一边,边喝茶边看着他们的所作所为。

  “啊呀,这根有点意思!”

  孔颖达指着一支显然已经处理好的简牍,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

  “看,这是一道朝廷发的捕亡简!”

  听到这话,古思恩忙凑上去细看,还煞有介事地拿起一个古怪的玻璃透镜,放在上面仔细观看。

  却听孔颖达说道:

  “……年卅五六,脸入黄色,中壮,美髯少须,坐典宽中,共投临泾狱,宇篡取,死罪,囚主。博等典借匚勒,亡时衣皁,布单衣,白丝……”

  很显然,这蔟简牍正是汉时一道抓捕逃犯的协查通报,或通缉令。

  意思是说,逃跑的罪犯,年纪在三十岁左右,脸色微黄,中等个头且体态较壮,胡子不多却很漂亮,此人犯下了死罪,身穿布衣。

  直到隋时,民间、宫廷还会有一些汉时及更早的竹简书籍。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竹简不耐存的弊端就渐渐显现。

  加上现在造纸术早就大行其道,广皇帝也连续多次进行了大规模的官方征书抄写的举动,所以那些简书变得越来越稀少。

  而像这种地方公文、琐事之类的简牍,已经因为得不到重视而越发少见。

  “夫子,研究这个有什么用?”

  李秀宁不耻下问。

  “这是个好问题啊!”

  “大凡治国,无所谓礼仪、刑名、征伐!”

  “德教,加于百姓,形于四海。何也?修身养性,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故君子求诸己!”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然礼之教化也微,其止邪于未形,使人日徙善远恶而不自知。”

  “子曰,夫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可知也。’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慎子有云,法者,非从天下,非从地出,发乎人间,合乎人心而已。”

  ……

  背了一大堆之乎者也,孔夫子感觉铺垫够了,看着一脸呆滞的三人,继续说道:

  “莫要小看这小小的简牍,治国理政,大处易行,小处艰难。”

  “捕亡简,看似仅仅是一道边关烽燧置所传递的公文,然而却代表着一个国家末端政令法令的执行情况,关系千千万万普通百姓的生活。”

  “欲行善政,必察微知着,以小见大,此之谓治大国如烹小鲜,全是仔细的功夫。”

  “汉时,行儒皮法骨之策,通过这些文牍,便可对照汉时大律,推出其实地方法行之实际。”

  “一件,也许为孤证,如果有成千上百之数,便可还复汉时精确得失,此必为今治国理政之鉴也!”

  “汉律,乃萧何之《九章律》,也就是前六章李悝的《法经》,后三篇萧何的新制。”

  “而关此简者,及第二章《贼律》,第三章《囚律》,第四章《捕律》。”

  “凡民,有七亡。阴阳不和,水旱为灾,一亡也;县馆重责更赋租税,二亡也;贪吏并公,受取不已......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欲望国安,诚难......”

  ……

  又是一大通,直说得三人头大如斗,却又不明觉厉。

  这夫子,哪里是个儒学大师,简直是律法天才!

  一支小小的烽燧灰堆里的简牍,竟然让他说出洋洋洒洒千万言,还振振有词。

  高级,厉害了!

  不知古思恩如何之想,反正略懂治政之要的李秀宁,感觉这孔颖达实乃大才,可惜沦落至此!

  复过来她又一想,这天神教实在恐怖如斯!

  这样的微末小事,都已经在研究和重视,这主持之人的心胸谋略实在是高深得匪夷所思!

  试问,当今的广皇帝、想当皇帝的爹爹,会关注到这等级别的小事吗?

  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

  国者,无法则乱,无法不治;民者,无法则贫,无法不立。

  然成礼法易,行礼法难,故慎礼法!

  想到这儿,李秀宁陡然一惊。

  她想到,东突厥人出如此大才之人,实非中原幸事,也须臾间更是老爹之大患者也!

  可是,这不就是自己师门“以天下为棋”教旨之所愿么?

  ……

  如果,能结识如此雄才大略、见微知着的人物,人生岂不圆满?

  至于爹爹的大事,也未必不能与虎谋皮、谋定大事后再行计较。

  既然爹爹已经下定决定付出代价,那就只剩下找到东突厥最顶端的那个人,来往谈判就是了!

  横竖,就是多与少而已!

  那么,如何利用关系找到那个“雄主”呢?

  可惜,当年自己在东突厥布的子,因为押在都拔身上过重,可谓几乎损失殆尽。

  到现在,自己对东突厥几乎是两眼一抹黑!

  “杀千刀的杨子灿!坏我大事!我狠不能咬死你,可是,可是‘苍颉书日,昭者渊源’……”

  心里这样想着,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正在和孔颖达交谈的古思恩。

  而这一瞬间,那古思恩就像有心灵感应一般,竟然谈起头。

  两双眼睛,两道目光,相遇一起!

  李秀宁的呼吸,刹那间就停住了!

  天啦!

  两人,读出了彼此。

  李秀宁,是满满的怨念和吐槽!

  古思恩,是洞察一切的笑意和戏谑!

  李秀宁,是不可思议的震惊!

  古思恩,是毫不掩饰的平静!

  ……

  太像了!

  几乎在那么一瞬间,李秀宁几乎就断定,这个神叨叨的歪果仁,就是那个让自己恨而不能的小贼!

  但是,渐渐的,她又退缩了,迷茫了!

  对面的这双眼睛,太沉静了,太幽深了,太无所谓了!

  她记忆中的那双眼睛,游移,狡猾,猥琐,懦弱!

  并且,这张脸,实在……有点过不去啊!

  李秀宁承认自己有色障,这是心魔,自己还没练到能轻易跨过“色空”互换的地步。

  颜值党!

  因为,杨子灿给自己的印象,足够深刻到在一个少女心里留下凿刻印象!

  绣花枕头!

  可再怎样,那也是绣花的呀!

  思想深处的杨子灿,不是脸上大个肉x的绣花枕头!

  如果那样,就连枕头都算不上了!

  自己能坚持和古思汉这样的刀疤歪果仁处这么久,一是他这身材学识谈吐过得眼,二是有故人孔颖达这样的鸿儒在侧!

  哦,算了吧,幸亏不是,也必须不是!

  杨子灿,估计正在大东北或者他回返京师的道路上,招蜂引蝶呢吧!

  呸!

  恶心的色狗贼!

  “宁儿!宁儿!”

  突然,外边传来二哥李二的呼唤声!

  这一下,将正陷入和古思恩对视的李秀宁唤醒。

  丢人了!

  李秀宁双颊绯红,连忙低头,抬起身就走。

  对身旁还装好学认了真的徐娘子,都来不及打个招呼!

  “唉,宁儿,三小姐,等等,等等我!”

  “夫子,王子,妾身告退了!”

  说完,急匆匆地行了个万福,然后就追了出去。

  这事,让孔颖达全瞧在眼中,连连摇头叹息不止!

  “这里是干啥的?你们进去了这么久?”

  李二疑惑地看着妹子绯红的额头,问道。

  “没什么,就是个专门清理和抄写竹简上文字的地方,里面忒热了!”

  李秀宁说着,还装模作样地用手扇扇脸颊。

  “三小姐,等等我,怎么不打招呼就跑了,你……”

  火急火燎的徐娘子从里面赶出来,还一边招呼。

  等她看见李二,忙行礼打招呼。

  “二公子好!是不是咱们要回去了?”

  “嗯,刚才和那个天神教的何公子聊了,他说可以帮助咱们引荐天神教春神宫的教首。”

  “我就想着,是不是咱们今晚就出发,去到乌兰湖拜谒一番?”

  李二用商量的口气询问李秀宁。

  毕竟,在草原上,三妹的经验和见识要比他和刘文静要高上许多。

  “可以的,我还发愁怎么跟这天神教搭上关系呢!“

  ”如此甚好,那咱们就早早用了晚饭,今夜就出发吧?”

  前半夜在沙漠和荒漠地带行走,温度不冷不热,最是舒服。

  “肇仁公,您意下如何?”

  李二扭头询问刘文静的意见。

  “可以啊,不过那何公子是否愿意今晚出发?他没说哪天可以带着我们前往乌兰湖春神宫引荐啊!”

  刘文静担心地说道。

  毕竟这何公子不是没事情干,人家在这儿还有一大滩事情呢!

  此去达兰扎达加德,来去少说也得三四天,人家愿意吗?

  “没关系,你们先到堡门口等我,我去找和公子问问!”

  “实在不行,那就出钱雇佣两天,就算是给人家的引荐答谢之用!”

  李二略微思考一下,说道。

  “如此甚好,二哥需要说得仔细,我看这何工并非贪财好礼之人!小心恳请!”

  李秀宁提醒道。

  虽然她直觉认为,这事情找那个契丹王子古思恩更靠谱,但她终究没说出口。

  “晓得了!宁儿,放心吧,二哥办得,你们且去等我就是!”

  说完,跟刘文静一点头,便转身朝灰堆那儿走去。

  对于李二的请求,何虎并没有立即答应。

  而是告诉李二,他需要和整个考古队的人商量一下,但今晚肯定不行,即使李二掏钱雇佣自己也不行。

  因为天神教的神职人员,不能接受除教廷以外的一切供养。

  如果李二有意,届时可以当面向春神宫的教首捐赠,到时候天神教还会根据捐赠的数目,给予李二特殊的荣誉。

  于是,李二问这荣誉是什么?

  何虎说,这个他也无法确认,因为授予什么荣誉,需要上报天神教长老会,由长老会统一办理。

  而长老会,长居于贝海尔湖畔的夏神宫。

  那里,明眸萨吉特使、十五人长老会,将会定期开会,讨论此类事情。

  说不定,神使策恩偶尔也会突然出现,赐福大草原。

  李二,这才大致了解突厥天神教的基本管理样式,心里直觉这个教派异乎寻常的强大!

  于是他对天神教的兴趣和敬意,更是增添了几分。

  于是,便对何虎恭敬地表达,他们商队可以在此等何虎。

  并表示,为了表达对天神爱喝汗的敬意,他们窦氏商队一定会在合适的地点和时间,为天神教捐赠金银宝器若干。

  何虎听了,自然是高兴万分,一连说万能的爱喝汗一定会赐福给他们这些表达善意的外乡人!

  李二兴冲冲地跑回来,告诉众人他和何虎商议的结果,刘文静和徐娘子自是同意。

  倒是李秀宁有些心神不宁,直觉告诉她应该早早地离开此地为妙。

  因为在她的脑海中,那个刀疤青年湖水一样的眼神,始终挥之不去!

  那眼神,说不出的陌生和古怪!

  陌生是对的,因为这人自己从来没见过!

  但问题是,她在这陌生之外,还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熟悉!

  而这种熟悉,竟然让她心慌意乱!

  真是,奇哉怪也!

  这种感觉,李秀宁长这么大,还从来都没感受过、遇见过,也从来没有人和她交流过。

  其实,她原来准备在今晚的旅途中,和闺蜜徐娘子分享的这个感觉的。

  可是,现在这个计划,肯定要被打断了!

  所以,她的心慌,还得持续进行下去。

  于是在李二询问意见时,她下意识的点头。

  傍晚时分,太阳落入天边极远处的山峦之中。

  整个天空,变得火红一片。

  炊烟,被翁金河上吹来的风,拉扯得格外细长。

  草甸之外,有牧人唱着悠扬沧桑的牧歌,这让这暮色中的晚餐变得非常有滋有味。

  “……当生命的春神来到,

  我的草地。

  当雨和风抚摸着,

  我的翁金。

  哦,拿起我的火不思,

  用心去弹奏它。

  我不提忧伤,只说心中的喜悦。

  老人们,听见了我的快乐。

  泪流下,哦,不是我的错!

  女人们,却听懂了它的含意。

  把头低下,哦,是我的错!

  喂,火不思——喂,火不思!

  乌兰湖的水,洗不掉我心中的想念。

  格桑花的香,遮不住你身影里的孤单。

  这长草的时节啊!

  这弹唱的时节啊!

  如同智者一般的火不思!

  如同神使一般的火不思!

  回来了哦——

  入圈了哦——

  喂,火不思——喂,火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