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心烛-《且隋》

  一

  鬼七的话语,如同投入古井的一颗巨石,在书房沉闷的空气里激起层层涟漪后,又沉沉地坠了下去。

  冯盎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黄花梨木的案几,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次敲击都仿佛敲在鬼七那看似从容的心绪上。

  半晌,冯盎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贵使真是好大的手笔,一开口,便要送我一个王爵。”

  他端起已然微凉的茶汤,呷了一口,目光似无意地扫过鬼七袖口的竹简羽扇图腾。

  “鬼谷一门,纵横天下,翻覆春秋,冯某早有耳闻,心下亦是佩服的。然,吾冯家世代沐浴皇恩,祖母(冼夫人)一生以忠义诚信佐治岭南,临终之言犹在耳畔:‘我事三代主,唯用一好心’。”

  “今上虽暂遇困顿,然天子仍是天子,朝廷仍是朝廷。卫王殿下坐镇中枢,雄兵锐士仍在。我冯盎若行此不臣之举,与箫铣、士弘之流何异?岂非令先祖蒙羞,让岭南百姓再陷兵燹之祸?”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沙场宿将特有的冷硬与决绝,那“唯用一好心”五字,更是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鬼七兜帽下的阴影微微一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冷冽。他显然低估了冯盎对隋室的忠诚,以及那份源于冼夫人的家族信念。

  “冯公此言,是断然拒绝我鬼谷道的好意了?”鬼七的声音低沉下去,方才的激昂尽数敛去,只剩下一片莫测的平静,这平静却比之前的慷慨陈词更显危险。

  “非是拒绝好意,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冯盎放下茶盏,身形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冯某的好心,是平定乱局,护佑一方。却不知贵道的‘好心’,究竟是择主而栖,助其终结乱世……”

  他话语一顿,目光如电,直射鬼七。

  “还是,唯恐天下不乱?”

  冯盎最后那句“唯恐天下不乱”,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鬼七所有精心维持的从容。

  书房内的空气骤然紧绷,烛火都似乎为之一滞。

  鬼七沉默了片刻,那阴影下的面容看不清喜怒,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初,却更添了几分幽深。他缓缓站起身,重新将黑袍的兜帽戴上,将自己的表情彻底隐藏在黑暗之中。

  “冯公之言,如雷贯耳,在下受教了。”他的声音平直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既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鬼七告辞。”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更没有寻常说客失败后的恫吓或威胁,只是微微一揖,转身便走。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足以搅动岭南风云的一席话从未发生过。

  这种异常的平静,反而让冯盎的心底升起一股更强烈的警惕。他知道,这绝非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

  冯盎并未起身相送,只是沉声道:“贵使好走。”

  门外自有冼家老仆引路,将那抹融入夜色的黑袍送离宅院。

  脚步声渐远,书房里只剩下冯盎一人。

  他眉宇紧锁,手指再次叩击着案几,脑海中飞速盘算。鬼谷道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接下来会如何出招?挑拨宁家?勾结箫铣?还是在军中散布流言?

  必须即刻准备应对之策。

  二

  鬼七出了宅门,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茂名县的夜色之中。他并未前往任何客栈驿馆,而是七拐八绕,确认无人跟踪后,闪身进入城西一间毫不起眼的香烛纸马铺。

  铺子后院一间密室内,灯火昏黄。

  鬼七摘下兜帽和面巾,露出一张苍白而轮廓分明的脸,约莫三十许岁,嘴角自然下垂,带着一种冷硬的漠然。他走到桌边,并未研墨铺纸,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平银盒,打开后,里面是色泽微黄的细腻粉末和一支极细的银簪。

  他以银簪蘸取少量粉末,混合了几滴清水,在一张裁剪极小的素白绢帛上飞快书写。字迹极细,初时无色,但稍过片刻,便逐渐显现出清晰的淡褐色。

  这是一种极为古老的密写之术,源自鬼谷传承,非特定药水涂抹不得显现。

  绢帛上的信息极其简练:

  “冯,拒。忠隋,无隙。策二:破宁,乱岭;助箫,滞冯。策三:启‘惊蛰’。”

  写罢,他等待字迹完全稳定,然后将绢帛仔细卷起,塞入一个纤细的竹管内,用蜡封死。

  他轻轻叩了叩墙壁三长两短。片刻,一个仿佛一直就站在阴影里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躬身接过竹管,一语不发,再次融入阴影,从另一条暗道迅速离去。

  信息将通过鬼谷道自己的秘密渠道,以最快的速度送出去。

  鬼七走到窗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空,嘴角那一丝冷硬的弧度似乎微微上扬,却毫无暖意。

  “唯恐天下不乱?”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冯盎的话语,眼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乱,乃天道循环之常态。不破不立,大乱方有大治。冯盎,你既选择做隋室的忠臣良将,那便是吾道之敌。”

  “惊蛰既启,且看这岭南之地,是先迎来你的雷霆扫穴,还是我的万物惊鸣。”

  他的身影在窗边伫立良久,如同一尊等待时机的石雕。

  三

  文昌阁内的烛火,摇曳着与会者脸上深重的疲惫与忧虑。

  苏威主持着商议,声音沙哑却条理清晰,将皇帝口谕的三件大事,拆解成一道道可执行的指令。裴矩在一旁补充,言辞精到,老谋深算。来护儿与萧瑀则更多就军事与仪典的保障提出实务之问。

  “……处决逆党,事关国法威严,须得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共审,明正典刑,公示天下。然陛下欲亲睹……故时日、地点须慎之又慎。”

  苏威捋着胡须,看向大理寺卿郑善果和一旁沉默寡言的御史大夫裴蕴。

  “西隔城校场开阔,可容民众观刑,以儆效尤。亦可设帷帐于墙楼,供陛下圣览。”郑善果沉声道,“然逆犯众多,一一验明正身、宣读罪状,至少需一整日。”

  “那就定在……九日后!”

  苏威断然道,“此为第一要务,需在禅位大典前完成,以血祭奠,告慰天地祖宗!”

  “七日。”

  一个声音响起,是裴矩。

  他眼皮微抬,淡淡道:

  “郑寺卿,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主犯如化及、智及、士及等,细剐凌迟;其余从犯,可分批处决,或腰斩,或枭首。不必拘泥于形式,重在震慑之效。七日,足矣。”

  话语中的血腥味让阁内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

  郑善果面色不变,只沉吟片刻,便重重点头:

  “可。”

  阿布听着这番决定他人生死的讨论,心中并无波澜。

  对于那些逆贼,这是他们应得的下场。他的心思,更多系于另一件“生死大事”上——如何让一颗死寂的心重新活过来。

  此时,他的目光,悄然落在了身旁正凝神记录会议要点的韦云起身上。

  此人心思缜密,忠诚可靠,且作为外来官员(原雍州总管府司录,临时被召入京随同卫王参赞要务)。

  ……

  会议暂歇,众人得以片刻喘息,饮用些茶汤点心。

  四

  阿布状若无意地走到韦云起身边,手指轻轻点了点他刚记录的一条关于“逆犯看押需增派骁果”的条款。

  “韦记室,此条似有歧义。借一步说话,请教一二。”

  阿布声音平静。

  韦云起微怔,立刻起身:“不敢,殿下请。”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文昌阁正殿,来到侧廊一处通风的僻静角落。远处侍卫肃立,确保无人靠近。

  阿布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那会议时的凝重已化为一种沉郁的急切。

  他没有寒暄,直接压低声音道:

  “云起,有一事,关乎一人生死清誉,亦关乎本王一桩心病,需你即刻去办,且绝密。”

  韦云起神色一凛,拱手道:

  “殿下请吩咐,玄龄必竭尽全力。”

  “你即刻亲手草拟一份调令,以……以兵部勘合、用本王印信,八百里加急,秘送潼关镇将贺娄皎。”阿布语速极快,字字清晰,“令其接令后,即刻移交防务于副将,轻装简从,星夜赴洛阳……述职。”

  “述职?”韦云起眼中闪过极大的讶异。

  潼关乃天下要害,现李渊一党逆贼甚嚣尘上逼近西京,形势险峻无比。

  若无重大情由,潼关主将岂能轻离?更何况是“述职”这种寻常理由?……

  “对,述职。”

  阿布目光锐利地看着他,“真正的理由,你知我知。告诉他,是南阳公主……需要他。就这一句,他自会明白,纵有万难也会赶来。”

  韦云起是极聪慧之人,瞬间便已将“南阳公主”、“贺娄皎”、“需要他”这几字与近日风云变幻联系起来,心中顿时掀起巨浪。

  他立刻明白了卫王此举深意,也知此事千难万险,若泄露出去,将是惊天动地的大风波。

  但他看着阿布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藏的恳切,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疑虑压下,重重顿首:“云起明白!此令由臣亲笔书写、用印、封缄,臣亲送往潼关,绝不假手他人!纵有万死,亦不辱命!”

  “好!快去!”阿布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韦云起不再多言,转身疾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廊道阴影之中。

  阿布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这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他整理了一下表情,重新回到那灯火通明、气氛压抑的文昌阁正殿。

  五

  殿内,关于卫王大婚与禅位大典的讨论正进行到紧要处。

  “……兼祧之议,虽于古礼有据,然毕竟非常例。婚礼仪注、告庙文书,皆需斟酌,以免物议。”萧瑀面带难色。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礼。”裴矩再次开口,语气不容置疑,“陛下金口已开,即为法理。礼部尽快拿出章程,务必将‘兼祧’之义阐释分明,彰显陛下体恤功臣、保全皇室颜面之深意。吉期,就定在……处决逆犯之后,禅位大典之前!”

  他的目光扫过刚坐下的阿布:“殿下,您的正阳公主妃礼服、仪仗,需即刻赶制。至于您原本的妻室……陛下和皇后的意思,届时也会有相应诰封,以示恩荣。您看……”

  裴矩的话语,如同一个技艺精湛的工匠,将“兼祧”这枚看似精巧绝伦、实则充满强制镶嵌意味的政治珠宝,完整地呈现在阿布面前。

  阁内一时寂静。苏威、萧瑀、来护儿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阿布脸上,等待着这位年轻权王的反应。这方案关乎国本,更关乎他自身的后院根基。

  阿布脸上的肌肉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缓缓放松,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冷冽的光芒。他没有立刻爆发,也没有欣然接受,只是用手指缓缓摩挲着茶盏温热的边缘。

  “兼祧……”

  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陛下的意思,还是让臣……一身承两姓宗祧,一为卫王子孙,一为粟末子弟。吉儿公主……入主卫王府,为臣之正妃。而臣之旧侣……则仍为粟末地之妻室,是这般理解么?”

  “殿下睿智,正是此意!”裴矩抚掌,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如此,既全了皇家体面,亦不负殿下旧人,两全其美,古之罕有之恩典啊!”

  “恩典……”阿布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裴矩脸上,“裴公,此举于国于君,自是深谋远虑,恩泽浩荡。然于臣之家中诸妇……尤其是娥渡丽与温璇,她们原本亦是明媒正娶,如今平白矮了半头,从王妃之尊,变成了……一方部族之妻?这其中的滋味,恐怕非‘恩典’二字可慰。”

  他话语依旧平静,却字字如锤,敲在在场每一位老臣的心上。他们没想到,杨子灿首先考虑的并非权力巩固,而是后宅女子的名分感受。

  来护儿面露尴尬,萧瑀若有所思,苏威则轻轻咳了一声。

  裴矩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几分:

  “殿下重情重义,老夫佩服。然殿下须知,此非寻常家事,乃国事也。为江山社稷计,总需有人……做出让步。陛下与皇后娘娘亦深知此情,故已遣特使往粟末,必有厚赏与安抚之意。”

  “厚赏?安抚?”

  阿布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是用金银帛缎,来买断一个女子应有的名分么?”

  他站起身,虽未提高声调,但那股久经沙场的威压已自然弥漫开来:

  “兼祧之议,臣……领旨。陛下苦心,臣感激涕零。”

  众人刚松半口气,却听他话锋一转。

  “然,臣固有一请。吉儿公主入府,自是王妃至尊。但娥渡丽、温璇二人,于微末时相伴,于患难中相随,臣不能负。既兼两祧,则两祧之妻,在臣心中,并无高下之分。故,请陛下明发诰旨,赐二人国夫人之位,仪同亲王侧妃,见公主不行妾礼,王府内尊称夫人。如此,方可谓之‘两全其美’,亦让天下人知陛下赏罚分明、体恤功臣之家。若此,臣……方能心安理得,为陛下,为新君,效死力!”

  话音落下,满堂皆静。

  阿布此举,以退为进。

  他接过了“兼祧”的政治任务,却反过来将了皇室一军,为原配妻子争取到了实际的地位和保障。

  国夫人之尊,仪同侧妃,见公主不拜,这几乎是在“兼祧”框架下能为她们争取到的最高规格。

  他不是在拒绝,而是在谈判。

  为了他的女人,在和帝国的皇帝谈判。

  裴矩深深地看了阿布一眼,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毫不掩饰的激赏。

  这位年轻的卫王,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更难驾驭,也……更值得托付。

  “殿下……之请,合情……合理。”裴矩缓缓颔首,“老夫……即刻再去禀奏陛下与皇后殿下。”

  六

  裴矩双手递过墨迹未干的圣旨和相应宝册等物,双目寓意难明。

  阿布坦然接过这关乎自家后宅命运的物事,坦然迎着众人的视线。

  他知道此刻不能再有任何犹豫,便起身,肃然拱手:

  “国之大事,岂容私议?一切但凭陛下、皇后殿下做主,凭各位相公谋划。子灿……无有不从!”

  这句话,如同一声磐响,为这场深夜的紧急会议定下了最终的基调。

  苏威等人眼中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唯有裴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