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明月昭昭心杳杳(4)-《夙念成诗忆锦年》

  尤秦双手接过盒子。

  “我们公主可没打开看,您和虞将军可不要误会。这是伏夷殿下交给我们公主的。”星河嘴快,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为何公主要如此这般卑微。

  看了又如何?

  “看了又如何?”尤秦倒是把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都快是一家人了,有什么是不能看的。”尤秦的笑有些讨好的意味。

  为显他的话真心,顺手便打开了盒子。

  “别……”昭月的话还没出口,那盒子便打开了。微风拂过,三两张纸从盒子里飘落出来。

  昭月蹲下去一张张捡起来,打算还给尤秦。

  却不小心瞄到那纸上的“楝”字。

  “楝花冉冉,相邀素月”,“一卧故园春又暮,楝花零落渐谿头”,“轻风冉冉楝花香,小雨丝丝梅子熟”……

  写的是楝花,诉的是思念。

  昭月没忍住,第二张,“楝楝,今日无事,院中有紫色花开,似星星一般,点点碎碎。想到若是楝花,那紫色该淡一点。已是春末,而你不在,此时才知‘风到楝花,二十四番吹遍’,不是在说季节,而是在说思念。春天马上就没了,而你在哪儿呢?不过,转念一想,春天过去了,就是夏天。或许浓烈的夏天,更适合我们的相聚……”昭月不忍再读下去。

  她原以为虞瑾过于正直诚实,不会表达情感。

  却原来,只是不对自己表达而已——他和那些陷入热恋的年轻男子并无两样。

  昭月的脸微微发烫。

  尤秦以他掌管姻缘,阅遍情史的经验,很快发觉不对。

  昭月脸上的潮红,并不是害羞,而是尴尬中甚至带着一丝羞愧。

  昭月很快调整好,将那几页纸交给尤秦,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不待尤秦回答,她便转身离去,只留尤秦一人在那儿。

  尤秦这才发现,原来这是虞瑾那小子,悄悄写给素楝,却从未送出去的信。

  他翻了翻,大约有十几张纸。有些是虞瑾兴之所起,更像是练字。有些则是记录一些日常,表达一些小儿女的思念。虞瑾一手好字,近看行笔刚劲有力,字体结构舒朗开阔,介于严谨和飘逸之间。远看却又带有一种女子的娟秀和柔美。

  自从半公开这父子关系,尤秦对这个孩子更加自豪了。此时,虽这信笺给了昭月一些难堪,他也顾不得了。只看这些字,便觉得虞瑾也能配得上世间任何女子。

  翻看中,尤秦突然发现其中一张纸,质地不同,字迹也不同。

  不像是正式的书写,倒像是从哪里撕下来的。字体虽飘逸,但字形略显圆润,笔画收钩不似虞瑾那般锋利。字迹并非一笔一画的雕琢,明显只是随意勾画:“瑾不匿华,兰不秘馨。何惜纤翰,莫慰予情。”

  尤秦在心中感叹自己的这个儿子,是个痴傻情种。如果他猜的不错,这大约是岑素楝那丫头胡乱写的,而虞瑾偷偷私藏了下来。

  他摇了摇头,要怎么才能说服虞瑾答应和公主的婚事呢?

  他盯着那几行字,心中突然就有了一个主意。

  这世上若是有一个人可以劝说虞瑾答应这件事,那便只能是那张纸的主人——岑素楝。可是,他上哪儿去找人呢?

  如果找不到人,那写一封信总可以吧!

  从公主府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暗,可是尤秦却十分开心。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家,他要做一件大事。

  昭月有些不安。

  她本十分坚定,但是那纸张上的字,虽只看了大概,只瞄了一眼,却字字好像烙在了她的心上,让她想忘也不能忘。

  会不会有那一天,虞瑾也对她说这样的话,写这样的信?

  深夜时分,昭月按捺不住。她很想亲自再去问一问虞瑾的心意。这一次,她带了一行十几人,去了虞瑾所在的小院。她本意低调,但是这次却与以往不同:她要让伏夷知道,自己真的按照他所说的在做。

  于是才有了那一夜她和虞瑾在小院中的略显疏离的交谈。也正是那一夜,昭月再次确认,虞瑾的心中没有她。

  然而,她依然下定决心促成此事。或许有那么一丝不甘心,又或许是不想看到虞瑾丧命甚至受尽屈辱,又或者,就只是因为她心存大义而已。

  连她自己此刻也不明白,为何要孤注一掷。或许真的就只是因为她知道,伏夷所为有违天地正道,自己只不过是在寻求一线生机而已。

  此刻,当昭月再次回到自己府中,已是深夜。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该亮了。伏夷或许没有那么多耐心等待了,自己必须尽快给他一个答复。

  她想着,明日便让尤秦去见虞瑾,陈述利害。

  可就在这时,侍从来报,贺儇王殿下登门拜访。

  “王叔?”昭月有些诧异。

  她和这位王叔并无来往,倒不是因为他和父王的纠葛。

  一是王叔从前在天庭的时候,更偏爱长姐璋明一些。自己和伏夷本也不受重视,便也无从靠近。二来昭月也不爱凑热闹。长姐璋明公主从小便是这天上的明珠,她从未嫉妒,也并未主动靠近:因为她似乎天生不爱那些特别耀眼的东西。

  也许是这样,她才喜欢上了来自于人间的医者虞瑾,而不是这天上的神仙贵胄。

  无论如何,王叔是长辈,该有的礼节还是应当有的。

  昭月于是赶紧换了衣裳,前往前厅见客。

  算起来上次见到贺儇王殿下之时,她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彼时,她和伏夷还不能堂堂正正的上前喊一声“叔叔”。而再见之时,她这位以风流倜傥而闻名天下的叔叔,竟也有些风霜在脸上了。

  不知是不是栖心崖的风格外的冷?

  昭月行礼,贺儇也不辞,坦然受了。

  贺儇努力回忆着昭月从前的模样,却实在是想不起来。在离开天庭去栖心崖之前,他们很少有机会碰面。她和伏夷一母同胞,和他们的母亲一样,很少出现在人前。

  “倒是个周正端庄的好孩子,虞瑾与她也确实堪配”,贺儇心想。这是无奈之举,但是却势在必行。或许会委屈两个年轻人,但是这世上又有谁是事事如意的呢?

  贺儇无奈的笑了笑,他想到了自己。

  昭月很快屏退左右,二人便直入主题,谈论“正事”。

  直到这时,昭月才知,贺儇竟也是为虞瑾而来。

  这些天来,昭月第一次感到心中稍微轻松安定了一点。有了王叔,他们成功的机会就更大了。

  “小月,我想问你,你愿意嫁给虞瑾吗?”贺儇开门见山,“尤秦来找我,请我救虞瑾。他将你们所有的计划都跟我说了,让我去劝虞瑾。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先来问问你的意思。你,愿意吗?”

  昭月心中五味杂陈。

  这些年,几乎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

  从她的出生开始,一切便都是不得已。为了生存,她学会了妥协退让乖巧温顺以自保。生她的母亲至今下落不明,而让她出生的父亲,对她几乎不闻不问。一奶同胞的弟弟,虽爱护她却也利用她。

  竟然是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叔叔,来问她愿不愿意。

  一时间昭月有些恍惚,感动和怀疑一起涌上心头。她开始重新审视贺儇——这个传说中野心勃勃,想要篡权谋位的叔叔。

  “若我不愿意呢?”昭月突然很想知道,她不愿意,眼前这位会如何回答,如何做。

  “若你不愿意,自然不能勉强。这是事关天下的大事,怎可让你一人承担?”贺儇道。

  其实,贺儇也不知,若昭月不愿意,他会如何——他甚至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今日上门,其目的并非来问昭月愿不愿意,而是他不相信尤秦。

  如今昭月公主是唯一能够得到伏夷信任的人——说唯一,是因为伏夷已经疯了。天帝长时间未曾出乾元殿,母亲玖容和璋明几次想要去探望,都被伏夷派人给拦住了。母亲传召伏夷,伏夷却拒不见面。

  伏夷如今已实际代掌天帝职责,张狂的野心难以掩藏。唯有对这个从小看护他的姐姐,倒还留存着几分真心。尤秦的这个计划看起来甚好,但是没有昭月,便也是无用。

  昭月笑了。不知为何,她愿意去相信贺儇的真心。

  她原以为,在这场充满算计的嫁娶中,只有自己一人是真心。原来除了自己,竟也还有一人在乎自己的感受,真心希望自己幸福。

  不论真假,她都承情。

  “我喜欢虞瑾,”昭月看着贺儇,一字一顿,“我愿意嫁给他。或许他没有那么喜欢我,但是我喜欢他,他没得选。”

  昭月的答案是贺儇意料之中的:他再清楚不过了,虞瑾早有心上人。可是昭月的自信,却是他未曾预料到的。曾经那个怕见人的小女孩儿,已经长成了独当一面,可以为自己的人生做主的大人了。

  若是这样,便只能委屈虞瑾了。

  这世上多的是相爱而不能相守之人。若命都没了,何谈爱情?若天地不复存在,又如何相爱?

  昭月心甘情愿入此局,贺儇才能放心去说和。而此计,也只有昭月心甘情愿,才能成功。

  “王叔,”昭月看向贺儇,她有些话藏在心中,不知与谁说好。若母亲在身边,若弟弟只是弟弟,她或许也不至于如此孤单。

  贺儇看向她,似乎在等着她说话。

  “从前,我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所以我无论进退,都活的很坦荡。即便不受重视,我也过的很自在。可是直到最近,我好像才真正认识了自己——原来我不算是一个好人。”昭月的声音不大,温温柔柔,像是怕惊醒了谁。

  “你知道吗?此刻,我在这里和王叔谈论自己的婚事,可是我的心中却一直有另外一个女子的影子,她让我觉得心中有愧。”昭月又道。

  “一切都是权宜之计,你也是不得已。”贺儇不知如何回答。他知道昭月说的那个女子是素楝,但是二人很默契的没有提起那个名字。

  “不,王叔,您把我想的太好了。今日我彻底想清楚了,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我自己。可是当我想清楚这一切之后,我觉得我不再是我了。从前的我多么骄傲啊,断不会这般夺人所爱、强人所难。所以那时候,尽管身受重伤,我还是独自从梧州回来了。是的,我回来了,我虽然伤心,但是至少,我觉得我还是那个自尊骄傲的我。我走在路上,依然可以挺起胸,抬起头。”

  “可是,当尤秦跟我提议成婚之计时,我竟然有一丝窃喜。啊,我终于有机会赢了。”昭月明明笑着,语气却充满着忧伤,“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所谓的骄傲和自尊,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原来梧州之时,我不是因为骄傲而退让,我是因为没有机会而放弃。”

  “王叔,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很卑鄙?”昭月看向贺儇,她的眼中盈盈有泪。

  贺儇不知如何作答。

  昭月的话,何尝不是在提醒他?

  ”王叔,你有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人?让你忘不掉,却也无法割舍?”昭月又问。

  或许只有有相同经历的人,才能理解她的痛苦。

  贺儇的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发出声音。此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影子。

  原本她是生人勿进的,后来渐渐地也能说上几句话,再后来他常常投其所好,赠饮美酒,相约下棋。再后来他们渐渐熟悉,成了好友。在某一天,贺儇突然发现,只要跟她在一起,便会忘了栖心崖幽禁之苦,忘了心中的委屈和悲愤,便觉得栖心崖不是牢笼而是乐土。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和昭月一样,放不下舍不得不甘心,却又不可兼得,无可奈何,徒留哀怨。

  “王叔,王叔不曾。”贺儇终究还是没有吐露真言。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他不敢让世人知道,因为他无法承诺,因为她或许心有犹豫。总之此时不是最好的时机。

  或许于他而言无伤大雅,但于尔朱林樰来说,却一不小心便成为别人中伤的谈资。

  或许等到他完成使命之后……

  “但是王叔很欣赏你的勇气。”这是贺儇的真心话。

  “多谢王叔宽慰,让您见笑了。”昭月将话都说了出来,心中也舒畅了许多。她渐渐收起了伤感情绪,回到正题。

  此事若由贺儇出面,对虞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大约便能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