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它在学你-《阴阳剥皮人》

  黑暗并未因心跳的重叠而变得温存,反而更具侵蚀性。

  黎明的第一缕微光挣扎着穿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像一道锋利的银线,切割着房间里的凝重。

  沈默整夜未眠,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被白布封缄的梳妆镜前,右手手指始终悬停在那柄泛着冷光的医用手术刀柄上,却迟迟没有握紧。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对峙,就像外科医生习惯了在无影灯下与死神对峙一样。

  他的战场,从手术台转移到了这间小小的公寓。

  耳朵,是他此刻唯一的眼睛。

  门缝外那条狭长的走廊,是他唯一的观测窗口。

  脚步声,那个属于“它”的脚步声,已经连续七个夜晚,准时在凌晨两点十七分响起。

  分秒不差。

  那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不疾不徐,最终停在他的门前。

  沈默甚至不需要进行复杂的声纹比对,就能断定那脚步的每一个细节——步伐的长度、足弓的压痕分布、脚掌与地面接触时细微的摩擦——都与他自己完全一致。

  这是一个完美的复制品,一个行走于黑暗中的、他自己的倒影。

  但他终究是沈默。

  那个能从千百份病理切片中找出唯一一个异变细胞的沈默。

  他发现了一个“瑕疵”。

  对方在落地时,右脚后跟的触地时间,比左脚慢了大约零点三秒。

  一个极其微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延迟。

  而他自己,经过多年的刻意训练,左右脚的运动轨迹和发力是近乎完美的对称。

  这个瑕疵不是破绽,更像是一种……学习过程中的误差。

  仿佛一个初学走路的孩童,正在努力模仿一个成年人的步态,尽管已经惟妙惟肖,但在最精密的仪器下,依然会暴露出那笨拙的内核。

  他无声地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在昏暗的光线下,用笔尖在纸上划下深刻的字迹:“它正在校准我。”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苏晚萤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纸张燃烧后的焦糊味。

  她面前的地面上,是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

  她刚刚用反向推演冻土层裂痕图谱的算法,破解了那些校徽照片的秘密。

  结果令她不寒而栗。

  照片中浮现出的那张酷似沈默的人脸轮廓,并非单纯的影像叠加或光学巧合。

  那是一种“视觉契约”的签署痕迹。

  每当她以特定的角度、特定的焦距去拍摄那枚校徽,就等于在无意识中,向某个未知的存在,完成了一次对“另一个沈默”的身份授权。

  每一次拍摄,都是一次确认,一次喂养。

  她毫不犹豫地烧毁了所有相关的照片、底片和数据卡。

  然而,就在她以为切断了这条诡异的连接时,目光触及灰烬边缘,一抹金属反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枚在火焰中幸存下来的、半融化的校徽碎片。

  扭曲的金属表面上,当光线掠过,那张模糊的人影轮廓再次一闪而过。

  苏晚萤猛地闭上双眼,仿佛那是某种会灼伤视网膜的剧毒。

  她迅速找来一个厚实的陶罐,用镊子夹起那枚碎片扔了进去,旋即用软木塞和蜡油将罐口死死封住,将其埋入床底最深处。

  做完这一切,她才脱力般地靠在墙上,对着空气,也对着那个被封印的碎片,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我不承认你是他。”

  这份决绝,是她能为沈默做的第一道防线。

  公寓里,压抑的沉默被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

  周工提着一个厚重的布包走了进来,他满脸风霜,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将布包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一块遍布着古代刻痕的青灰色石板。

  “我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一直当是块废石,直到最近我才弄明白上面写了什么。”周工的手指抚过石板上那些奇特的文字,那是一种“留缝刻法”,字与字之间留有巨大的空白,仿佛文字本身也需要呼吸。

  他指着其中一段残文,念道:“目不接,则形不立;名不唤,则位不归。”

  “我琢磨了很久,”周工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目不接’,不仅仅是不去看它。真正的‘弃视’,是彻底斩断它观察你的所有途径,不让任何外界的系统记录下你的存在轨迹。它在学习你,而我们所有的现代身份标识,都在给它提供最精确的教材。”

  他看向沈默:“你的身份证、医保卡、银行卡、电子支付账户……每一次使用,每一次刷卡,每一次被摄像头捕捉到面部信息,都在给它输送养分,让它的‘形’,立得更稳。”

  沈默沉默地听着,良久,他一言不发地从抽屉里取出发卡夹。

  那里装着他作为“沈默”这个社会身份的所有证明。

  他拿起桌上的剪刀,没有丝毫犹豫,将那些带着照片和姓名的卡片,一张一张,逐一剪碎。

  塑料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还不够!”阿彩的声音带着一丝疯狂的亢奋,“防守太被动了,我们要主动出击,污染它的数据库!”

  她提出了一个更激进的方案:制造“身份冗余”。

  当夜,阿彩如同一个幽灵,穿梭在城市中星罗棋布的监控盲区。

  她用喷漆罐,在那些不会被记录的墙壁上,留下了大量风格酷似沈默信手涂鸦的人像。

  但每一个人像都经过了刻意的扭曲:有的五官比例失调,眼睛大得不成比例;有的做出了沈默绝不会做的动作,比如用左手去推并不存在的眼镜;有的则挂着一抹沈默脸上从未出现过的、歪着头的阴冷笑容。

  更绝的是,她还在其中几幅涂鸦里,画上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沈默并肩而立,并在旁边用醒目的红色喷漆题字:“谁才是原版?”

  第二天,他们通过一个隐秘的渠道调取了城市的部分监控录像。

  结果令人震惊又狂喜。

  那些原本只有一个、在暗处徘徊的沈默人影,数量凭空翻了一倍,甚至更多。

  那些“复制品”不再执着于寻找真正的沈默,而是开始彼此对峙,互相凝视,甚至出现了推搡和攻击的行为,仿佛一群失去了唯一目标的克隆体,在疯狂地争夺彼此的唯一性。

  然而,新的危机也在悄然生长。

  一直沉默的小舟,忽然拉了拉沈默的衣角,指向墙壁。

  那面曾经被“它”用指甲划出字迹的墙上,那些模仿沈默笔迹的文字,仍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蔓延。

  小舟用手语飞快地比划着:当有人提及“沈默”这个名字时,蔓延的速度就会加快。

  在众人惊疑的注视下,小舟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向墙上最新浮现的一段字迹。

  就在指尖接触到墙面的瞬间,小舟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他。

  那是沈默三年前在解剖一具溺亡者时,残留在脑海中最深处的情绪。

  那是死者最后的感受,也是他作为法医感同身受的残留。

  小舟猛地抽回手,指尖已经被粗糙的墙面划破,渗出鲜血。

  他像是要驱散什么附着在身上的东西一样,用尽全力,将带血的指尖在自己面前的地面上,重重划下了一个代表“禁止”的符号。

  沈默蹲下身,静静地看着地面上那个由小舟的鲜血画出的、颤抖的圆圈和斜杠。

  他看到了小舟眼中残留的恐惧,也感受到了那份源自于自己的、被转嫁的痛苦。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汇集:视觉的契约,身份的锚点,信息的冗余,以及……名字的呼唤。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向那扇寂静无声的门。

  门外的脚步声早已消失,但所有人都知道,它还在,它在等。

  “从现在起,”沈默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不再回应任何指向‘我’的称呼。”

  话音刚落,门外,那片绝对的死寂之中,骤然响起了一声轻微的、仿佛是什么东西停顿下来时发出的异响。

  随后,一切重归寂静。

  这一次的安静,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它不再是单纯的消失,而是一种充满压迫感的、凝滞的等待。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整整三分钟,门外没有任何声息。

  那东西仿佛在消化、在理解、在判断这句宣言的意义。

  它在等待一个反驳,一个习惯性的回应,一个能让它重新锁定目标的坐标。

  然而,房间里只有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三分钟后,门外的气息彻底消失了。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威胁暂时解除了。

  但沈默的脸上没有任何轻松。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它被混淆了,被切断了联系,但它并未被消灭。

  它只是退回到了诞生它的源头,等待下一次的召唤。

  源头……

  沈默的目光从紧闭的房门移开,缓缓转向房间角落里那个堆满了旧文件和案卷宗的铁皮柜。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抵御一个外部的敌人,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这个“它”,是由关于“他”的一切构成的。

  那么,要彻底理解这个复制品,就必须回到最初的蓝图。

  那些被他亲手处理、记录、归档的过去,那些尘封在案卷里的死亡与挣扎,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只是记录。

  它们本身,就是某种更深层次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