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栖梧先生-《厥木惟乔厥草夭》

  沈安若没想到会见到萧文逸,却也将其烙入脑海。

  她不想探究、细品,又忍不住频频想起。

  ——那孩子……

  ——不,他已不再是孩子;不要小瞧一个孩子,更不要小觑了他。

  ——生于皇族,本就处在峰顶,又有齐麟做师父,已然贵不可言。

  可,他的身上却隐隐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惨败感,非大病初愈,非老态无力,就是透出一种软绵绵的、近乎迷醉的颓唐。

  像什么呢?

  沈安若猛地想起自己曾见过的一个老酒鬼,倚在破败的巷口,眼神浑浊地望着天,灵魂仿佛早已飘走,只余下一具空壳,在尘世间无谓地晃荡。

  萧文逸给她的感觉,竟有几分神似。

  ——那绝不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皇族贵胄,名师高徒,本该是意气风发,锐不可当。可他身上那股气息…

  ——那气息就仿佛是挣脱线的风筝,在颠倒的夜空里漫无目的地飘着。没有斗志,没有光亮,只能在黑暗中徘徊,也只愿如此。

  沈安若觉得他应是在刻意逃避什么,只是他又实在太懂礼数和规矩,才使得沈安若回府后,才发现端倪。

  眼下,镇北王府依旧死寂,虽说孤露和墨影住了进来,却没带来半点欢喜。

  沈安若还在生她们的气,对于她们隐藏齐麟未死、及其行踪这事儿,沈安若一时半会儿还过不去。

  她们却甘愿守在沈安若房外,不吭不响的那种,护好自家王妃,她们也责无旁贷。沈安若坐在案前,手里捏着一卷书,半个时辰过去,却一行字也没看进去。

  她下意识用力按着发胀的太阳穴,越是想搞清楚萧文逸的过去和其沉郁的原因,就越心烦气躁,想要发火。

  萧文逸是齐麟的徒弟,如今又与齐麟整日相伴,其透射出的阴郁和深沉也定会影响齐麟的心性。

  ——齐麟又怎能被影响呢...

  ——所谓爱屋及乌,正因她是齐麟的妻,才倍加关注齐麟所处的环境和所接触的人。

  ——更何况,刚刚萧文逸也向她透露了些齐麟的动态和所说过的话,她已有十足的把握景都皇城定少不了一场风波。

  然,萧文逸毕竟年幼,齐麟不可能将所有想法告知一个孩子,恰也是这一点才使得沈安若更加心乱如麻。

  ——一知半解,岂不更致命?

  ——要么完全不知,要么全然知晓,凡是闹出天大笑话的都是一知半解的卖弄和诳语。

  沈安若锁眉缓抬眼帘间,见得两道影子纹丝不动地投在窗纸上,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来,烧得她心口发烫,书卷被她重重拍在案上。

  “吱呀”一声,房门被她赫然拉开,力道很大,似一阵风。

  昏黄的光线下,孤露和墨影同时回眸,眼神沉静,带着询问。

  沈安若的目光直直刺向她们,声音绷得像拉紧的弓弦:“萧文逸...”

  孤露和墨影对视一眼,静待下文。

  “孤,想知晓萧文逸的过去!所有的过去!”沈安若的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带着不容回避的探究,“孤刚刚见到他了,他很好,甚至无可挑剔,但,却没有半分少年郎该有的灵动和朝气...这也是孤回府后,才察觉到的...他身上有种…那种…”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有种…败落气...从何而来?”

  孤露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归于沉默,只垂下了眼睑。

  墨影则抬眼,迎上沈安若的目光,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凝重,也有一丝了然,“文逸他...他生母早逝...”

  她的声音不高,平铺直叙,却带着岁月的重量,“自打文逸出生后,发生在他身上的不幸就从未间断过...”

  沈安若无言,在听。

  “先帝共有三子,分别是大皇子萧文轩、二皇子萧文景和三皇子萧文逸。大皇子和二皇子乃皇后所生,三皇子萧文逸的生母则是德妃,要说这位德妃...那也是前朝景都城中的奇女子,她以说书先生的身份闻名遐迩,又因落扇散发而惊艳天下...”

  墨影似有似无地瞟了沈安若一眼,好似要确定一下是否继续说下去,“关于“落扇散发”有一典故,德妃为入宫前,名为:栖梧先生。一日,栖梧先生说书到了精彩处,便用力下甩了一下手中折扇;不料,高方巾突得掉落,盘起的头发也一瞬垂下,这才得知她竟是位沉鱼落雁般的美人...”

  “栖梧先生…”沈安若无声地重复了一遍。

  ——这不像是闺名,倒像是江湖艺名,带着一股不羁的烟火气与书卷味奇异地糅合在一起。

  ——她眼前仿佛浮现一个身影,立于闹市茶肆的高台,素手执扇,惊堂木一拍,满座寂然。

  ——那“落扇散发”的惊艳一幕,大约就发生在此刻——或许是讲到酣畅处,忘情掷扇,青丝如瀑散落,刹那间定格了满城目光。

  墨影的话并未停下,只是更添了几分沉郁:“‘栖梧先生’的名号,当年在景都城内无人不晓。她说的书,上至王公,下至贩夫,都听得入迷。先帝…便是微服出宫时,在一间不起眼的茶楼里,遇见了正在说“赵太师坐姿堵城门”的她。”

  这画面带着强烈的冲击力撞入沈安若脑海——“赵太师坐姿堵城门”这事儿,她是听过的,想当年太师赵衍的父亲赵钰洲不得不顾前朝皇帝生死,打开景都城门,迎帝安。最终,赵钰洲战死,赵衍不敌老镇北王齐烈后,便踉跄回身,展臂坐于景都城门前,闭眸不动,将自己的肉身当做守城的最后防线。

  没曾想,大襄建立后,竟还有一位名为“栖梧先生”的奇女子将其编成了故事,果真是有心了。

  “后来呢?”沈安若的声音有些发紧——一个如此鲜活、拥有整个市井喝彩的女子,骤然踏入深似海的宫门,成为德妃…这转变本身,就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悲凉。

  墨影的眼神暗了暗,“后来…德妃极其得先帝恩宠,可谓是独占圣宠...再后来...”她的话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不忍卒言的沉重,“再后来就是文逸五岁那年,德妃毫无预兆的薨逝了...宫里的说法是病逝,但…”

  她没再说下去,但未尽之言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沈安若心头。

  ——一个曾经名震景都、灵魂自由如风的奇女子,在深宫凋零。

  ——而那个失去母亲庇护的孩子,在冰冷的宫廷里,一点点磨尽了眼中的光,只剩下如今这副浸透了“败落气”的躯壳,亦成了现下的萧文逸。

  孤露一直沉默着,此刻却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被这沉重的往事压得不堪重负。

  墨影也适时地收住了话头,只余下“栖梧先生”这四个字,在死寂的镇北王府夜色里,幽幽地回响,带着前尘往事的尘埃与血泪。

  然而,生母薨逝并不能完全成为萧文逸身上那份“惨败感”的根源,只因人没那么脆弱,不经历三、五次绝望,灵魂也绝不会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