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探伤-《锦瑟江湖》

  顾怜在房门外被宋随拦住。

  “掌门累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这是顾怜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拒之门外,不免有些难堪。他低下头,诚恳问道:“我只是担心钟遥伤势,没有恶意。”

  宋随皱了皱眉,不为所动。

  屋内传来宋子殷的声音:“宋随,让他进来。”

  宋子殷并非故意无视顾怜,他是真的累了。

  从昨夜到现在,他未曾休息片刻,早已疲惫不堪。若不是怕顾怜多想,宋子殷完全没心思在这个时候同顾怜周旋。

  也如宋子殷所料,顾怜一进门便跪了下来:“我是来请罪的……”

  宋子殷揉了揉额头,打断他的话:“如果你只是来说这些没用的废话,那就滚出去。”

  他现在头痛欲裂,再加上钟遥的伤,心情十分不妙。

  顾怜一噎,知道宋子殷正在气头上,不能再挑战他的耐心,沉默一瞬道:“阿遥……怎么样了?”

  若是钟遥死了,那他便是想救程越也不能了。

  宋子殷抬头瞧了顾怜一眼,心中一丝嘲讽。

  平日里都是“钟遥钟遥”叫着,如今需要了,倒是一口一个“阿遥”,真是本性不改。

  但宋子殷也并未在这个时候挑这些细枝末节的错,钟遥受伤这件事,归根结底也是一场意外,宋子殷并不会怪罪顾怜。

  “只是些皮肉伤,人已经醒来了。”

  宋子殷淡淡道:“你难道不想问问程越?”

  他这个儿子,除了心思多,心思也重。

  昨夜在药庐,分明担心得不得了,却生生忍了下来,连事后也忍住,没有过问一句,让宋子殷很是无奈。

  “他醒了,在地牢,你若是想去见,去找茼蒿拿手令。”

  说罢道:“若是无事,先回去休息吧。”

  听到程越苏醒的消息,顾怜怔住,连原本想要说的话都忘了。

  他艰难爬起来,低着头慢慢走出房门。

  程越醒了?

  顾怜脑中一时有些发懵。

  他想过无数可能,想过程越会在何种情境中醒来,想过自己该如何向程越解释这一切,可他从未想过,程越会在这时候醒过来。

  在钟遥为救他受伤之际……

  这个时候醒过来,宋子殷真的不会迁怒程越吗?

  可等顾怜真的看到程越之际,他也终于明白,宋子殷为何没有迁怒程越,为何没有大发雷霆,也为何,放任他来见程越。

  因为……

  程越疯了。

  他真的疯了……

  不认识任何人,也不记得他,独自一人缩在角落中,喃喃哼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有时也会忽然小声念念叨叨。

  顾怜屏气听了听,他口中念念有词的两字,是“爹娘”,是“岁岁”。

  “岁岁?”

  顾怜从未从程越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顾怜不知道曹珏用何种方法保住了程越的性命,也不知道宋子殷对于程越是何想法,他只知道,他拼尽全力保护的那个人,最后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就连他的靠近,都变成了一声声刺耳的尖叫。

  六喜看不下去,上前拉开顾怜,半是阻拦半是劝道:“顾公子,他现在脑子不清楚,又受了伤,还是不要刺激他好。”

  顾怜的眼泪顿时滚滚落下:“阿越,我是顾怜啊,我是顾怜啊!”

  可除了尖叫声,程越再未有其他反应。

  “顾公子……”

  六喜再次阻拦。

  或许是程越的尖叫声让顾怜清醒过来,他忽而笑了:“疯了好,疯了……就不会有痛苦……”

  这样也好,宋子殷就算再生气,也不至于为难一个疯子。

  顾怜渐渐冷静下来,他深深凝望了程越一眼,最后毅然决然转头离去。

  此后顾怜大病一场,多日郁郁寡欢,昏昏沉沉躺在床上。

  他再未去看过程越,直到烧毁的药庐已经全部修缮完毕,程越也从地牢回到了药庐;直到他大病初愈,重新抄写经书,每日仍然像往常一样为宋子殷取药,但即使只有一墙之隔,顾怜也没有再去见程越。

  一切仿佛像从前一般。

  可顾怜知道,不一样了。

  他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就算多番好药灌下去,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他开始呕血,在无人知道的角落,控制不住地呕血,且越来越频繁,甚至好多次在宋子殷面前,顾怜差点没有忍住。

  这件事情,他不想让宋子殷知道,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这个时候,他不能倒下。

  再一次呕出大量黑血后,顾怜取下头上的木簪,轻轻转动簪尾,从中倒出一粒红色的药丸服下。

  待服下药不到一刻,顾怜惨白的脸色顷刻变得红润起来,就算是宋棯安站在面前,也看不出他体内有疾。

  顾怜也心知,这种药,虽然能够让人恢复短暂生机,但也会损伤他的根元,让他仅剩的寿命少上加少。

  顾怜知道,但他不在乎。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连程越,也不再记得他。

  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思呢?

  顾怜露出一丝标准的笑意,只剩下最后一件,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情……

  宋子殷诡异发觉,近来顾怜殷勤了许多。

  比如抄写经书认真了许多,宋子殷连续几日都未发现一个错误,比如茶杯空了,宋子殷正想吩咐人倒些茶水,他稍稍抬手,顾怜已经放下笔墨,替他斟了一杯新茶;再比如一次他随口提到的一个孤本,第二日笔迹未干的孤本就放在了他的书桌上……

  诸如此类,便是傻子也知道顾怜有所求。

  宋子殷等了五日,终于在一次顾怜为他倒茶时忍不住问道:“有事说事,别做这副姿态。”

  他这里也不缺伺候的人,只是宋子殷看书时总喜欢一个人呆着,是以并没有唤人随身伺候,如今顾怜这副纡尊降贵的姿态,让宋子殷默默翻了个白眼。

  顾怜觑着宋子殷的脸色,知道他今日心情尚好,也不再藏着掖着。

  他径直跪在宋子殷面前,低声道:“确实有一件事情……”

  “说!”

  宋子殷耐心耗尽。

  顾怜小心翼翼道:“是程越……”

  他吞吞吐吐说出自己的目的:“我在江南有一个朋友,能不能……能不能把程越送到他那里……”

  顾怜觑着宋子殷的脸色,解释道:“他已经疯了,一个无用的疯子,没必要待在嘉阳派,宋掌门觉得呢?”

  宋子殷一眼看出顾怜的目的,旋即气笑了:“不行!”

  宋子殷的拒绝在顾怜的意料之内,顾怜低下头,两滴泪水缓缓落下。

  他这副倔强又委屈的样子让宋子殷无奈揉了揉额角。

  “顾怜,做错了事情,就要接受惩罚。”

  宋子殷冷冷道:“不管他是不是被逼无奈,他都杀了人,沾了血,我不可能放这样一个人离开,你若是有这个念头,我劝你歇了这份心思。”

  他能放任程越在药庐待着,已经用尽了全部的良心,若是顾怜再敢有其他想法,宋子殷觉得应该送他们两个去地牢待几日。

  “现在,在我没发脾气之前,出去!”

  宋子殷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几乎是压抑着怒气将顾怜赶了出去。

  这个办法走不通,顾怜一时没了主意。

  他想过求,想过跪在宋子殷院中苦苦哀求,但是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顾怜诡异做了一个梦。

  一个关于他和江岭的梦。

  他记得那时候。

  那时候他刚刚学会掩饰情绪,将喜欢和厌恶压在心底,可即使他百般殷勤,齐川似乎也没有多喜欢他。

  后来顾怜悄悄问了江岭。

  江岭说,那是因为你没有付出真心。

  他说,真心和假义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是快要体会到,如果有朝一日,你想要获得别人的真心,就要先付出货真价实的真心。

  真心?

  顾怜若有所思。

  宋子殷富拥四海,那些小打小闹,似乎也动不了他的心,但宋子殷最在乎的,无非是他那两个儿子,江岭是想告诉他,如果要入手,便要从宋棯安和钟遥入手?

  宋棯安也就罢了。

  顾怜现在也拿不出宋棯安喜欢那些珍贵药材,也实在提不起心同宋棯安交心。

  那便只有钟遥了。

  顾怜有了想法,第二日抄写完经书后小心翼翼提了想要前去探望钟遥的念头。

  “不知钟遥伤势如何?”

  顾怜真情实意道:“他救了程越,我心中感激,一直想前去探望,但又怕打扰到他养伤,所以……”

  宋子殷扫了顾怜一眼,无心追究他什么心思,点头同意了顾怜的请求。

  现在钟遥正在养伤期间,一个人待着也是无聊,顾怜过去探望,也能让钟遥有片刻的开心。

  宋子殷如此想道。

  如果他早料到今日会又掀起一场风波,绝不会同意顾怜这个请求。

  顾怜到时,宋棯安正在为钟遥后背上药。

  他絮絮叨叨,说了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的话:“你说你,怎么这么傻,救他做什么,这下好了,弄得自己一身疤,好也好不了。”

  房间内的钟遥憨憨笑了两声:“哥,我知道错了,痒,哥,我真的知道错了,哈哈哈……”两人一言一语,十分融洽。

  顾怜在房间外听着,面色如常,没有丝毫变化。

  宋棯安身边的六平咳嗽一声,站在房外朗声道:“公子,顾公子来了。”

  房间内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是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多时宋棯安打开了房门。

  他一点也没有说人坏话被抓包的羞愧,面色如常道:“进来吧。”

  说着走入房间,随手将桌上的药瓶收拢一通。

  有宋棯安在,顾怜不方便说话,只好干巴巴道:“我是来谢你的,多谢你救了程越……”

  说罢行了一礼。

  眼见顾怜如此生疏,钟遥心底一片失望,他强撑着笑意,又是让顾怜坐下又是让人倒茶,嘴里道:“没事的,就算是旁人,我也会救的,你不用放在心上,不用放在心上。”

  这话让场面陡然冷了下来。

  宋棯安也不是没有眼色之人,看出顾怜有话要与钟遥说,收好药箱道:“阿遥,我先回去,你们说会话,不要太久。”

  说罢意有所指瞥了顾怜一眼。

  顾怜抱之一笑。

  宋棯安走后,只剩下顾怜和钟遥两两对望。

  顾怜率先打破沉默:“你的伤……好些了吗?”

  这是顾怜第一次询问钟遥的伤势,钟遥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不用担心,有哥在,我的伤势已经大好,只是留了些疤痕。”

  他笑了笑:“没关系的,我看不见,也没觉得多难看。”

  顾怜沉默一瞬,道了歉:“对不住。”

  他这话让钟遥突然愣住。

  顾怜自顾自拿出一枚小巧玲珑的木牌递了过去:“这是我自己做的平安符,算是我的一份心意,希望你收下。”

  嘉阳派的木头不好找,这块木头也是顾怜多番求人才找寻到的,更别说雕刻这种细致活,花了他不少时间。

  虽然没有刻刀,做工有些粗糙,但他也不算空手而来。

  钟遥更加受宠若惊,拿着平安符的手都抖了抖。

  “你自己雕的?”

  钟遥大吃一惊:“你会雕刻,为何我从不知道?”

  他在顾怜身边待了三年,从不知道顾怜会雕刻东西,而且雕得这般好。

  顾怜笑了笑:“雕得不好,粗制滥造之物,不敢拿出来丢人现眼,你不嫌弃就好。”

  钟遥眼神黯然,他记得,幼时的顾怜不是这样的。

  软软糯糯,会撒娇,会哭闹,有喜欢的人和讨厌的东西,像天下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喜欢糖葫芦,喜欢糖豆,喜欢一切甜食。

  “我记得,那时候班子里的人都很喜欢你,总有人喜欢偷偷给你塞糖豆,你舍不得吃,却舍得将那小小的一颗糖一分为二,给我一半……”

  钟遥渐渐笑了起来:“我记得有一次,班主悄悄给了你一颗松子糖,你咬不动,明明馋的直流口水,却还是将那颗糖塞在了我嘴里,说,哥哥吃糖……”

  那个时候,多美好啊。

  顾怜冷眼旁观,打断道:“我不记得了……”

  这句话让钟遥的笑容再次消失。

  钟遥慢慢低下了头:“是我的错,如果那时候,我们一直待在戏班子就好了……”

  就算班主死了,班子散了。但只要他们待在那里,便是做乞儿、做流浪儿,也不会害了顾怜一辈子。

  “钟遥!”

  顾怜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不是你的错。”

  他道:“你我并非血脉兄弟,你没有保护我的义务和责任。”

  他这话无疑在钟遥的心上又捅了一刀。

  钟遥的眼泪差点落下,喃喃道:“如果不进入篬蓝教,我们一直待在戏班子里,是不是……”

  一切,是不是会完全不一样。

  他和顾怜会相依为命一起长大,他们会相亲相爱,一辈子相互扶持。

  或许,他们早已娶妻生子,过上了普通人的日子。

  “不会!”

  顾怜一句话将钟遥从美好想象中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