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青梅论英雄 8-《兴亡云烟事》

  崔言起身扶陈封坐下,又坐回道:“今日言谈只天地鬼神可知,本是朋友私语,崇恩不必执礼过甚。”又道:“爱子之心人皆有之,更兼子息本是父祖之望,崇恩至孝之人,不愿老太公老夫人牵心挂腹,也是人之常情。然忠在孝先,忠孝不能两全之时,还当以忠君为先。”

  陈封道:“默之说的是,是陈封之过。陈封一介武夫,于圣贤教诲未能领会体察,实是治学一知半解之故。圣上委我以军国大事,更命我学习政务,托我腹心,我确是有负圣上重托。”

  崔言道:“崇恩,我非是责你,崇恩不必如此。人皆趋利,无可厚非,我只恐崇恩因爱子心切,反失了大义所在。”

  陈封道:“默之责的是。关心则乱,乱了是非分寸。况养子如此,亦是我之过。似此逆子,便不要也罢。”

  崔言道:“崇恩,此间利害,你未必想得透彻,此事实关天下也。方今天下各国,越、代两国国贫民脊,多年未有振作,不足为道,只郑、燕、楚三国争雄而已。昔年楚国极盛之时,占尽江淮之地,坐拥百二十州,更有战舰千帆、良马十万、带甲百万,坐断东南,虎视天下。然楚主并无雄才大略,只道楚地广阔,难以尽治,竟行分封,以土地兵甲财赋赏赐功臣勋贵。数十年以降,竟致各路疆臣拥兵自重、割据山河。当今楚主年岁渐老,政令更难下行,又无名将可震慑四方,是以楚国虽国富兵盛,却不过一盘散沙而已。”

  “两年前崇恩亲冒矢石,统兵大胜燕军,燕国已元气大伤。昔年燕国国力虽不及我,兵力却胜过我大郑,然经此一战,我郑国禁军再不惧燕军矣。崇恩执掌兵马,乃我禁军强盛之本,此皆崇恩之功也。我郑国上有明主圣君,下有袁、宋二位贤相;外有陈崇恩统率禁军,内有群臣上下一心。政治清明,上行下效,百官清廉自守,砥节奉公。此我郑国日益兴盛,盖过天下诸国之源也。”

  “崇恩,我郑国有今日之盛,实乃三代君臣之功果,只怕日后要落在你我手中,崇恩岂可不惜之?”

  陈封看看崔言,虽知他话中之意,却不敢冒然开口。只听崔言又道:“崇恩,当今天子传位太子之后,你我必为辅政大臣。那时君主外我主内,攘外安内,内外相得,天下皆在你我股掌之间,一统江山只怕也在你我手中。此等功业,千载难逢之机缘,崇恩岂可弃之?”

  “崇恩乃是我郑国开国以降功绩最着之武将,西平险蜀,北退强燕,得数十万将士倾心敬服。更兼崇恩不计名利得失,不顾身家性命,为我大郑国祚,冒死进言,上疏奏请立储。使得上至百官士子,下至平民黎庶,无不以崇恩为我郑国之太公、武侯。所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莫不如是。倘若今朝崇恩为救令郎,使出险恶手段,置国家法度于不顾,上恶了君王,下失了子民之望,先前种种功勋声望,便尽毁于一旦。使崇恩失了前程功业事小,致我郑国失却定国大将事大,只怕我郑国统一大业,也要丧在崇恩手中。”

  陈封汗如雨下,喃喃道:“默之所言,当真如醍醐灌顶。我一时失措,枉顾法度,若非今日默之之言,险些铸成大错。多谢默之教诲。”

  崔言目视陈封,忽地嘴角现出一丝笑意,道:“适才崇恩说这逆子不要也罢,我却以为不然。”

  见陈封抬头看来,崔言却不理会,又道:“世上有不爱父母者,却鲜有不爱子孙之人。子女蒙难,父母使尽手段救之,乃天理人情,纵是圣贤也不能视而不见。令郎遭此一难,为父者哪有不救的道理?”

  陈封疑道:“默之之意是...”

  崔言道:“这有何不解?令郎要救,只不违了国家法度,便无人能指出你错处来。”

  陈封道:“这...却要如何解救?”

  崔言道:“我观此案,令郎虽罪责难逃,却未必是死罪。只须保住性命,旁的皆是小事,又何足道哉。”

  “此案要紧处,便在那快活楼中,究竟生出何事。以我之见,那店家收了那锭大银与否并不要紧,要紧处在是谁先出手伤人,是谁使意纵火。我郑国法度,寻衅行凶者死,被逼伤人者流;恣意放火者死,误触火烛者徒。只须令郎并非有意杀人放火,便不该死罪。”

  陈封道:“但那杨家有几个酒客乡绅为证,犬子却只一面之词,这...这却如何辩得赢?”

  崔言道:“那几个旁证皆是杨家寻来,供词真伪尚有待分辨。倘若崇恩也寻来几人为旁证,或能驳倒那几个人证,指其供词有假,这官司便不难赢了。崇恩,这案子并非要证实令郎误伤,只须无实证指明令郎有意杀人放火即可。梁州府岳太守与沈判官虽与崇恩无旧,但他二人周全之意崇恩莫非不知?只须一句‘案情不明’判词,令郎便可免去死罪。那杨都知虽得圣上宠信,手脚却终不能伸到外朝来,岳太守也无须忌惮于他。这案子又有何不可为?”

  陈封犹豫再三,终不能说出忌惮之人并非杨敬,实是洪福,只得道:“我之误也。若早与默之商议,此事早不必忧心。有今日默之一言,犬子有救矣。”

  崔言道:“崇恩,救子绝非不可,却要依从朝廷规制法度。若两事相抵,终要以大局为重。”

  陈封道:“默之放心就是,有今日默之一席话,我岂会重蹈覆辙。”

  崔言道:“我还有一事不明,倒要向崇恩请教。”

  陈封道:“默之只管说就是,陈封何敢言教?”

  崔言道:“今日一早崇恩至政事堂寻我说事,我也知崇恩所为者何。我只不知崇恩寻了几位御史上疏参劾杨都知,却为何又要裴桑鼎将弹章拦下,只请圣上圣裁。崇恩,这却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