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松涛为证,因果不昧-《禅宗故事》

  山寺的秋夜总带着松针的苦香。慧明禅师正与弟子明心在禅房品茗,忽听得山门外木鱼声乱。推窗望去,但见三盏气死风灯在石阶上摇晃,灯影里裹着个穿藏青夹袄的妇人,发髻散乱如秋风中的巢。

  "师父,这是城西黄大夫家的。"明心瞥见妇人袖口绣着的竹鹤纹,轻声提醒。前日他在药铺见过这图案,黄大夫诊脉时总爱用食指叩击案几,叩得那竹鹤振翅欲飞。

  禅师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茶烟缭绕中,妇人已扑倒在院中青砖上:"求师父救救我家那口子!他……他魔怔了!"

  话音未落,山门又闯进个汉子,月光映得他脸色青白,眼珠却赤红如血。明心倒抽冷气——这分明是黄大夫!可他白日里在医馆把脉时,分明是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子时将至,松涛要起了。"禅师忽然起身,袈裟拂过案上茶盏,惊起涟漪无数。明心跟着师父跨出禅房,但见黄大夫僵立院中,喉间发出非人嘶吼,十指深深掐进老槐树皮。

  妇人哭诉:"自打立秋后,他日日如此!白日里是悬壶济世的好郎中,太阳一落山就变作……变作……"话未说完,黄大夫突然暴起,撞得灯笼骨碌碌滚下石阶。明心正要阻拦,却见师父广袖轻挥,三枚松果呈品字形射出,正中黄大夫后颈三处大穴。

  "带他去地藏殿。"禅师的声音在夜风里飘忽不定。明心这才发现,师父素日慈祥的眉眼此刻竟如寒潭般深邃,手中佛珠转得飞快,每粒珠子都映着半弯冷月。

  地藏殿的烛火被穿堂风搅得明灭不定。黄大夫被安置在蒲团上,四肢仍不时抽搐,仿佛有无形绳索在撕扯。妇人颤抖着从包袱里取出件旧军装,补丁摞着补丁,领口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迹。

  "这是他转业时带回来的。"妇人哽咽道,"他说要留个念想,可自从……自从那晚梦见公公……"

  禅师突然截断话头:"你公公可是渔夫?右眉骨有道刀疤?"

  妇人猛地抬头,鬓发散落如枯草:"您如何得知?公公生前在洞庭湖打渔,有次与盗匪械斗……"

  "不是盗匪。"禅师指尖轻叩军装上的弹孔,铜纽扣在幽暗中泛着青光,"是鱼叉。"

  话音未落,黄大夫突然嘶吼着坐起,双目圆睁如铜铃:"爹!是儿子不孝!"这声呼喊惊飞了梁间宿鸟,明心看见供桌上的长明灯骤然缩成豆大,将地藏菩萨的影子拉得老长。

  禅师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针,针尾缠着褪色的红线:"你父亲杀业太重,死后堕入寒潭地狱。他托梦于你,你却当是癔症。"银针刺入黄大夫眉心时,明心听见极轻的"咔嚓"声,仿佛冰层绽裂。

  "他本该化作潭中鱼,日日遭铁钩穿唇之苦。"禅师引着众人走到殿外,松涛声忽然大作,如千军万马碾过山岗,"可他偏要挣出轮回,借你阳气诉冤。"

  黄大夫突然剧烈颤抖,七窍渗出细碎冰晶。妇人尖叫着要扑上去,却被明心拦住。但见禅师解下袈裟掷向空中,袈裟竟化作赤色云霞,将漫天星斗遮得严严实实。

  "松涛为证,因果不昧。"禅师咬破食指,在虚空画了道符咒。明心看见符咒化作金蝶,翩翩没入黄大夫天灵。霎时,松涛声化作千万人呜咽,又渐渐归于沉寂。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黄大夫悠悠转醒。他望着掌心的冰晶,突然伏地大哭:"爹的渔网兜头罩下时,我本可割断绳索……"

  妇人惊骇地望着丈夫,仿佛看陌生人。禅师却含笑拈起一片落叶:"你父亲在寒潭受苦二十载,每逢月晦便要遭铁鹰啄目之刑。他附身于你,非为作恶,实为求度。"

  黄大夫突然挣扎着爬起来,朝着东方连磕九个响头。再起身时,眉间竟隐隐有金光流转:"弟子愿在菩萨座前立往生牌位,日日诵经回向。"

  明心送夫妻二人下山时,晨雾正从山谷升起。黄大夫走得踉跄,军装下摆沾满草屑,却执意要自己拿着牌位。妇人悄悄告诉明心,昨夜她梦见个白发老者,眉骨刀疤处开着朵青莲。

  七日后,黄大夫独自上山。他穿着月白布衫,袖口新绣了朵并蒂莲。在地藏殿前,他郑重其事地递上包袱:"这是家父的渔网,弟子已拆作经幡。"

  禅师抚摸着残破的网眼,忽然轻笑:"你可知这网中,还缠着条未了缘?"

  黄大夫脸色骤变,明心这才注意到包袱里露出截乌木——竟是把老式猎枪的枪托!

  "你祖父的债,你父亲的债,如今……"禅师将猎枪残片投入香炉,青烟袅袅中,明心仿佛看见无数银鳞在火中翻腾,"都该了了。"

  黄大夫在寺中住了月余。明心常看见他在后山放生池边徘徊,有时撒把米,有时只是静立。某日黄昏,他忽然唤住明心:"小师父,你说这池中锦鲤,可会记得前世?"

  明心望着水中游弋的锦鲤,它们鳞片在夕照下泛着七彩光晕。正要答话,却见黄大夫掬起一捧水,任由鱼儿啄食掌心:"我原以为,医者治病便是行善。如今才懂,救人魂灵,才是真医道。"

  当第一片雪落在放生池时,黄大夫正式受了在家戒。他捐建的往生堂里,那块乌木牌位终年香火不断。有夜起的僧人曾见,黄大夫对着牌位长跪,背影与供奉的地藏菩萨渐渐重合。

  而慧明禅师,仍在每个秋夜聆听松涛。有次明心问及黄大夫父亲的去向,老人只是望着云海翻涌:"寒潭已化作甘露,铁钩早成了莲花。你且听,这松涛声里,可还有冤魂哭泣?"

  山风过处,松涛如泣如诉,又渐渐化作朗朗梵唱。明心忽然明白,所谓超度,不过是让迷途者认出回家的路。而他们这些持灯人,要做的便是守住这点微光,直到该回来的人,循着光找到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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