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行酒令-《黄袍加身》

  萧弈感到身后杀气骤散,才知自己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眼前,苏逢吉神色一怔,一双老眼微眯着看了过来,狡厉之色隐隐闪动。

  “你……你是何人?”

  萧弈以沉稳又不失礼貌声音应道:“自是史府下人。”

  “下人?下人岂敢与老夫如此说话?”

  苏逢吉这一句话,引得对座杨邠也深深看了萧弈一眼。

  萧弈知自己第一次随史弘肇外出就太出风头了。

  官威如山压来,他沉住气,知道苏逢吉身为宰相如此发难,格局小了,遂不紧不慢地答了一句。

  “苏司空恐怕是醉了。”

  对座,杨邠脸上隐隐扬起了一丝嘲意。

  “嘭!”

  史弘肇终于一口饮尽杯中酒,将金杯拍下,道:“好酒,够烈!苏司空,你还真饮不了。”

  萧弈危机暂解,退了半步。

  王章忙向服侍苏逢吉的美姬招手道:“哈哈,快扶苏司空落座,再给他斟杯美酒,不要太烈。”

  也难怪他想要外调,想必天天看着这些人也是心烦得很。

  萧弈垂眸斟酒,注意那美姬过来先饶有兴趣地看了眼史弘肇,才扶苏逢吉。

  美姬也发现了他的审视,转身之际故意将彩练拂到他身上。

  萧弈不为所动,有种见惯场面、习以为常的淡定,这让那美姬有些诧异,故意向他回眸一笑……

  宴会继续。

  这次,萧弈倾听时也留心着苏逢吉。

  不时有人趋步到苏逢吉身后附耳禀报,每次,苏逢吉都会抬眼往他这边瞥一眼。

  萧弈不动声色,余光追随,见其中有人走到了阎晋卿身边攀谈,目光屡屡往这边飘。

  想必苏逢吉在查他,许是还要发难。

  果然,过了一会,苏逢吉笑着向他一招手。

  “老夫观你一直倾听席间谈话,对国事感兴趣?”

  萧弈早有预料,应道:“苏司空误会了。”

  苏逢吉自顾自感慨道:“太师府藏龙卧虎啊,那老夫问你,将枢密使之印交予边将之事,你有何看法啊?若说得好,我给你个彩头。”

  “我见识寡陋,不知国事,司空问错人了。”

  “哦?莫非你不支持太师?”

  席间一静,众人再次侧目。

  史弘肇并不开口解围,只等萧弈的反应。

  萧弈若不答,史弘肇心胸狭窄,定又不悦;他若答了,一介奴婢参议朝政,引人非议不提,答不好还有杀身之祸。

  他想了想,干脆豁了出去。

  “苏司空称郭公‘边将’,我恐怕不能认同。”

  “哦?此言何解?”

  “邺都是中原腹地,司空视为边境,看来是不想收复燕云,我不敢揣测是因畏惧契丹或有别的考虑,只知太师以江山社稷为重,志在持大汉节钺,刈胡首、复燕云,此为大丈夫。”

  “好!”杨邠抚掌称赞,道:“不论苏司空如何看,老夫许你一个彩头。”

  萧弈稍松一口气,执礼道:“谢太傅。”

  苏逢吉抚着稀疏的胡子,叹惜道:“老夫何尝不想收复燕云?唉……你有如此见识,却自称是史家奴婢?若是太师不会用人,老夫聘你到幕下可好?”

  这话用心险恶,萧弈不知这老头为何非与自己为难,终于恼怒,道:“不劳司空挂心,司空若对太师有不满,不妨奏请天子定夺,何必在此垂询一介下人?”

  “误会,误会了。”苏逢吉眼眸中光芒闪动,也不知打着什么主意,道:“老夫不过打趣两句罢了。”

  “哈哈。”王章再次缓和气氛,“都是为社稷效力……”

  这一茬暂时躲过,萧弈知被动应付不是办法,得反击了。

  “大帅,酒壶空了。”

  这是信号,史弘肇知他要去安排贡生出面,点了点头。

  堂外,张满屯带了冯声过来,嘀咕着骂道:“直娘贼,老货真讨厌。”

  冯声愈发紧张,道:“苏逢吉如此阴险,我怕……我怕应付不了。”

  张满屯在他腚上一踢,骂道:“有大帅撑腰,怕甚?去,行酒令了。”

  话虽如此,萧弈却已感受到史弘肇疑心颇重,并不给下人撑腰。

  偏他今日得罪了苏逢吉,被绑在史家这条船上,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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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丝竹悠扬,舞姬彩袖翻飞,酒令已行了半圈。

  今日是抛打令,就是传递一个香球,舞乐起时传球,停时持球者赋诗。

  史弘肇一向非常讨厌这种事,只因设计揭破苏逢吉操纵科举舞弊,才难得应允玩一玩。

  他沉默而坐,等着史德珫发难。

  忽然,舞乐停,一个香球落在了他手里,鎏金雕花,香气浮动。

  史弘肇一愣,冷眼看去,苏逢吉身边一个舞姬喝得半醉,掩唇而笑。

  “嘻嘻,轮到太师了。”

  场面一静,无人说话,那舞姬这才意识到不好,脸色微变。

  萧弈当即看向站在后面的冯声,示意他上前代史弘肇作诗,然后向苏逢吉发难。

  然而,冯声脸色苍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已紧张得完全失了神,什么都不知道。

  萧弈干脆从史弘肇手中接过香球,塞到冯声手里。

  “作诗。”

  冯声如梦初醒,正要开口,忽见史弘肇转头看来,顿时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弈感到史德珫急切的目光,准备一巴掌打醒冯声。

  偏在此时,一个小插曲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下官代太师来吧。”

  有个穿红色官袍的身影挤到史弘肇的身边,谄媚地笑道。

  萧弈认得这人,是那位内客省使阎晋卿,遂打算提醒他别多管闲事,但不等他开口,阎晋卿已迫不及待地作诗了。

  “貂裘换酒宴麒麟……”

  “废物。”

  史弘肇不耐听这破诗,倏然起身,叱骂着便走。

  阎晋卿骇然失声。

  萧弈心知是史德珫一力劝说史弘肇用温和的方式揭苏逢吉舞弊之罪,若办不成,未必不会牵扯自己。

  怎么办?

  忽然,苏逢吉身边那美姬娇笑了起来。

  “太师何必急着走嘛?莫非是怕这位……阎公是吧?莫非怕阎公作的诗不好,多罚太师几杯酒?”

  说着,她指了指阎晋卿,因他滑稽而调笑起来。

  史弘肇停步,转头看向这美姬,问道:“你不怕老夫?”

  “欢宴一场,有甚好怕嘛?太师若走了,可就成奴家传香球的错了。嗯,再不济,奴婢替太师作诗便是。”

  “你有这般才华,何不让苏司空许你一个进士?”

  “哈哈!”王章连忙附和,笑道:“好,今日便来点个女进士。”

  “太师真风趣。”美姬吃吃一笑,款款上前,想要去拉史弘肇落座,嘴里撒娇道:“便给女进士一个面子如何?”

  史弘肇终于哂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弈迅速捕捉到史弘肇的表情,知是要借坡下驴继续对付苏逢吉了。

  他趁机给了冯声一巴掌,低声道:“清醒点。”

  接着,他转头与史德珫对视一眼,史德珫会意,准备上前相劝,按计划行事。

  与此同时,美姬上前,道:“奴家阎幼娘,与这位阎公同姓,好巧,太师身边陪酒作诗的都姓阎……”

  “住口!”王章陡然喝止,脸色如见鬼一般苍白。

  萧弈才闻到一阵香风,忽眼前一闪,差点以为是那美姬要刺杀史弘肇。

  并不是。

  史弘肇瞬间变脸,怒意如惊雷般迸发,一手捉住阎幼娘的发髻,径直往案几上重重砸下。

  “嘭!”

  钗头、花钿、金步摇从史弘肇指间散落,杯盘碎裂。

  鲜血高高溅起,洒在萧弈脸上。

  他目光落处,是满脸血肉模糊的阎幼娘,与她那双写满错愕与惊恐的眼。

  “啊!”

  尖叫声迭起。

  史弘肇犹未泄愤,捉住阎幼娘的脖子一拧,“咯嗒”拧断。

  苏逢吉骇然色变,连忙抱着头往后跑,大喊道:“史公,误会了!误会,绝非我有意指使……”

  “苏逢吉!受死!”

  史弘肇拔出了身后牙兵的佩刀。

  “死!死!”

  “误会,真是误会啊!”

  场面混乱,苏逢吉的随从护卫慌忙护着他逃,被史弘肇追上,连砍数人,一时间残肢乱飞,尸横遍地。

  “太师,冷静,冷静!”

  “住手!化元兄,求你住手吧,苏逢吉也是宰相,杀之,置天子于何地啊?!”

  事发时,萧弈站得最近,他确定自己判断没错,史弘肇前一刻并未暴怒,但不知那瞬间发生了什么。

  他看向史德珫,想要询问,却发现史德珫脸上还僵着笑意,手却像失了魂魄般抖得厉害。

  忽然,萧弈的脚踝被人捉住。

  那是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王家奴婢,误中了一刀,胸膛大开,内脏流了满地,犹抱着强烈的求生意志在挣扎。

  “救……救……”

  脚踝上的紧握感渐渐消失。

  萧弈救不了他,他与他一样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