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赈灾(二)-《东洲往事》

  前往太安的路上,宋义声忍不住问李佩山:“你刚才干嘛对我使眼色?”

  李佩山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说:我说你也快四十岁了吧,怎么还是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那一路的粮草数量是我们这一路的两倍还多,你原本就和清源君有过节,现在还要跟他抢粮草多的那条线,你想干什么呀?”

  宋义声道:“我没想那么多,我真的只是想顺道看看明达。”

  李佩山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可是清源君能明白吗?在他看来一定是你怕他吞了赈灾粮,所以才要粮草多的那一路。”

  “他不会吗?”宋义声道。

  “当然不会!”李佩山道:“四路人马从中都出发的时候,每一路都只带了一千多石的存粮,而现在凤仪加上太安的粮食有上万石,你以为那么多的粮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宋义声道:“我国存粮极少,这些粮食都在关外,是高昌国给的吧?”

  “是啊。”

  宋义声激动地道:“西帝陛下果然仁慈,一下子就给了我们那么多粮食。”

  “给?你别太天真了行不行?”李佩山几乎被他气笑了:“西帝不做赔本的买卖,这些都是清源君自己掏钱买的!”

  “啊?买的?”宋义声惊愕道。

  “不然呢?为了买这些粮食,清源君几乎散尽家财,好在他的后代大多自立门户,家里只有几个小毛孩子要养活开销不大。实在不行东太后还会暗中贴补他。”

  “这……那方才我……”想起自己一路上还寻思着如何防止清源君监守自盗、中饱私囊,而这些粮食竟然是林长晔自掏腰包从高昌国买的,宋义声尴尬得不行。

  李佩山笑道:“义声啊,你这回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宋义声红着脸道:“是我狭隘了,等赈灾结束,我去跟他赔个不是。”

  李佩山摆了摆手,笑道:“这些都是后话了。这回西帝是真不客气,狠狠宰了清源君一刀,。不过话说回来,眼下这个关头她还肯卖粮,不论多少价格咱们都知足吧。”

  说话间就到了傍晚,众人找了个间破庙歇息。军士们摆上大锅,倒入过滤的井水,又抓了几把米开始煮粥。

  李佩山则悄悄从怀里摸出两个白面馍,递了一个给宋义声。宋义声摇摇手,说:“你吃吧,我不能吃。”

  李佩山诧异道:“怎么了?我看你们口粮带得不多,煮的那点粥只够吃半饱的,多吃个馍垫垫吧。”

  宋义声道:“我来之前东帝陛下有旨,他三餐食粥、不沾荤腥,直到灾情解除为止。君王如此,臣子岂能不效仿?”

  李佩山道:“当真?东帝陛下一日三餐只吃粥?那西帝怎么办?他俩可是夫妻啊,难不成各吃各的?”

  他的仆人李桩道:“老爷,小的听说,西帝虽然没明着下旨,但她自己也和东帝一起喝粥。”

  李佩山叹道:“这叫什么事儿啊!不是我说,东帝陛下以身作则,希望臣民们勤俭节约当然很好。可是出了中都,还有几个人能听的?不信咱走着瞧,明中郡的富贵人家能有三成跟着吃粥的我就服气。”

  宋义声听了这话,嘴上说着“不至于”,心里却也毫无底气。

  另一边,林长晔坐镇凤仪,派人通知其他三县自己派人来领粮食。鸠兹和舒平两县收到命令即刻出发一点都不敢耽搁,唯独宛陵县迟迟没有回复。林长晔感觉不对劲,把粮食分配好之后,亲自带人往宛陵赶。走到半道上天色将晚,他们寻到了一间破败的空宅院,与宋义声他们一样起锅煮粥。

  林长晔见苟千钧一个人蹲在角落里,上前去踢了踢他,问道:“狗子,发什么呆呢?”

  苟千钧抹了一把脸,道:“让您见笑了,我……我从没见过那么多的死人。”

  林长晔沉默了,从凤仪到宛陵的一路上,几乎是三步一饿殍五步一坟包,更别提那些奄奄一息的乞讨者。有个小兵实在看不下去,掏出自己的口粮分给一个蓬头垢面、敞着衣襟、正在给婴儿喂奶的妇人。那妇人也不知上一顿是什么时候吃的,早就没了奶水,把孩子饿得嘤嘤直哭,那哭声轻得像小猫叫。妇人见了白花花的饼子,一把夺过,只道了一句“谢谢”便拼命地把饼子往嘴里塞,才吃了两口就噎着了。小兵忙解下身上的水囊递给她,她接过皮囊,连喝了几口,刚解了噎却又呛着了。小兵无奈道:“这位大嫂,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妇人吃完了饼子,把手指上、衣服上粘着的碎末都舔干净了,又趴在地上捡那几颗掉地上的碎屑,混着泥土吃下去。当时的这一幕,林长晔和苟千钧都看在眼里。

  林长晔拍拍他的肩膀:“别想那么多了,吃饭。”

  苟千钧应了一声,起身朝大锅走去。他抄起大勺在锅里搅了搅,皱着眉头对林长晔说:“君上,要不明儿咱吃点干的吧?运粮可是力气活,弟兄们吃不饱饭走不动路的。”

  林长晔瞅了瞅锅里的粥,道:“不够吃就再煮一锅。明天你们吃干的吧,盛完饭加点水再煮一下给我。如今陛下自己都吃粥,我这个做弟弟的不能跟他唱反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苟千钧把勺子一撂,道:“那怎么成!您吃稀的让我吃干的,这饭我可吃不下去!”

  林长晔把他叫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狗子,我知道你心疼我。但我这次是戴罪立功,不能再让人抓住把柄了,明白不?”

  苟千钧叹了口气,说:“得,反正您吃什么我也吃什么。大不了明天煮稠一点,我相信弟兄们也是这么想的。”

  一位士兵捧着碗道:“君上,副将军,不是小的多嘴,方才这一路上我们可都看到了,遍地的饿殍,可是有的灾民说那些富贵人家躲在深宅大院里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又有人道:“君上,您别跟自己过不去了,那么多人在饿肚子,您省下这一口够谁吃的呀?倒不如把那些喝酒吃肉的人拿下,把他们的粮食分给老百姓!”

  林长晔喝道:“住口!休得胡言!你们听好了,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只需打听清楚是谁家、住哪里、家里是做什么的,报给苟副将,别的什么也不用做,本君自有计较。听清了吗?”

  众人诺诺连声:“听清了,听清了!”

  到了宛陵县衙,林长晔终于明白为什么宛陵县迟迟没有回复了。自打纪明达死后,所有候补官员中没有一个人愿意来补缺的,因此宛陵县眼下没有县令,只有一个师爷守着空荡荡的衙门。

  林长晔皱着眉道:“邬惜墨……你就是纪明达的幕僚?”

  邬惜墨道:“正是晚生。”

  林长晔道:“衙门里还有其他人吗?”

  邬惜墨哽咽道:“没有了,我县原本规模就小,不设县丞。县尉、主簿、典史这几个职位长期空缺。自打纪县令去……去世之后,教谕、巡检、法曹、税曹、甚至两班衙役全都散了。眼下宛陵县就是个法外之地,犯事的没人抓,饿死的没人埋。晚生……晚生实在是……”言未尽,他已泣不成声。

  林长晔扫了一眼快要蒙尘的县衙,道:“本君在中都的时候,只知宛陵灾情深重,却不知官场亦如此艰难。对了,你只是个师爷,不是朝廷命官,为何他们都跑了,你却还守着这个县衙?”

  邬惜墨拭去了泪水,道:“不瞒您说,纪县令被通缉的那些日子晚生也躲到乡下去了,到处都是乱民,实在没办法。”

  “那后来呢?你怎么又回来了?”

  邬惜墨道:“晚生是本地人,根在这里,家也在这里。古话说得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若本县久久不能恢复应有的秩序,任凭那些贼人作乱,晚生的家人和亲友们恐怕也是活不下去的。所以晚生选择留下来,多少分担一些,为百姓,也为自己。”

  林长晔叹道:“辛苦你了。”

  邬惜墨道了一句谢,忽然跪下道:“君上,晚生斗胆,恳请君上在本县多留几日。”

  林长晔道:“你想让本君帮你们恢复秩序?”

  邬惜墨道:“正是。那些百姓大多是良人,若不是吃不饱饭他们绝不会作乱,真正的恶人除了那些盗墓贼也就那么三五个为首的混子。如今您带来了救命的粮食,何愁百姓不能安居?”

  林长晔道:“粮食我有,人手我也有,只是这宛陵的情况嘛……”

  邬惜墨叩首道:“君上若不嫌弃,晚生愿效犬马之劳!”

  于是,林长晔将一千八百粮食交给邬惜墨登记入册并由他来组织分发,让苟千钧带着部下把守城门和要地、维持秩序,命令散去的吏员们三日之内到岗,否则立即除名永不录用,又抓了二三十个闹事的关进大牢,其余的人顿时安生了不少。大灾之后,宛陵县人口折损过半,那一千八百石粮食勉强够剩下的人撑过这个冬天了,百姓们无不感恩戴德。

  旬日后,林长晔上表,言宛陵县官员缺编严重,士子邬惜墨在赈灾中立有大功,建议任命其为宛陵县令。林长卿很快做了批复。邬惜墨从一个编外的幕僚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命官,自然喜出望外。他很快组织起了一批人手,虽然还是缺编严重,但至少能保证宛陵县的正常运营。

  过了几日,眼见宛陵百姓都安置好了,林长晔提议去一趟纪明达的墓地。邬惜墨道:“要不就冬至那天去吧,正好给他盖个被子。”这是明中一带的风俗,每到冬至都要给已故亲人的坟上添一把土,称作“盖被子”。林长晔同意了,便在冬至日同邬惜墨和苟千钧一起来到埋葬纪明达的地方。

  山上层层叠叠满是坟塚,有新有旧。旧的坟墓虽然墓碑上有干苔和裂纹、有些甚至字迹脱落,但大体上还算规整。新坟就不大像样了,有的墓碑已经倒下、有的墓碑干脆是烂木板做的、有的坟包很小得快要平了,更有甚者大概是埋得太浅,遗体被野狗刨出来糟蹋,十分不堪。

  林长晔对众人道:“抽空把这些人好生安葬吧,不像个样子。”

  苟千钧答应了一声。

  邬惜墨道:“这还不算最坏的,这些大多是十月之前死的,再后来死的人往往连个坑都没有。有的家里人全死绝了,没人给他们收尸,也有的虽然还有家人活着,但也饿得挖不动土、抬不动遗体了,只好任由他们躺着。到了那个份上,人都麻木了。什么孝道、什么廉耻都顾不上了,天知道明儿死的是不是自己!”

  林长晔道:“前面就是纪明达的墓吗?”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有七八个人围在一座墓旁祭奠,为首的是两个头戴官帽的人。听见有人往自己的方向来,那两人齐刷刷回过头来,原来是宋义声和李佩山。几个人互相见了礼,林长晔问道:“你们也是来看他的?”

  宋义声道:“同窗一场,不曾想已是阴阳两隔。”

  李佩山拉了拉他的袖子,对林长晔道:“我等已经发完了赈灾粮,正要向君上复命,听闻君上还在宛陵,我等就赶来了,正好路过这里给他添把土。”

  林长晔道:“一起吧。”

  于是众人一起动手,将纪明达的坟包堆得高高的,将墓碑擦拭干净。众人都没带什么像样的果品,只好用碗装了几个馍放在墓前,又点了三炷香,包括林长晔在内的每个人都拜了拜。

  祭奠结束后,苟千钧把馍收回来交给林长晔。林长晔只掰了一个角,示意他将剩下的馍掰成小块分给同来的人们,每人都得了一小块。

  林长晔一边嚼着馍,一边问李佩山:“事情办完了,你回高昌国吗?”

  李佩山道:“外臣要回中都向西帝陛下复命。”

  林长晔道:“我们也回中都,正好同路。”

  李佩山笑道:“给君上添麻烦了。”

  喜欢东洲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