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广城之行-《唐家小茶娘》

  卫城码头的晨雾还未散尽,醉清欢茶坊的后厨,烟火已开始袅绕。

  前些日子,茗酥介绍一名管事,是之前她妹妹老掌柜的管事,这几年生意不好做,故散了伙。这管事就住他们不远处,挨得近。管事姓刘,唤玉明,大约四十上下,不胖不瘦。

  平日,两家常常往来,茗酥丈夫老赵,喜欢与他喝酒唠嗑,人勤快精明。

  这几日,醉清欢生意渐渐稳渐,将茗酥调来这里做管事,那边清欢茶坊,茗酥也将关键事务交予刘玉明。这人学习能力强,与店铺伙计也熟悉得快,生意安排得井井有条,流水进出日稳。

  这日,唐清欢查看账本时,发现日消耗支出,竟然比之前还少了一成。她叫来刘明玉,询问这支出降低,是何缘故。

  “刘管事,我发现近日这日消耗少了一成,是何缘故呢?”

  刘明玉面色自然,声音沉稳道:“回唐掌柜得话.....我将泥炉,换成小一点得,炭火随用随烧,空耗少了。还有点茶时,那香药碎末,吩咐茶师不要扔掉,继续收着煮水,这样一来也省了些新料。”

  唐清欢闻言,知是正理,便道:“合该如此,一切有劳刘管事,若是我以后需要去外地视巡分号,这茶坊交给你,可否用心打理?”

  刘玉明连忙道:“老赵交待过,说唐掌柜是白手起家,全靠严谨努力。您放心,茶坊交给我,就是我自家的事,做不好辞退我,以后在这卫城也难以立足。”

  “那从即日起,茶坊就交给你打理,你先去忙别的.....”

  待刘玉明去安排店铺事宜后,唐清欢安心将那醉清欢茶坊,交由茗酥日后打理,便早早遣了她去,学着支应场面。

  醉清欢茶坊二楼,设有六间客房,客房用的床榻桌椅,帷帐器用,也一一吩咐人按着清雅舒适的去置办。

  而三楼雅间,她亲自挑了几个言语伶俐,通晓茶艺,能弹唱些时新小曲的女娘,期间为茶客唱曲作乐,并聘了一位琴技不俗的老乐师,一起安排停当,她便去了定琴居。

  林傅盛此刻正在教新来的伙计,唐清欢走向他道:“你过来一下,我有一事与你商量。”

  林傅盛缓缓走到她身边落座,唐清欢轻声说道:“醉清欢茶坊与清欢茶坊,我已安置妥当。你我不如趁此闲暇,南下去看看广城与落地的分号,也顺道探望江老板夫妇。”林傅盛自然无有不从。

  林傅盛将最先入店的二名伙计,选了一名最踏实的,为店铺管事,吩咐了具体事宜后,便准备第二日与唐清欢,启程南下广城。

  半月后,夫妻二人便抵达了这南海之滨的广城。

  此地风貌与卫城大是不同,已是农历十一月底,本该寒风凛冽的季节,在此处是温暖不寒的暖和。

  市舶司所在,番商云集,言语嘈杂,空气中弥漫着咸湿海风与各种香料混杂的气味。

  下船后,两人招呼了一辆马车,朝着广城分号驶去。

  半炷香后,马车停到一处人流涌动的商铺门口,此处与码头之间并不远。

  马夫叫唤的停马声,引来商铺老板的注意,男老板出门见车上下来一对年轻夫妇,甚是熟悉,再三确认后,急急唤出自家夫人。

  “夫人.....是唐掌柜夫妇二人来了,快出门迎接。”

  江老板夫妇见他们骤然到来,又惊又喜,忙接入后堂奉茶。

  叙话间,江老板面色却隐隐透出些为难。唐清欢心细,便问:“江老板,可是此处生意有何难处?”

  江老板叹一口气,道:“不敢瞒掌柜的,近日确是遇上一桩烦难事。码头上的脚夫,从前与我们相处尚可,近日却不知为何,齐齐摆挑子,不肯再为我‘清欢’茶号卸货。好几船新茶压在船上,再耽搁下去,恐要霉坏。”

  林傅盛眉头一皱:“可是银钱未曾给足?”

  “绝非如此!”江老板连连摆手,“历来工程都是足额及时给付的,从无拖欠。像是.....像是有人背后说了什么,那些脚夫头目只推说人手不足,或言船期冲突,总之,就是不沾我们的货。”

  正说着,外间一个伙计急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江老板,不好了!又一船茶到了,吕光头那帮人远远看见我们的旗号,扭头就走,怎么说都不肯接活!”

  唐清欢闻言起身:“江老板莫急,引我与相公亲自去看看。”

  此刻,码头上喧闹非凡,苦力们喊着号子,扛着各色货包穿梭如蚁。唯独清欢茶号那艘船前,冷冷清清,几个船工站在甲板上,一筹莫展。几个膀大腰圆的脚夫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阴凉地里,眼神瞥见唐清欢一行人过来,竟纷纷别过头去,甚是不待见。

  唐清欢径自走向那为首一个黑壮汉子,侧身询问江老板:“那黑汉子可是他们的领头?”

  江老板颔首道:“正是,他就是吕光头。”

  等走近些,她不慌不慢道:“这位大哥,不知我这船茶,是何处得罪了各位,竟不肯相助搬运?”

  吕光头斜睨她一眼,瓮声瓮气道:“这位掌柜的说哪里话,俺们只是力气不足,搬不动了。”

  “工钱可再加三成。”唐清欢道。

  吕光头眼中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又硬气道:“加五成也搬不了!掌柜的另请高明吧!”说罢,竟带着人扬长而去。

  江老板在旁低声道:“这吕光头是此地脚夫行里的头面人物,他若不点头,旁人绝不敢接我们的活。”

  唐清欢心知此事绝非银陈可解,必有地头蛇作梗。

  她转而略一思忖,对江老板道:“可知本地茶商行会的行首是哪一位?”

  江老板:“掌柜的要作甚?”

  唐清欢解释道:“我要亲自上门拜会....请你递上我的名帖,就说卫城茶商会副行首,清欢茶号掌柜,特来拜会。”

  江老板会意,连声应下。

  这名帖递入不久,竟很快得了回音,邀她至附近一处临水的茶楼相见。

  广城茶商行会的行首姓陈,约莫五十岁年纪,面团团如富家翁,见唐清欢进来,只略略抬了抬眼皮,并未起身。

  他呷了口茶道:“原来近日风头正劲的‘清欢茶坊’掌柜,竟是位如此年轻的小娘子,还是卫城来的副行首,有失远迎了。”

  陈行首看着挺客气,这字里行间让她感到一丝排外与轻慢。

  为了将今日紧急之事处理好,唐清欢面上只能笑意盈盈道:“陈行首说笑了,实在是有几分运气罢了!哪能像你一般,真英雄!其实,今日来访,是有一事相求。”

  陈行首听她这么说,故作惊讶道:“哦!是何事让唐掌柜亲自来我这里,但说无妨.....”

  “近日,那码头脚夫平白无故,不卸我家茶货,这一耽误损失不少。我们清欢茶坊分号,初来广城经营,一向守当地规矩,不知是得罪了谁?引得他们这般对我们。还望行首看在同行情谊,出面想想办法。”

  陈行首放下茶盏,面上虽是一副焦急,但说话间却话中有话:“哦!有这等事?不过....唐掌柜既是卫城副行首,应该是知道码头脚夫有他们的规矩。这广城码头,漕运繁杂,历来有条不成文的‘互助条例’。这码头脚夫,多是来自各方乡下汉子,虽为一方漕运出些劳力。但终归到底,就是为了讨些好处罢了。我等茶商,平日往来货物繁多,自然是有求与他们,也就需给些除报酬以外的回馈。譬如,雇佣人力,当优先选用本地脚夫,即使他们再忙,也要等他们,不可另外寻其他脚夫,以安他们的心。再者,每日供给些茶水果点,也是表达慰问之意,这些本是人之常情嘛。”

  唐清欢听明白了,这所谓‘互助条例’,不过是商人们将这些人惯坏了罢了。她若低头,便是认了这苛规,日后必被层层拿捏。她若强硬,今日这货便卸不下,损失惨重。

  她微微一笑,道:“陈行首所言极是。互助互利,确是正理。清欢茶坊分号并非不愿表示,只是初来乍到,不懂此地章程。依行首看,该如何办理才算合宜?”

  陈行首见她有意求教,眼底掠过一丝主意,颔首道:“其实很简单.....吕光头那帮人,皆是本地搬运卸货的好手。掌柜的那船货,他们卸了最是稳妥。依老夫看,掌柜的不若便长期雇定他们三十人,专为清欢卸货。工费嘛....自然按市价。此外,卸货期间按人头,供给他们些解渴的茶汤,饱腹的点心,也就没有几个费用。却全了道义,岂不两便?”

  唐清欢心里一时更加明白,这便是要她养着这三十人,无论有货无货。

  顿然片刻后,她面上平和心中冷笑,故作疑虑道:“行首考虑周全。只是.....”

  “只是清欢茶坊分号,初来乍到,手头甚是紧张,长期雇养三十人,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者,我听闻漕司衙门近日正严查码头各类私设名目、强索费用的行径,若因此等‘互助’小事,惊动了漕司的大人们,反为不好。陈行首德高望重,想必更不愿见此事发生?”

  陈行首面色微变,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唐清欢这话,软中带硬,既点明自己不会任人宰割,又暗示了若闹大,谁脸上都不好看。

  唐清欢见他犹豫顿神,继续道:“不若这样,清欢茶坊分号,日后所有货物装卸,只要他们有空,必优先请吕光头等码头脚夫,绝不另寻他人。此外,凡卸货当日,必于码头边上,设免费茶摊一坐,煮上好的茶汤,备足实惠点心,不限量供应,让他们解乏充饥,直至货物卸清为止。如此,既全了‘互助’道义,令出力者得享实惠,亦不违漕司规章。陈行首以为如何?”

  这一番话,既让步又立住脚跟,将专供吕光头一伙的‘例规’,变成了脚夫苦力的善举,名正言顺,传出去还是好名声。若陈行首再行阻挠,倒显得他也参与其中,同为茶商会,不互助这友谊,说出去让人耻笑。

  陈行首盯着唐清欢看了片刻,自然领会其中奥秘,倏尔哈哈一笑,挥了挥手道:“唐掌柜.....不愧是茶商中的女豪杰!也罢,就依掌柜的所言。老夫这就吩咐下人,以广城茶商会名义,替你出面告知那吕光头。”

  他心中虽不痛快,却知这已是对方给出的最好台阶,再逼下去,恐怕真要惹麻烦。再说,若是卫城茶商会行首梅公,将此事告知景王,毕竟都是王爷的商会,到时候因这私心,让景王生了间隙,以后吃不了兜着走的份。

  唐清欢和着江老板夫妇向陈行首谢礼后,便匆匆回了店铺。

  江老板脸上依然显着紧张,林傅盛一旁沉声安抚。

  回店后,码头其中一名伙计回来传话。说着吕光头带着人回到码头,虽仍板着脸,却还是指挥着手下开始卸货。码头上其他脚夫听得有免费茶点,皆面露喜色,干活也更卖力几分。

  一时间,江老板夫妇松了一口气,称赞还是唐清欢有办法。这一场风波,暂得化解。

  夜里,清欢分号后院账房内,灯烛微明。

  唐清欢与江老板核完近日账目,又细细问了日后经营诸事,已是深夜,几人各自回了房间。

  回房后,她疲乏不堪,揉着额角,下意识蹬掉了脚上鞋子,将双足蜷在椅下。

  林傅盛一直默坐一旁,目光掠过她褪下的鞋履时,骤然定住。那双鞋的鞋底边缘已磨得极薄,后跟处竟隐隐透出个细小破洞。

  他心头起了一丝痛意,她连日奔波,时有多地奔波操心,竟连鞋跟磨穿了都未曾察觉。

  见她又疲惫不堪,端着一碗水递给她,待她喝下,转身之际,已然酣然入梦。林傅盛将几根凳子合拢,吹灭蜡烛,草草在身上盖上一层薄被,缓缓入睡。

  鸡鸣声刚响,他悄然起身,推开木门向广城早市走去。

  江夫人的叫唤声,将唐清欢听从睡梦中嚷醒。

  她缓缓起身后,回了江夫人的话。待她走后,见床边是几根凳子合拢的临时木床,上面盖着一个薄被,却无林傅盛的身影。

  她出了温润的被窝,起身下床,一眼便看见地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双新的女式棉鞋,浅青色缎面,看上去柔软舒适。而自己昨夜原本那双,已不知去向。

  她捧着这双极其精致的鞋,心中思量定是林傅盛,瞧她鞋子被磨破,早早去市面上买回来的,想到此处,唇角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