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卦窥天机-《触物鉴宝,一眼千年》

  阿杰那阴恻恻的声音,像条滑腻的毒蛇,顺着陈墨白的后脊梁骨就爬了上来,激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陈墨白心里暗骂一声“晦气”,脸上却不得不挤出点笑模样,转过身:“杰哥,您怎么也逛到这来了?我…我这不下工了嘛,随便溜达溜达,透透气。”

  阿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飕飕地在他和那个卖假元青花的摊主之间扫了个来回,嘴角扯出一个要笑不笑的弧度:“透气?我看你是精力过剩,跑这儿来‘行侠仗义’来了?怎么,秦老板那儿池子太小,不够你这条过江龙扑腾的?”

  这话夹枪带棒,讽刺意味十足。那卖假货的摊主一看阿杰这架势,又听提到“秦老板”,顿时有点怂,讪讪地收了声,不敢再忽悠那学生娃。

  陈墨白心里憋屈,但知道自己现在就是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只能赔着笑:“杰哥您说笑了,我哪敢啊。就是看着那玩意儿太离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多看两眼可以,多嘴多舌就惹人厌了。”阿杰慢悠悠地踱步到他面前,压低了些声音,“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别忘了你师父还在医院躺着。安分守己,才能大家都好过。明白吗?”

  那“医院”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其中的威胁不言而喻。

  陈墨白心里一紧,垂下眼皮:“明白,杰哥。”

  “明白就好。”阿杰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用折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十足的羞辱意味,“回去吧,明天库里还有一堆残器等着你分类呢。那可是正经活儿。”

  说完,也不再看他,背着手,像个巡视领地的老王八,慢悠悠地晃荡走了。

  那学生娃看看阿杰的背影,又看看陈墨白,似乎也觉察出气氛不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买那假罐子,也溜了。

  只剩下那摊主,冲着陈墨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嘟囔了一句:“多管闲事,呸!”

  陈墨白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也懒得跟这卖假货的置气,悻悻地转身离开。刚赚到外快的好心情,被阿杰这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心里那股子烦躁劲儿越来越盛。被监视,被威胁,一身本事无处施展,还得在阿杰手下受那窝囊气…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正郁闷着,鼻子里忽然钻进来一股奇特的香味。那味道混合着药材、香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旧纸张和金属锈混合的气味,很独特。

  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更窄的岔街上,眼前是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小铺面。门脸又窄又旧,木头门板被岁月染成了深褐色,上面挂着一块小小的牌匾,字迹都快磨没了,勉强能认出是“三钱杂货”四个字。

  香味就是从这店里飘出来的。

  鬼使神差地,陈墨白撩开门口挂着的那个用啤酒瓶盖串成的旧门帘,走了进去。

  店里光线昏暗,空间比想象中深得多,简直像个百宝洞。两边货架顶天立地,塞得满满登登,东西杂得离谱:左边摆着锅碗瓢盆、笤帚簸箕、酱油醋瓶;右边就可能是几件落满灰尘的陶罐、瓷碗、铜钱串;房梁上还挂着风干的腊肉、草药捆、甚至还有一副不知什么动物的骨架。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非但不难闻,反而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安的氛围。

  柜台后面,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老头衫、头发花白稀疏的老爷子,正戴着个单眼放大镜,就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手里拿着个小锉刀,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个什么小物件。听见有人进来,头也没抬,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问:“买什么自个儿看,价码都贴着呐,不买别乱摸,摸坏了照价赔!”

  这调子,这做派,透着股老北京胡同串子的懒散和精明。

  陈墨白没吭声,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奇怪的杂货铺。他的目光扫过货架,忽然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旧工具里,看到了一样眼熟的东西,一把紫砂壶,壶身刻着几竿疏竹,款式古雅,泥料看着也不错,但被扔在一堆扳手、钳子中间,壶嘴还磕掉了一小块,落满了灰。

  他心里一动。这壶…他好像在师父店里见过类似的图样,师父说过,是民国某位名家的作品,就算有伤残,也不该被这么糟践。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拿那把壶。

  “嘿!说嘛呢?不买别乱摸!”柜台后的老爷子像是脑袋顶上长了眼睛,立刻出声制止,但还是没抬头。

  陈墨白缩回手,忍不住道:“老爷子,这壶…您就这么放着?”

  老爷子这才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活计,取下单眼放大镜,露出一张布满皱纹、但眼神极其清亮锐利的脸。他打量了一下陈墨白,哼了一声:“壶不就是拿来放的嘛?难不成还得给它打个板儿供起来?”

  “不是…我是说,这好像是件老东西,就这么跟扳手钳子扔一块,不怕磕坏了?”

  “老东西?”老爷子嗤笑一声,站起身,从柜台后面踱出来。他个子不高,还有点驼背,但走过来那股子气势,却让陈墨白下意识地站直了些。“这屋里哪件不是老东西?我老头子是老东西,这柜台是老东西,连门口那门帘子,年纪都比你爹大!东西嘛,就是用的,用的就有耗损,坏了就修,修不好就扔,哪那么多穷讲究?”

  他走到那堆工具前,随手拿起那把紫砂壶,掂量了一下:“你说这壶?哦,以前一老哥们儿拿来换了两包烟。泥料还成,刻工也凑合,就是嘴磕了,没了品相,不值钱啦。扔这儿,偶尔还能用来给工具浇浇水,物尽其用嘛。”

  陈墨白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老爷子,有点意思。

  老爷子把壶扔回去,拍拍手上的灰,又看向陈墨白:“小子,面生啊。不是这片儿的吧?跑我这破店里来,想淘换点啥?”

  陈墨白忙道:“老爷子,我叫陈墨白,就在前头琉璃厂东街,‘博古斋’闻成海是我师父。”

  “闻成海?”老爷子听到这个名字,花白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上下重新打量了陈墨白一番,“老闻的徒弟?他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嫩瓜秧子似的徒弟?他人呢?好些日子没瞅见他出来溜达了。”

  “师父他…病了,住院呢。”陈墨白神色一黯。

  “病了?”老爷子皱了皱眉,没再多问,只是嘀咕了一句,“怪不得…我说最近怎么净是些牛鬼蛇神在街上晃悠。”

  他转身往回走,从柜台底下摸出两个粗瓷大碗,又拎起一个冒着热气的、锃光瓦亮的大铜壶,哗啦啦冲了两碗深褐色的茶汤,顿时一股浓烈醇厚的茶香混合着枣香弥漫开来。

  “甭站着了,坐吧。”老爷子自己先在一把磨得油光发亮的竹椅上坐下,指了指旁边一个小马扎,“喝口高末儿,败败火。我看你小子印堂发黑,眉头拧得跟麻花似的,最近没少走背字吧?”

  陈墨白心里一惊,这老爷子眼睛真毒!他道了声谢,在小马扎上坐下,端起那碗滚烫的茶汤吹了吹气。茶味极浓,略带苦涩,但回味甘甜,确实能让人静下心来。

  几口热茶下肚,又在这充满烟火气的古怪杂货铺里,陈墨白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放松了些许。他看着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老爷子,忽然福至心灵,试探着问:“老爷子,您…怎么称呼?”

  “街坊邻居都给面子,叫声金爷或者三钱爷都成。”老爷子呷着茶,眯着眼说。

  “金爷…”陈墨白念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之前顺子提过,琉璃厂有位“金三钱”金爷,是位老江湖,消息灵通。难道就是眼前这位?

  他心脏砰砰跳起来,犹豫了一下,决定赌一把。他压低声音,把最近遇到的糟心事,除了自己那不能言说的“手感”之外,包括师父重病、师叔惨死、被迫签卖身契给秦远山、还被阿杰监视等等,挑能说的,大致跟金三钱说了一遍。

  金三钱静静地听着,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渐渐收了起来,只是慢悠悠地喝着茶,偶尔听到关键处,眼皮会微微抬一下。

  等陈墨白说完,他放下茶碗,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秦远山…哼,那小子,跟他爹秦老狗一个德行,心黑手狠,吃人不吐骨头。你落他手里,是够喝一壶的。”

  他看了看陈墨白:“你说你师叔赵明远,是因为欠了巨债,被逼死了?”

  陈墨白点点头,又摇摇头:“表面上是这样。但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而且他死的地方,还出现了宫里丢失的…”

  话到嘴边,他猛地刹住车。青铜剑失窃的事,宫里捂得严实,他不敢乱说。

  金三钱却像是已经知道了,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接过话头:“出现了一把不该出现的剑,是吧?”

  陈墨白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金三钱。

  金三钱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这四九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事儿,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尤其是这种动了土(指盗墓)又见了血的光亮家伙(指珍贵的青铜器),扎眼得很。”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像闲聊天似的说:“老话讲,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赵明远要不是自己心里有鬼,被人拿住了短处,也不至于让人当枪使,最后落这么个下场。他那点眼力见儿,玩玩普通老货还行,碰那种地底下刚出来、还带着血煞气的‘生坑’,十个他有九个得打眼!剩下一个,就得把命搭进去。”

  陈墨白听得后背发凉:“金爷,您的意思是…我师叔是因为碰了生坑货,才惹上麻烦的?”

  “是不是,我说了不算,得讲证据。”金三钱敲了敲桌面,“不过嘛,这世上的事儿,都讲究个因果缘分。有时候,眼前的路堵死了,不妨换个地儿找找门。比方说…你师叔常去的赌局牌桌,他相好的姘头家里,或者…他最近经常半夜偷偷摸摸去见的人…这些地方,说不定就藏着能撬开嘴的螃蟹盖子。”

  这话听着像是随口闲扯,但陈墨白却听出了弦外之音!金三钱这是在给他指方向!师叔的社交圈子、秘密关系,这些可能才是突破口!

  “金爷,您…”陈墨白激动得差点站起来。

  金三钱却打了个哈欠,又恢复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开始收拾茶碗:“哎呀,人老了,精神头不济了,扯会儿闲篇就犯困。小子,茶喝完了没?喝完了该干嘛干嘛去,我这儿还一堆活儿呢。”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陈墨白知道这种老江湖,点到即止,绝不会把话说透。他连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多谢金爷指点!茶钱…”

  “仨瓜俩枣的,算啦。”金三钱摆摆手,毫不在意,“以后有空过来,帮我归置归置后面那堆破烂就行,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一定一定!”陈墨白满口答应。这哪是让他来干活,分明是给了他一个常来常往的借口!

  临走前,陈墨白目光又落到那把破紫砂壶上,忍不住又说了一句:“金爷,那壶…”

  金三钱瞥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拿起那把壶,随手塞到他怀里:“瞅你这娃磨叽!看上就拿去!省得你老惦记!记着啊,欠我两包烟钱!”

  陈墨白抱着那把磕嘴的破壶,哭笑不得,心里却暖洋洋的。他再次道谢,这才离开了“三钱杂货”。

  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块破旧的招牌,心里豁亮了不少。

  这琉璃厂,藏龙卧虎。秦远山和阿杰是麻烦,但像金三钱这样的老江湖,或许就是转机。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破壶,自嘲地笑了笑。

  得,第一桶金买药孝敬师父了,这第二件“宝贝”,是个破茶壶。

  行吧,至少是个开头。

  他揣好壶,整了整衣裳,朝着金三钱暗示的那个方向,师叔赵明远家附近走去。

  这“螃蟹盖子”,他得去撬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