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箬竹-《灾年逃荒,我在山里独养娃》

  她盛了一钵鸡汤,油花在汤面上凝着圈金亮的边,又摆上碟腌得脆生生的萝卜条,

  最后给春娘盛了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瓷碗沿儿烫得她指尖微微发麻。

  春娘却还站在灶台边,两只手局促地绞在围裙前,眼睛盯着地面。

  白星把碗筷往她面前推了推,瓷碗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愣着干啥?过来吃饭啊。”

  春娘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惶恐,头摇得像拨浪鼓:“这可使不得,夫人。奴婢身份低微,怎能跟主子同台吃饭?传出去要被人笑话的。”

  白星舀了勺鸡汤,吹了吹递到嘴边,漫不经心地笑:“我这儿又不是什么高门大院,讲究那些虚礼做什么?快坐下吧,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她见春娘还在犹豫,索性把椅子往她那边挪了挪,“难不成要我亲自喂你?”

  春娘这才慌忙坐下,屁股只沾了椅子边儿,腰背挺得笔直,活像根绷紧的弦。

  白星把一双竹筷塞到她手里,筷子上还带着新削的毛刺:“吃吧,今晚就简单煮了锅鸡汤,”

  春娘捏着筷子的手微微发抖,夹了根萝卜条放进嘴里,脆响在安静的厨房里格外清晰。

  她含混地应着:“这已经很丰盛了,奴婢……奴婢好久没吃过这么热乎的饭菜了。”

  白星看着她细嚼慢咽的样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春娘是你原本的名字吗?”

  春娘的动作顿了顿,眼帘垂下去,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不是的,是先前的主子赐的。若夫人不喜欢,求夫人赐个新名字。”

  “你喜欢这个名字吗?”白星追问。

  春娘用力摇了摇头,发间那支旧木簪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那你本名叫什么?”

  “叫……叫招弟。”春娘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羞赧,像是这名字烫嘴似的。

  白星挑了挑眉,倒没想到她会有这样个名字。她打量着春娘,见她虽然穿着粗布衣裳,

  脊背却挺得笔直,眼神里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便又问:“你可识字?平日里有喜欢的植物或者花吗?”

  春娘这回答得快了些,眼里闪过丝不易察觉的光彩:“回夫人,奴婢识字,也会些算数,

  小时候跟着学过几年。还……还会些拳脚功夫。奴婢最喜欢竹子,觉得它不管风怎么吹,都站得笔直,有股子坚韧不拔的劲儿。”

  白星倒真有些意外,她原以为春娘只是个普通奴婢,

  没想到还有这等本事:“竟会这么多?”她想了想,忽然笑了,“我想到了,你就叫箬竹吧。箬竹是竹子的一种,

  虽不如楠竹高大,却耐寒耐旱,最是坚韧。愿你也能像它一样,不管遇到什么难处,都能好好活下去。”

  春娘——不,现在该叫箬竹了——猛地抬起头,眼里亮晶晶的,像是落了星子。

  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谢夫人赐名!奴婢……奴婢很喜欢这个名字!”

  白星赶紧把她扶起来,见她眼眶红了,便递了块干净的布巾给她:

  “快起来吧,地上凉。说起来,你会这么多本事,按说不该……”她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箬竹接过布巾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种久经风霜的沙哑:

  “我七岁那年,被我爹卖给了开封府的何家。何家老爷是个读书人,待下人还算宽厚,把我派去照顾何家小姐。

  我跟小姐一起长大,她待我极好,从不把我当下人看。

  我识的字、算的数,还有那些拳脚功夫,都是跟着小姐学的——她请了先生教她读书,就让我在旁边听着;她学拳脚防身,也拉着我一起练。”

  她说到这里,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沉浸在回忆里:“小姐长到十五岁,被选进宫当秀女。

  她模样好,性子又温柔,没几年就从美人升到了慧嫔。皇上说,等她生下皇子,就封她做慧妃。”

  可这话刚说完,她的声音就哽咽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可谁知道,一入皇宫深似海啊。后宫里的女人,一个个表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全是豺狼虎豹。

  小姐生产那晚,那些人买通了接生的嬷嬷,趁着混乱,活活把刚生下来的小皇子掐死了……她们还跟皇上说,小姐生的是死胎,不吉利。”

  “皇上那个人,痴迷什么长生玄法,最忌讳这些,当场就把小姐贬回了美人。

  小姐哪里受得了这个?她抱着我哭了三天三夜,说她的儿啊,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

  后来她就把我们这些贴身伺候的都赶到了辛者库,没过多久,就在自己宫里点了把火,自焚了……”

  箬竹再也忍不住,趴在桌上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哭声里满是撕心裂肺的痛:

  “我可怜的小姐啊……她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会给路边的乞丐分糕点,会对着受伤的小鸟掉眼泪……她本该嫁给个寻常人家,

  生儿育女,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的,都怪那个昏庸的皇帝!都怪那些心狠手辣的女人!”

  白星默默地给她递过一块又一块布巾,听着她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厨房里回荡,心里也沉甸甸的。

  哭了好一阵子,箬竹才渐渐平复下来,用布巾擦了擦脸,露出双红肿的眼睛。

  她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我们在辛者库待到二十五岁,

  按宫里的规矩,宫女满了二十五岁可以出宫。我想着小姐不在了,宫里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就选了出宫。”

  “出宫后我回了开封府的何家,可早就物是人非了。

  何家败落了,宅子也换了新主人。我打听了半天才知道,何夫人得知小姐死讯后,

  就得了失心疯,在一个雨夜,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自缢了。何大人……何大人在夫人走后没多久,也跟着殉了情……”

  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种看透世事的悲凉:“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那些奸佞小人,一个个活得风生水起;

  可像小姐、像何家老爷夫人这样的好人,却落得那样的下场……”

  “我没地方可去,正好听说知府在招工,就想着进府里至少能有口饭吃。

  起初我还觉得是幸运,能被分到夫人院里伺候。可没过多久,那个知府……”

  箬竹的声音里淬了冰,又带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他一次酒后,强占了我。他不给我名分,还威胁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就这样我们的关系偷偷摸摸持续了两年。”

  她顿了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爱上他了,毕竟他是除了小姐之外,唯一给过我些微暖意的人。

  可更多的时候,我恨他,恨他毁了我,恨他的懦弱和自私。”

  “后来我们的事还是被知府夫人发现了。明明都是他的错,他却跪在夫人面前,说我勾引他,

  说我是个不知廉耻的贱婢。夫人气疯了,当场就把我卖给了青楼。”

  “幸好我学过些拳脚功夫,趁着看守不注意逃了出来。我当时还想着,逃出来就好了,总能活下去的。

  可谁知道……谁知道我那时候已经怀了身孕,逃跑的时候被追得慌不择路,从坡上滚了下去,孩子就那么没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却死死咬着嘴唇没再哭出声,只是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再后来,到处都在打仗,我一路逃荒,吃不饱穿不暖,好几次都差点死在路上。最后还是被那些拍花子抓住,卖给了伢行。

  我年纪大了,没人愿意买我,在伢行里被打骂是常事。我那时候真觉得,这辈子大概就到头了。”

  她抬起头,望着白星,眼里的泪水还没干,却亮得惊人:“直到夫人你来了,把我从伢行里买出来。夫人,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灶膛里的最后一点火星灭了,厨房里渐渐暗下来,只有窗外那轮新月,透过窗棂洒下片清辉,落在箬竹那张泪痕未干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