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归城-《念念春潮》

  城门上,削瘦得两颊都凹进去的少年,突然夺过了士兵手中的弓箭。

  “你……谁?”

  少年似是许久没怎么开过口了,声音别扭,跟一口破风箱似的。

  他说:“我……射箭的。”

  说罢,搭弓。

  士兵瞬间失声:“别!文象兵还不够近,当心射着自已人!”

  可这会儿再阻拦也无用了。

  那少年心无旁骛,全然听不见别的声音。

  飞箭被他拿着顺手浸了火油,在火把上一扫,便烧得极旺。

  就这样,它拖着灼热的尾巴,直冲申屠于面门而去。

  申屠于反应倒也算快,勒马向后倒去。

  马儿摔倒,带火的飞箭便从他头顶越过,直直落在了申屠于身后的一个副将身上。

  那副将惨叫一声,跟着跌落马来。

  这么远!

  他如何射准的?

  怀远边城还有这般神射手?

  申屠于瞳孔瞪大,不敢再一味向前冲,大喝着:“后退!后退!”

  但城楼上的射手却尤不觉完,他再抽箭。

  浸油、扫火,射出去。

  再抽箭。

  一箭接一箭,仿佛这是数年里已经深植入他骨子中的动作。

  直看得一边的士兵目瞪口呆。

  而那厢申屠于喝止不住梁祥的私兵,只能先带着普通士兵连连后退。

  梁祥的私兵冲在前头,一时被火点燃,躲也躲不开,纷纷坠下马来,在地上打起滚。

  好在文象一向驯马有术,马儿们才没有在这时慌得踩中自已人。

  可火连着火,已是炼狱。

  “退!再退,退更远些!”申屠于喉咙口发紧,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

  失去将领本就气急心乱。

  丢了五王子,更是噩耗临头。

  眼下眼睁睁看着那些逃跑的桓朝百姓奔入城门,可他们却怎么也接近不得,那不甘将士气就这样狠狠碾了过去。

  他们退兵了。

  只得退兵了。

  傅翊这厢反过来紧攥住程念影的小臂,将她抓到了自已怀中。

  失主的文象马竟然也掉头往自家大营回去。

  程念影没顾得上去看马,也顾不上继续惊奇傅翊的剑术。她的目光从地上的火势掠过,最终落到那高高的城门上。

  城门上的少年收箭,听耳边士兵难掩激动道:“我的天爷!你这手箭术,你这手箭术哪里学的?御京来的就是不一般!”

  “太厉害了!太厉害了!教教我,能否教教我?”

  少年僵硬地扭了扭脖子。

  这是第一回将杀人术放到光天化日之下。

  耳边听到的不是对“暗杀者”的痛斥,而是对他的赞扬膜拜。

  城门下,傅翊几乎抵在程念影耳边,他低声道:“做杀手时,总要一人来去,无人善后,无人迎接。做皇帝,所有人都为你所用。你永远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们的马落后几步,慢慢驶进了城门。

  官员顾不上仪态,披发狂奔而来:“储君!储君!”

  他激动得泪流满面。

  那些被带回来的百姓被人从马上扶下来,两股战战,脸上一片雪白,可他们仍强撑着抬头朝程念影看来。

  而后叩拜谢恩。

  抓着弓箭的少年从城头下来,身后还跟着喋喋不休讨教技巧的士兵。

  少年与程念影的目光短暂相接。

  程念影一眼认出他的身形与气质。

  是小董。

  程念影环视过一圈儿又一圈儿,连吴巡都立在马旁,两眼泛红,既激动又佩服地望着她。

  她好似成了这座城的中心。

  程念影舔了下唇,舔到了沙子。她以前为杀人,也曾埋伏过沙漠。砂砾覆住干裂的唇,一舔,干涩,喇嘴,很快就渗出血来。

  但眼下傅翊突然抬起手给她擦了擦唇,又给她拍了拍头发里的灰。

  傅翊已经有些日子不怎么吃药了,身上的药香气早淡了去,只剩一点衣物洗净后的皂荚气。

  程念影一下想起来木荷的熏香。

  既然想起来了,她也就问了:“吴巡同你说了木荷在熏香里用毒的事了吗?”

  傅翊微怔,浑然没想到她会在此时提起。

  她得胜回来,自该沉浸在众人拥簇之中熠熠发光。怎还有闲心与他说小话?

  就好像一日走在路上,见到路边开了一朵蓝色的花,这花倒也没什么特别,但就是在见到他后,突然想了起来,于是与他提了一嘴。

  那是一种琐碎日常的味道。

  那是一种惦念的本能。

  是傅翊从不曾有过的体会。

  “说了。”傅翊轻轻应声。

  “那你……”

  “死不了的。”傅翊笑笑。

  “嗯。”程念影垂下眼,不自觉地摸了下他握缰绳的腕子。

  然后他们一同看着逃回来的百姓,狼狈地被士兵扶着去喝热水、吃东西,听着他们吐出劫后余生的欢喜的感叹。

  他们又一同驭马走过长街,回到官衙。

  三王子众人是认得的。

  怀远的官员这时惊奇地指着五王子问:“他是?”

  浑身绫罗,穿得不似百姓。

  “文象国五王子。”程念影开口。

  竟然还多带了个回来?

  众人一时佩服得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五王子,那就是梁祥要扶持的王子?”吴巡一个迅疾的反应,将人猛地摔到了地上。

  五王子磕了脸,很是委屈:“等等……且慢……为何只摔我一个?我并无反桓朝之心啊!”

  程念影点点头:“也是。”

  她抬手一指三王子:“将他也拿下吧。”

  三王子微微变了脸色,三王子的侍从官更是哭喊着扑上来拦。

  但眼下谁人还敢不听程念影的话?

  将侍从官一挡,三王子下一刻就被按倒在了地上,与五王子做了伴。

  这一摔结结实实,生疼。三王子龇牙咧嘴:“储君为何要将我也拿下?”

  “你不对劲。”

  这话一出,其他人都感觉到惊异。

  而傅翊微微转过脸,认真地等着程念影继续说话。

  “你和梁祥才是一类人吧。”程念影看着三王子道。

  “因为是一类人,梁祥才不能容你登位。因为是一类人,你虽借了桓朝之力,但内心想的也并不是对桓朝俯首称臣。”

  程念影从前观人比较粗暴,总是单从武力值上来判断地方的威胁性。

  在傅翊这里跌了个跟头之后,倒是一看一个准了。

  “我们从梁祥的营帐里出来,去解救边城百姓时,你看向我的目光不对。”

  程念影话音落下,顿时周围的人齐齐看向三王子,一个比一个目光森冷。

  三王子挣扎两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反正你们如今都被我带回桓朝了。”程念影顿了顿,“都该由我说了算。”

  听见这句话,三王子顿时哑了所有的声音。

  他艰难地扭动着脸,与五王子目光相接。

  那种养蛊式的求生欲又在这一刻降临到了他们身上,彼此都盯着对方,死死瞪大了眼。

  士兵很快上来将他们拖了下去。

  程念影扭脸看向傅翊,瞥见他眼下的一点淡青,到了嘴边的话,最后变成了一声:“歇歇吧。”

  “好。”

  其他人都各自忙了起来,还有许多事要善后呢。

  待来到官衙后院,热水已经备好,程念影进门脱去外衫,当先沐浴去了。

  傅翊立在外间,吩咐人将热汤食呈上来。

  他们从到怀远,一刻不停,又去救百姓,再到平安归城,太累,太累。

  但这也愈发坚定了傅翊心中的念头。

  她做储君,是对的。

  她长于困苦间,无人比她更爱惜子民。

  “阿影。”傅翊端着小碗来到里间,却见程念影倚着浴桶睡着了。

  他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碗,将程念影从浴桶中抱了出来。

  为她擦干、换衣裳。

  傅翊一时也忘了饥饿,他匆匆沐浴过后,跟着在程念影身边躺了下来。

  又摸了摸她肩头新留下的一点淤青,方才跟着合上眼。

  *

  由中书门下和枢密院二府共同发出的诏令,调遣至怀远的大军,于第三日抵城,却发觉无人迎接。

  “人呢?”

  “难道城已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