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疑窦再起3-《登云天》

  南瑾知晓太后的伪善,自己又在孕中,自然更得事事小心谨慎。

  经了从前嘉嫔被‘送子观音’送走了自己的孩子那事,如今外人送来的任何东西,南瑾更是不敢信,不敢用的。

  于是回宫后,她便唤了许平安来,将装着金锁的锦盒推到他面前,

  “劳烦许太医帮本宫瞧瞧。”

  许平安不敢怠慢,取出金锁细细检视片刻,方道:

  “启禀娘娘,此锁表面洁净,亦无夹层,一切无虞。”

  南瑾颔首应下,却并不打算将此物贴身收着。

  她示意采颉接过金锁,吩咐道:

  “到底是太后的一片心意,搁在外头落了灰可不好。你收了库好生保管着吧。”

  采颉应声捧着锦盒退下。

  南瑾则用了口茶,随口向许平安打听道:

  “本宫对另一件事也颇为好奇,不知大人可否为本宫解惑一二?”

  许平安道:“娘娘但问无妨。”

  南瑾随口道:“北狄罪奴的事儿,相信许太医也有所耳闻。本宫只是好奇,兰婼被做成了人彘,断了四肢创伤之重可想而知。本宫疑惑的是,人伤成了这样,当真还能活着吗?”

  许平安应道:“回娘娘,人彘’之名,源于吕后为折磨戚夫人所创的酷刑。

  其完整刑程,需断四肢、挖眼、熏聋、灌哑药、割鼻,最后丢在瓮中,弃于恭房。

  戚夫人受此酷刑,因伤口沾染污秽之物引发脓毒之症,不过数日便断了气息。”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几分,“然而如今皇上对北狄罪奴所施之刑,却并非完全效法古例。

  微臣听太医院的同僚提及,行刑之时,由侯院判亲自在场监看。

  刑官断的是罪奴的手腕与脚踝关节,并非完全截去整条肢体。绞舌使其不能言,也未挖眼割鼻熏聋。

  行刑后,用战场截肢那一套流程处理着,出血相对可控。

  且皇上旨意明确,此番意在辱其心志,而非立取其命。故而太医院每日皆用名贵药材熬制汤药,强行灌服,吊着她的性命,确保她能活到各部首领入京觐见之时。”

  这法子听着实在残忍,

  而南瑾也并非不能理解沈晏辞的雷霆手段。

  兰婼蛰伏在后宫多年,祸乱宫闱更意图弑君。

  如今事发,若是轻纵了她,岂非是让天下各部都看了大懿的笑话?

  沈晏辞急召各部首领入京,就是要让他们认出兰婼,坐实北狄之罪,好让日后出师有名。

  更是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了,

  非我族类,若肯安于大懿之下,定能得大懿庇护。但若生了异心,大懿也绝不会留半分情面。

  南瑾思忖片刻,试探着问:“你方才说她每日都要用药?是谁在负责此事?”

  许平安道:“罪奴被关在冷宫,每日十二时辰皆有侍卫近身看守,寸步不离。皇上对罪奴格外‘重视’,一日三次的用药,也都是由侯院判亲自送过去。”

  许平安所言更印证了南瑾的揣测,

  在各部首领入宫之前,沈晏辞断不会让兰婼出现任何意外。

  如此守卫森严,南瑾要想私下里接近兰婼,无异于痴人说梦。

  如此,她只能暂且按捺下心中疑虑,徐徐图之,以待时机。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悄然滑过。

  这般又过了几日,还未等来各部族首领抵达上京,却先等来了一个令众人咋舌的消息。

  这一日,六宫嫔妃如常前往皇后宫中请安。

  彼时殿内笑语晏晏,众人才刚饮罢一盏茶,却忽而见顺喜丢了规矩,冒冒失失地闯进殿内,“扑通”一声跪倒在皇后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启、启禀皇后娘娘!五台山积云寺昨日深夜突发大火,整座庙宇......几乎尽数烧塌了去!”

  【补】

  六日前。

  晨光熹微,凤栖门外仪仗肃穆。

  皇后携六宫嫔妃恭送太后銮驾启程。

  宫装丽人们盈盈拜倒,口中云云些场面话,各个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不舍。

  行队自凤栖门而出,太后端坐于宽大的凤辇之中,目光淡淡扫过,挥手作别了这些虚情假意,旋而放下轿帘,唇角犹自噙着一抹笑。

  慧莲屈膝跪在铺设着绒毯的车厢地板上,动作轻柔地为太后揉捏着小腿肚子,含笑道:

  “此行五台,太后娘娘瞧着心情极好。”

  太后惬意地靠在柔软的锦垫中,半阖着眼,慢悠悠道:

  “嗯。到底还要多谢皇帝肯成全哀家才是。”

  行队一路向西南行进,三日后便进入了山西境内。

  此间不比上京多平原,入目所见,俱是连绵起伏的山峦。

  青灰色的山峰一座连着一座,层峦叠嶂,蜿蜒伸展至天际。

  太行山脉的五台山,便是这群山之中最为灵秀之地。

  其山势雄奇,多峰并峙,尤以望海峰、挂月峰、锦绣峰、叶斗峰、翠岩峰等最为著名。

  太后带发修行,为国祝祷,身份尊贵,更兼男女有别,自然不便与和尚同住一寺。

  因而位于挂月峰顶的积云寺,便成了她每次礼佛的固定居所。

  积云寺中皆是比丘尼与女信众,环境清幽雅致,景致亦是冠绝五台。

  行队抵达积云寺时,已是向晚时分。

  宫人们忙而不乱地搬运安置着随行的箱笼行李。

  太后甫一下车,便被山风兜头一扑,

  此间深山清爽,连山风也驱了暑气,带着几分料峭寒意。

  慧莲上前扶住太后的手臂,替她拢了拢披风,温声道:

  “四月里的山风倒是凉爽。太后娘娘只当是来此避暑,远离宫中的烦闷燥热,正好静心养性。”

  太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而目光投向寺门。

  迎面有两名年轻的姑子迎了出来,躬身向太后恭敬行了合十礼,

  “贫尼恭迎太后娘娘凤驾。今日寺中举行佛斋大典,住持师父需在正殿奉香诵经一整日,分身乏术未能亲迎,还请太后娘娘见谅。”

  “无妨。佛事要紧。”太后略略颔首,算作回礼,而后扶着慧莲一同随她们入内。

  佛门清修之地,寺中一应清素简朴,

  即便是住持本人,日常起居也不过是在后殿旁简陋的平房内。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不过一张通铺大炕,几张木桌木椅,一个衣柜,一方供奉佛像的佛台,便是全部家当。

  然而,太后的居所却截然不同。

  积云寺为迎接凤驾,早已腾了侧殿出来。

  侧殿原本供奉着九尊金身佛像,为了给太后腾地,只得将这些佛像请去正殿,与其他佛像挤在一处。

  便是“委屈”了佛祖,也断不能“委屈”了太后。

  太后禅房中一应物件都是捡了顶好的用着,入眼便是一片金碧辉煌。

  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墙壁重新粉饰过,挂着精致的织锦帷幔,紫檀木的家具一应俱全,桌上摆放着全套的官窑瓷器......

  其富丽堂皇程度,与她在宫中仙寿宫相比,竟也不遑多让。

  饶是如此,太后环视一周,脸上也未见多少满意之色。

  只捻着腕上的佛珠,慢条斯理地对慧莲道:

  “佛门清净地,一切从简便是,只当将就住下了。”

  慧莲心领神会,恭谨地应着,“是,太后娘娘心系佛祖,顾念清名,实乃大德。”

  待姑子将行李安顿妥当,太后也稍作歇息了片刻,姑子才又向她双手合十,恭敬道:

  “烦请太后娘娘移步大殿,为我佛敬献头香,祈佑此行顺遂,福泽绵长。”

  这本就是面子上的例行公事,太后虽觉麻烦,却也无意在这种小事上落人口实,便也随她们去了。

  甫一踏入大殿,见得大殿跪了一地的尼姑,人人闭目垂首,手捻佛珠,口中默诵经文。

  又见火烛繁盛,一股浓烈的海灯香油味便扑鼻而来,呛得太后忍不住抬手掩住口鼻,轻咳了两声。

  闻得动静,诵经的姑子仅是手中佛珠微微一顿,却并无人起身向她行礼。

  唯有跪在最前方蒲团上的静贤住持,闻声缓缓转过头来。

  她面容慈和冲太后一笑,

  “太后娘娘凤驾亲临,贫尼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说着走到香案前,取过三支粗长的檀香,就着长明灯点燃,

  待香火燃得平稳了,才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太后面前,“请太后娘娘为佛祖敬香。”

  太后忍着鼻息间的不适,伸手接过香走到佛龛前,

  持香正要躬身下拜之际,

  ——“啪嗒!”

  却见手中三支檀香,中间最长的那一支,竟从中间断裂......

  燃着火星的香头跌落,砸在地砖上溅起几点香灰,瞬间熄灭。

  只留下两短一长的残香,突兀地握在太后手中。

  香火断头,意为不祥。

  殿内连绵低沉的诵经声,于此际顿下,姑子们俱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太后眉心紧蹙,垂眸盯着地上断掉的香头,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静贤住持见状倒也不慌。

  她再次上前,只动作从容地重新点燃三炷新香奉于太后面前,打了圆场道:

  “阿弥陀佛。太后娘娘莫要介怀。今日乃佛斋大典,佛祖以香断之象,亦是慈悲示现,意在为自红尘而来的娘娘,先行洗去一身俗世烦忧与挂碍。此乃祥瑞之兆,请娘娘再敬新香,必得佛祖欢喜纳受。”

  然而这一回,太后却并未接下新香。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直视着金身大佛的眼,泠然道:

  “哀家若不自红尘中来,如何能为它重塑金身,修葺寺庙,供奉香火?这香火佛祖既不愿受,哀家也不好强求。”

  话落,便随手将手中断香轻飘飘地丢在了地上。

  殿内气氛一时凝滞,静贤住持捧着香,笑容也有些僵住。

  恰此时,殿门外有一姑子慌色而来,快步走到静贤住持身边,低声道:

  “住持,寺门外来了一位男子,自称是端王殿下,说要见太后娘娘......”

  太后原本阴沉不悦的脸色,在听到“端王”二字后,瞬间落了欢喜。

  不等静贤住持开口,太后已抢在前头道:

  “那还不快将人请进来?外头山风凉,岂能让亲王在门外干等着吹风?”

  那报信的姑子沉色念了句佛,“僧尼清修之所向有严规,男子断不得擅入。”

  太后觑她一眼,泠然道:“端王是哀家的亲儿,他来此,不过寻常母子相聚,共享天伦之乐,有何不妥?

  佛祖慈悲为怀,乐见众生欢愉,此等孝义天伦之事,佛祖又怎会斤斤计较?”

  说着目光转向静贤住持,语气平淡道:“住持您说是不是?”

  静贤住持捧着那三炷尚未递出的香,面对着太后凌厉的目光,面容依旧沉静如水,向太后颔首道:

  “寺中非止太后娘娘一人清修,尚有诸多僧尼于此持戒修行。端王殿下乃成年男子,擅入女尼清修之所,于礼法、于清规皆是大大的不便。还请太后娘娘体谅。”

  太后听得不悦耳,“有何不便?!”

  她环顾四下,语气裹满了施恩者的傲慢,

  “这积云寺在哀家没来之前,不过是堆了几间破败的陋室。你可别忘了,是哀家命人修葺殿宇,塑佛金身,才让此地有了今日的气象。

  如今哀家不过是想让哀家的儿子进来,与哀家说几句体己话,住持这般推三阻四,难道未觉不妥吗?”

  闻言,静贤住持默然片刻。

  她将手中香火稳稳插入香炉之中,对着佛像深深一拜,闭目道:

  “太后娘娘若认为修葺积云寺、重塑佛身,是为了方便您在此地行世俗之便,那您大可择日命人将您所施予的一切‘方便’悉数收回,贫尼绝无怨言。

  佛门清净,本就不该为外物所染。且寺中清规,千年不易。端王殿下,是断然不能踏入这寺门半步的。”

  太后气煞,“你......!”

  静贤住持却不看她,径自对侍立在一旁的姑子道:

  “清尘、莫枉,送太后娘娘至山门外八角亭见客。”

  太后听得‘逐客令’怒极反笑,拧眉瞥了静贤住持一眼,

  心中念着端王,也懒得与她僵持,遂不再多言,只一甩宽大的袖袍,负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