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家具铺》-《烬语诡话录》

  归途家具铺

  初冬的雨,像被天空遗忘的、隔夜的米汤,黏稠、灰暗,带着一股化不开的霉味,沉沉地压在筒子楼斑驳的墙皮上,也压得人胸口发闷,喘不过气。老黄佝偻着背,站在三楼的楼道口,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旧抹布。他指间夹着的烟蒂早已熄灭,却被他捏得变了形,褐色的烟油蹭在满是裂纹的墙面上,和墙角堆着的、散发着霉味的旧纸箱、漏了底的搪瓷盆,以及那些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灰尘,融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灰败。楼里永远嘈杂,二楼小夫妻又在为水电费吵架,女人尖利的哭声像生锈的刀片,刮擦着所有人的神经,裹挟着窗外冰冷的雨丝飘上来,混着对门张老太那台老掉牙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评剧,那调子拖得又长又悲,活像在哭丧。楼下王婶在狭窄昏暗的楼道里晾衣服,水滴顺着锈迹斑斑的铁丝往下滴,在地面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溅起的泥水沾在路过邻居的裤脚,又引发一阵小声的抱怨,有人嘟囔着“没长眼啊”,王婶也不甘示弱地回嘴,声音刺耳,楼道里的喧闹更甚,像一锅煮沸的、令人作呕的杂碎汤。

  老黄浑浊的眼珠在楼道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回自己脚下那双开了口的旧布鞋上。他低下头,枯瘦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摸索着,从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那信纸被他的体温和汗意焐得发潮、发软,边角卷起了毛边,像被水泡过又晾干的树叶。儿子的字迹还算工整,一笔一划,却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戳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爸,这个月生活费还差两百,学校要交资料费,还有冬天的被子太薄了,夜里总冻得睡不着,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想换床厚的。上次视频看你脸色不好,你说膝盖疼,记得买膏药贴,别舍不得钱,身体要紧。”

  老黄的指腹反复摩挲过“冻得睡不着”和“膝盖疼”那几个字,力道大得几乎要把纸搓破。眼眶里突然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那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里显得格外突兀又凄凉。他这辈子,像一块被随意丢在角落的烂木头,没什么能耐。年轻时在国营木器厂当学徒,手里的刨子、凿子耍得溜熟,木屑纷飞间,是他最安稳的时光。他最爱用那些被丢弃的边角料,雕些活灵活现的小木狗、小木马。儿子小时候,总爱攥着这些小玩意儿睡觉,奶声奶气地说:“有爸爸的味道,香香的木头味。”后来,厂子像被蛀空的朽木,轰然倒塌。他下了岗,成了这个城市里飘荡的、无根的浮萍。打零工的钱时有时无,像漏水的龙头,滴滴答答,永远攒不满一个盆。搬砖、扛货、修水管,什么苦活脏活都干过,膝盖就是那时候在湿冷的仓库里,扛着沉重的麻袋,一步步跪出来的毛病。老婆走得早,像一阵风,没留下什么痕迹,就剩他跟儿子相依为命,像两只在寒冬里互相取暖的刺猬。如今儿子在外地读大学,是他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光。可这光,也照不亮他捉襟见肘的窘迫。连给孩子换床厚被子、给自己买盒最便宜的膏药的钱,都要在兜里那几个钢镚儿里抠搜半天,反复掂量。更别提家里那套连腿都撑不稳的瘸腿饭桌——三条腿用半截红砖和几块破瓦片垫着,剩下那条瘸腿歪歪扭扭,每次吃饭都得小心翼翼地把碗碟往中间挪,生怕稍一晃动就摔个粉碎。上次儿子放假回来,兴冲冲地端汤上桌,脚下一滑,差点把滚烫的汤碗碰翻,吓得他魂飞魄散,下意识就用手去扶,滚烫的汤水泼在手上,烫得指尖一片通红,起了水泡,钻心地疼了好几天。

  雨声似乎更密了,敲打着楼道里那扇蒙尘的窗户。老黄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走到那瘸腿饭桌边,慢慢坐下。木腿与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刺耳的**,像垂死老人喉咙里卡着最后一口浓痰,咳不出,咽不下。窗外的雨点敲在布满污垢的玻璃上,密密麻麻的水痕扭曲了外面灰暗的天光,把屋里映得更暗、更沉,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他枯坐良久,目光呆滞地落在桌腿下那块垫脚的、被磨得发黑的砖头上,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透雨水的棉絮,又紧又涩,几乎无法呼吸——自己活了快五十年,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像这瘸腿的桌子,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彻底垮塌成一堆无用的烂木头。

  “老黄!老黄!在家没?”楼下突然传来老王头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一种神秘兮兮的腔调,还掺着老旧自行车链条转动时特有的、干涩的“咔嗒咔嗒”声,像某种不祥的暗号。

  老黄像被惊醒的木偶,迟缓地站起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窗户。冷风裹挟着湿气猛地灌进来,激得他一哆嗦。他探出头,看见修自行车的老王头正蹲在楼门口那个用破旧铁皮和油毡勉强搭成的雨棚下。老王头手里攥着一块油腻得看不出本色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一辆同样破旧不堪的自行车链条,动作迟缓。他的眼神却像受惊的老鼠,警惕地、神经质地往四周瞟着,似乎在提防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老黄心里咯噔一下,一种莫名的、混杂着不安与一丝微弱希望的情绪攫住了他。他犹豫片刻,还是趿拉着那双破布鞋,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楼,钻进了老王头那个散发着浓烈铁锈和劣质机油混合气味的铁皮雨棚里。雨水顺着低矮的棚檐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一个浑浊的小水洼。棚子里光线昏暗,空气黏腻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跟你说个事儿,”老王头一把将他拉到棚子最里面角落的阴影里,那里堆着废弃的轮胎和内胎,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橡胶腐败的气味。老王头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秘,“城西老工业区,就以前那大得没边的机床厂,知道吧?犄角旮旯里,新开了家店,叫‘归途家具行’。”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老黄的脸,观察着他的反应。“拾荒的老李头,前些天不是总在那片转悠捡破烂么?他回来说的,那地方邪性得很!大白天的,门口那地界儿就发冷,阴森森的,站一会儿骨头缝都冒凉气!更吓人的是,他听见里面有女人的哭声,呜呜咽咽的,断断续续,听着就瘆得慌……”老王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话锋却一转,“可老李头也说,东西是真便宜!老木头家具,几十块就能拿!你不是缺家具么?那瘸腿桌子看着就糟心,不如…去看看?碰碰运气?”

  老王头最后那几个字,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像毒蛇吐出的信子,轻轻舔舐着老黄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他对木头有种近乎本能的亲近感,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虽然“邪性”、“女人哭”这些字眼让他心里发怵,像有冰冷的小虫子在爬,可日子实在紧得让人喘不过气。儿子要钱买厚被子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心上。那套瘸腿的破桌子,每次坐下都像坐在悬崖边上……五十块,几十块……这念头像野草,一旦滋生,就疯狂地蔓延开来,压倒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恐惧。

  第二天傍晚,连绵的冬雨终于停了,但天空依旧阴得发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再次塌陷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水汽,吸进肺里都是冰凉的。老黄把仅有的三百多块现金——那是他攒了不知多久、准备给儿子寄去的生活费的一部分——仔细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仿佛揣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他坐上了开往城西的公交车,一路颠簸。剩下的路,只能踩着湿滑的青苔和碎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片废弃的工业区深处走去。

  老工业区如同一个被时代遗忘的巨大坟场。断壁残垣随处可见,像巨兽嶙峋的骨架,沉默地指向阴沉的天空。荒草野蛮生长,枯黄一片,比人还高,在冷风中发出簌簌的、如同低语般的声响。废弃的铁轨锈得发红,像凝固的血迹,蜿蜒着消失在荒草丛生的深处。风从那些断墙的缝隙里钻出来,发出“呜呜——”的呼啸,像无数冤魂在集体哀嚎,听得人头皮发麻。偶尔能看见一两个拾荒者的佝偻身影,在巨大的废墟背景里渺小得像蝼蚁,他们头也不抬地翻找着垃圾堆,眼神空洞而冷漠,和这片死寂的废墟融为一体,透着一股非人的麻木。

  天色越来越暗,视野越来越模糊。老黄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老王头耍了,或者根本就是迷了路。就在他快要放弃,准备掉头回去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在红砖厂房迷宫般废墟的尽头,一片浓郁的、几乎化不开的阴影里,竟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那光微弱得如同鬼火,却像磁石一样吸住了他的脚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过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终于看清了,那是一间几乎被枯死的爬山虎完全吞噬的旧厂房。爬山虎的藤蔓干枯扭曲,如同无数条僵死的蛇,紧紧缠绕着斑驳的红砖墙。一扇破败的木门虚掩着,门上的油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朽坏的木质。门楣上,用白色的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归途。那字迹潦草、随意,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敷衍和冷漠。

  老黄站在门前,那点昏黄的光透过门缝渗出来,落在他脚边,像一条引诱人踏入深渊的毒蛇。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这冬日的湿冷更甚,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终于还是伸出手,颤抖着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嘎——”

  门轴发出的**声在死一般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悠长,仿佛打开了某个尘封千年的墓穴。一股冰冷刺骨、混杂着浓重霉味、腐朽木头气味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腥甜气息的阴风,猛地从门内扑了出来,瞬间包裹了他,冻得他牙齿都忍不住打颤。屋里比外面至少低了十度,冷得像冰窖的底层。一盏孤零零的、布满蛛网和油污的旧灯泡从高高的、黑黢黢的房梁上悬吊下来,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下方一小片区域。那灯泡随着从门缝灌入的冷风轻轻晃动着,连接它的电线也吱呀作响。灯泡的晃动,把老黄自己巨大的、扭曲的影子投在四周斑驳的、布满污渍的墙壁上,那影子忽大忽小,像无数个扭动挣扎的鬼影在墙上舞蹈,无声地喧嚣着。

  借着这微弱摇曳的光,老黄的目光艰难地扫视着这个巨大而阴森的空间。角落里,一张蒙着厚厚灰尘的、样式古旧阴森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老头。那老头瘦得惊人,如同被风干多年的竹竿,裹在一套极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里,领口已经磨破,露出了里面同样灰败的里衬。他的脸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没有一丝活人的血色,仿佛一张蒙尘的旧纸。眼珠浑浊不堪,像两颗被污垢覆盖的玻璃球,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一动不动,直勾勾地“望”着门口的方向,整个人如同一尊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制作拙劣的蜡像。

  “自己看,看中了说价钱。”老头的声音响了起来,干涩、沙哑,如同砂纸在粗糙的朽木上来回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刮擦着人的耳膜和神经。

  老黄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硬着头皮,顶着那股无处不在的阴寒和令人作呕的气味,小心翼翼地往里挪动脚步。店里的家具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邪性。

  一张巨大的红木拔步床,雕工繁复,刻满了花鸟人物。可细看之下,那些本该娇艳的花瓣边缘却诡异地卷曲着,扭曲的姿态竟像是在无声地哭泣。人物的五官更是扭曲变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怨毒。一根粗壮的床柱上,有一大片深褐色的污渍,边缘渗透进木头纹理里,像干涸了很久很久的血迹。一股甜腻得发齁、又混杂着浓重铁锈味的怪味,正从那张床里幽幽地散发出来。

  一个老式的五斗橱,其中一个抽屉半开着,露出黑洞洞的内部。老黄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那抽屉的底部,布满了一道道深深的、纵横交错的抓痕,像是有什么东西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里面疯狂地抓挠过。木屑翻卷着,在那些抓痕的缝隙里,沾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色污垢,像凝固的血痂。一股浓烈的绝望气息几乎从抽屉里扑面而来。

  旁边一张藤编的摇椅,扶手处,竟然清晰地凹陷下去两个手印的轮廓,那形状纤细,分明是女人的手。更诡异的是,就在老黄目光扫过它的瞬间,那摇椅竟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幅度很小,小得像人的错觉,但在这死寂无声的环境里,那“咯吱”一声细微的木头摩擦声,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老黄耳边,让他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一张沉重的实木书桌下,压着一块颜色暗红、边缘磨损的地毯,与周围厚厚的积灰格格不入,显得异常突兀。老黄心中莫名一动,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想看看桌底。刚把头凑近那地毯上方,一股刺骨的寒气,如同冰锥般猛地扎在他的脸上、眼睛里!那寒气带着浓烈的腥气,仿佛黑暗的桌底深处,正有一双冰冷、怨毒的眼睛,死死地、无声地窥视着他!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老黄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攥紧了口袋里那几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钞票,只想立刻转身逃离这个鬼地方。就在他脚步挪动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却像被什么牢牢吸住,死死地钉在了屋子最深处的一个角落。

  那里,静静地立着一套桌椅。

  样式普通得近乎简陋,没有任何繁复的雕花装饰,就是最简单的那种方桌配四把椅子。但材质……老黄干了一辈子木工的眼睛绝不会看错!那是实打实的橡木!纹理清晰、温润,透着一股厚重感。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桌面——冰凉,但木质坚硬、结实、稳当!虽然桌面有几道浅浅的划痕,像是岁月留下的印记,但丝毫不影响使用。这桌子,这椅子,稳稳当当,四平八稳!简直就是为他那瘸腿的破饭桌量身定做的替换品!

  一股强烈的渴望瞬间压倒了恐惧。这桌子,这椅子,能让他和儿子吃饭时不再提心吊胆!能让儿子放假回来,有个像样的地方坐着吃饭!五十块?老王头说几十块就能拿……

  “这……这套多少钱?”老黄的声音干涩发颤,一半是巨大的诱惑,一半是尚未完全消散的恐惧,在喉咙里撕扯着。

  “五十。”老头的回答短促得如同吐出一个无关紧要的音节,却像一记重锤砸在老黄心上。

  五十?!这么好的橡木桌椅?这简直是……白送!

  巨大的狂喜和一种捡到天大便宜的激动瞬间冲昏了老黄的头脑。他几乎是用抢的速度,从怀里掏出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手指哆嗦着,数出五张十块的,递了过去。递钱时,他的指尖无意间碰到了老头伸出来的手。

  那手!冰冷!坚硬!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来的生铁!没有一丝一毫活人该有的温度!

  老黄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气从触碰点瞬间蔓延至全身。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钱已经被老头接了过去。老头接过钱,看也没看,随手丢进旁边一个积满灰尘的破木匣里,然后从同样落满灰尘的抽屉里,摸出一张薄薄的、颜色发黄的收据,递给老黄。

  就在老黄伸手去接那张轻飘飘的收据时,那一直如同蜡像般毫无生气的瘦老头,突然抬起了头!他那双浑浊如同泥潭的眼珠,第一次有了焦点,像两枚冰冷的钉子,死死地钉在了老黄的脸上!灰败的嘴唇极其古怪地向上扯动,嘴角扭曲出一个诡异的弧度——那绝不是笑,更像是某种极度痛苦或怨毒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好家具……”老头干涩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阴森,“配好主家……”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套橡木桌椅,又落回老黄脸上,那浑浊的眼珠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诡异的、难以理解的满足,“它会认路……认路……”

  最后两个字,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了老黄的耳朵。

  扛着沉重的橡木桌椅,辗转公交,再一步步挪回筒子楼,老黄累得几乎虚脱,像一滩烂泥般瘫在那张破旧的沙发上,汗水浸透了内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屋里似乎因为这新家具的加入而“完整”了些,那瘸腿的破桌子已经被他拆散了堆在墙角。然而,一种新的、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却如同无形的雾气,悄然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即使他生起了小小的煤炉,橘红色的火苗努力跳跃着,散发出微弱的热量,却依旧无法驱散那股从桌椅深处散发出来的、砭人肌骨的寒意。那寒意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接冻结骨髓。

  老黄累极了,也顾不得多想,只觉得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终于有张像样的桌子了!儿子回来一定会高兴的!他挣扎着爬起来,连夜用湿抹布把那套桌椅里里外外擦得干干净净,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感,把儿子小时候那张笑得阳光灿烂的照片,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擦得锃亮的橡木桌面上。照片里儿子天真的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成了这冰冷房间里唯一温暖的慰藉。

  然而,这份虚假的安宁仅仅维持了不到三天。怪事,如同蛰伏的毒虫,开始悄无声息地钻出地面。

  首先是气味。那套桌椅开始散发出一种似曾相识的、令人作呕的怪味——正是“归途”店里那令人窒息的味道!旧木头深层的腐朽气味,混合着一种极其刺鼻、类似廉价消毒水的化学味道,更深处,还隐隐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联想到死鱼的腥气。这味道顽固地附着在桌椅表面,甚至渗透进周围的空气里。老黄把所有窗户都打开,让初冬凛冽的寒风灌进来,吹了整整一天,屋里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可那股怪味却像黏在鼻腔深处,挥之不去,反而在冷风的刺激下,变得更加清晰、更加令人反胃。

  接着是寒冷。无论老黄在椅子上垫多厚的棉垫、旧棉袄,只要他坐上去,一股无法抗拒的、针扎般的寒气就会从尾椎骨的位置猛地窜上来!那寒气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他的脊椎骨一路向上爬行,冰冷地缠绕着每一节骨头,一直爬到后脑勺,冻得他指尖发麻,头皮发紧,连牙齿都忍不住咯咯打颤。这种寒冷,是炉火根本无法驱散的,仿佛来自桌椅内部,来自另一个冰冷的维度。

  深夜里,万籁俱寂之时,才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时刻。老黄总是被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嘎吱……嘎吱……”声惊醒。那声音,就从他床边的橡木桌椅那边传来!像有人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椅子上,又像有人在椅子上轻轻地调整着坐姿,甚至……像某种东西在缓慢地、贪婪地啃噬着木头!每一次,老黄都惊得心脏狂跳,猛地拧亮床头那盏昏黄的小灯,刺目的光线瞬间驱散黑暗。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桌椅的方向——桌椅却纹丝不动,连位置都没有丝毫挪动,静静地立在原地,在灯光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仿佛刚才那声音只是他极度疲惫下的幻觉。

  但恐惧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生长。白天,当他擦拭桌面时,指尖偶尔会毫无征兆地触碰到一片诡异的湿冷黏腻!那触感极其恶心,像是不小心摸到了一块浸在冰水里的、失去弹性的皮肤!他每次都吓得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低头仔细查看桌面——桌面却干燥无比,只有木头本身的纹理,连一丝水汽都没有。唯有指尖残留的那股令人作呕的腥气,像毒蛇的信子,在提醒他刚才那绝非错觉。

  最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那些“余光里的影子”。他常常在用眼角余光扫过桌旁时,瞥见一个灰败的、轮廓模糊的人影!有时那影子纤细,像是个女人,低垂着头,长发披散;有时又显得矮小,像个孩子,蜷缩着。那影子总是静静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或者就站在桌子边,一动不动。每一次,老黄都像被电流击中,浑身僵硬,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转过头去看——空荡荡!椅子是空的,桌边什么都没有!只有那股阴冷的寒气,在人影消失的瞬间,变得更加浓重,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将他淹没。

  老黄的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塌下去。他的脸色变得和“归途”店里那个老头一样,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眼窝深陷,像两个黑洞,浓重的黑眼圈如同墨汁晕染开来,挂在脸上。他走路开始打晃,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随时会一头栽倒。邻居们打招呼,他只是木然地点头,眼神空洞呆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只剩下一具被恐惧和疲惫蛀空的躯壳。以前为了生计,他还会强打精神出去找点零工,现在却整天窝在家里,像生了根一样坐在那把橡木椅子上,盯着桌面儿子的照片发呆。有时,他会无意识地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摩挲着桌面,那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温柔和依恋,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然而,一旦有人靠近这套桌椅,无论是好奇的张老太想看看这“新家具”,还是邻居来借个酱油路过,老黄就会像被踩了尾巴的野兽,瞬间变得暴躁无比!他会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眼神凶狠得像要噬人,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咆哮,吓得旁人赶紧退避三舍,私下里议论纷纷:“老黄这是魔怔了,被那套破桌椅勾了魂了!”

  他开始模仿“归途”店里那个瘦老头的姿态。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眼神浑浊,直勾勾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嘴角偶尔会神经质地抽动一下,扯出一个和那老头如出一辙的、古怪而扭曲的弧度,仿佛在练习着某种非人的表情。

  某天下午,老黄正坐在椅子上发呆,忽然感觉桌子腿似乎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很轻微,像是地基不稳,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桌子底下轻轻蹭了一下?这微小的晃动却像一根针,扎破了老黄麻木的神经。他猛地回过神,想起墙角还堆着从废品站淘来的、用来生火的旧报纸。找张厚点的报纸垫一下桌腿,或许能稳当点?他这么想着,像是给自己找了个离开椅子的理由。

  他走到墙角,蹲下身,开始翻动那堆散发着霉味和灰尘气息的旧报纸。纸页发黄发脆,一碰就簌簌掉渣,像枯死的蝴蝶翅膀。他一张张地翻找着,动作机械而麻木。突然,“哗啦”一声轻响,一张剪报从纸堆里滑落出来,飘到了他脚边的水泥地上。

  老黄的目光随意地扫过那张剪报。纸张泛黄,油墨模糊,但那个加粗的标题,却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了他的视网膜:“独居老裁缝离奇死亡,尸体发现于雕花大床上,面容极度扭曲,死因不明……”嗡——!老黄的脑子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瞬间一片空白,耳中只剩下尖锐的、持续不断的蜂鸣!

  雕花大床?归途家具行里那张布满扭曲哭泣花瓣和人脸的红木拔步床?!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得了疟疾。他几乎是扑倒在地,一把抓起那张剪报,疯了一样地又往那堆旧报纸里翻!一张、两张、三张……更多泛黄的、带着霉味的剪报被他翻了出来,像一张张来自地狱的传票:

  “抑郁女子离奇失踪,尸体惊现于五斗橱抽屉,抽屉尺寸远小于尸体,内部布满抓痕,死状凄惨……”五斗橱!那个抽屉底部布满抓痕、沾着暗红血痂的五斗橱!

  “瘫痪老人连人带藤椅消失于自家阳台,楼下无坠物痕迹,现场仅余轮椅压痕……”藤摇椅!那个扶手上有女人手印、会自己晃动的藤摇椅!

  “高三学生猝死书桌前,死因蹊跷,桌下暗红地毯疑有不明印记,家长质疑……”实木书桌!那张压着暗红地毯、散发着刺骨寒气的书桌!

  轰隆!

  老黄的脑子彻底炸开了!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强行拼凑在一起!那沉重的红木拔步床、布满抓痕的五斗橱、自己晃动的藤摇椅、压着暗红地毯的书桌……还有他眼前这套散发着阴冷气息的橡木桌椅!

  “归途”家具行!那根本不是什么家具店!那些家具,根本不是寻常的老货!它们是“容器”!是吞噬了死者绝望、痛苦和灵魂的恐怖容器!那个阴森的店铺,那个像鬼一样的老头,他是在收集这些浸透了死亡和怨念的“容器”,然后像钓鱼一样,用低廉到荒谬的价格,等着像他老黄这样被生活逼到绝境、贪图便宜的人,把它们带“回家”!

  老头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再次在他耳边阴森响起:“它会认路……认路……”

  不是家具认路!是这些被诅咒的容器,它们在寻找新的主人!它们循着绝望和贫穷的气息,像猎犬一样,在寻找下一个要被吸进去、成为它们一部分的灵魂!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筒子楼死寂的空气!那是老黄彻底崩溃的哀嚎!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套橡木桌椅,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他冲过去,抄起墙角的铁锤,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砸向那光滑的桌面!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锤头砸在桌面上,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老黄虎口崩裂,鲜血直流,铁锤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顾不得疼痛,定睛看去——那坚硬的橡木桌面上,别说被砸穿,甚至连一道浅浅的划痕都没有!光滑如初,仿佛刚才那雷霆一击只是孩童的玩闹!

  他不信邪!转身冲进厨房,抽出那把用了多年、刀刃都有些卷的菜刀,高高举起,用尽吃奶的力气,疯狂地砍向椅背!

  “铛!铛!铛!”

  刀刃砍在坚硬的橡木上,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迸出几点火星。几刀下去,老黄的手臂被震得酸麻无力,虎口的伤口崩裂得更大了,鲜血染红了刀柄。再看椅子——只在木头表面留下了几道浅浅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白印!

  “烧!烧了它!!”老黄彻底疯了,他嘶吼着,像拖死狗一样把那个小小的煤炉拖到桌椅旁边,颤抖着手点燃炉子,橘红色的火苗升腾起来。他抓起一把引火的旧报纸,塞到椅子下面,又用火钳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煤块,狠狠按在椅面上!

  嗤——!一股刺鼻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伴随着一股淡淡的、诡异的青烟。然而,那跳跃的火苗一碰到橡木,就像遇到了克星,瞬间熄灭!那块通红的煤块按在椅子上,除了在木头表面留下一个焦黑的印子,冒出一缕青烟,竟连一点火星都无法引燃!那椅子,仿佛是用万年玄冰雕成的,火焰根本无法在上面停留!

  桌椅沉默地矗立着,在摇曳的煤炉火光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像两个无声狞笑的恶魔。老黄所有的攻击,在它们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无力。它们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渺小和徒劳。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老黄。他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眼泪混着鼻涕和嘴角渗出的血沫,不受控制地往下流。他看着那把椅子,那把他曾以为能带来安稳的椅子,此刻像一张通往地狱的冰冷王座。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神空洞,像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他一步一步,挪到椅子前,然后,带着一种认命般的、令人心碎的疲惫,无力地坐了上去。

  这一次,感觉无比清晰!冰冷的木头,像无数只从地狱伸出的、冰冷僵硬的手,瞬间死死地“抓”住了他的后背!彻骨的寒气,不再是渗透,而是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顺着皮肤毛孔、顺着血管,疯狂地钻进他的身体!血液似乎瞬间冻结,骨头缝里都发出咯吱咯吱的**,那是被极寒冻裂的声音!他想站起来,想逃离这冰冷的刑具,但身体却像被无数根冰冷的铁钉牢牢地钉在了椅子上,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有眼球还能惊恐地转动。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前方的橡木桌面!就在他刚才砸桌子的位置,几道清晰的、带着淡淡血色的手印,如同被无形的刻刀,缓缓地、一点点地浮现在光滑的桌面上!那是他虎口崩裂时留下的血手印!

  紧接着,在那几道血手印的旁边,一张脸的轮廓,如同水中的倒影,开始缓缓地、清晰地浮现出来!先是模糊的轮廓,然后眉眼、鼻子、嘴巴……越来越清晰!那是他自己的脸!但那张脸却扭曲得如同地狱的恶鬼!眼睛瞪得极大,眼球几乎要爆裂出来,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痛苦!嘴巴大张着,形成一个无声的、绝望的尖叫形状!整张脸孔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完全变形、狰狞!

  “不……不要……”老黄想喊,想发出最后的悲鸣。但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漏气声,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意识,像被投入冰海的烛火,迅速地、不可逆转地模糊、熄灭。身体的感觉在消失,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僵硬。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皮肉,自己的骨骼,正在被一种冰冷的、木质的物质同化、取代。他正在变成这桌椅的一部分!变成这冰冷容器的一部分!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最后地扫过桌角——那张轻飘飘的、发黄的收据,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用劣质墨水书写的“归途”两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蠕动,仿佛正渗出黏稠的、暗红色的血液……

  五天。整整五天,筒子楼三楼的楼道里,那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越来越浓烈。起初像是死老鼠,后来变成了某种肉类在高温下腐败的甜腻腥气,最后,变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木头霉烂和肉体高度腐败的恐怖恶臭。这气味顽强地穿透了门缝,弥漫在狭窄的楼道里,像一只腐烂的巨手,扼住了每一个经过三楼住户的喉咙。

  “老黄!老黄!开门啊!你屋里什么味儿啊?!”张老太捂着鼻子,用拐杖用力敲打着老黄家的房门,声音因为恐惧而发颤。里面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如同实质般从门缝里不断涌出。

  “报警!快报警!”邻居们聚集在楼道里,脸色发白,议论纷纷,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

  警察的到来,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短暂地打破了筒子楼的压抑。当那扇被恶臭浸透的房门被强行撞开时,一股更加浓烈、几乎令人窒息的腐败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般涌出,熏得门口的警察和围观邻居都下意识地掩鼻后退。强光手电筒的光柱刺破屋内的昏暗,扫过狭窄的空间。

  屋里空得瘆人。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打斗的狼藉,甚至没有一丝活人生活过的烟火气。只有那套从“归途”带回来的橡木方桌和两把椅子,如同某种诡异的祭坛核心,被精心地、一丝不苟地摆放在屋子中央那片小小的空地上。它们被擦拭得锃亮,木纹在昏暗中流淌着幽暗的光泽,纤尘不染,干净得与周围积满灰尘的简陋家具、剥落的墙皮形成刺眼的对比。这种异乎寻常的洁净,在这种弥漫着恶臭的环境里,非但没有带来一丝清爽,反而透着一种令人头皮发炸的邪性——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极力抹去所有不该存在的痕迹,只留下它想展示的部分。

  桌面上,孤零零地摆放着两样东西,如同静待揭晓的谜底。一张边缘微微卷曲、字迹模糊不清的收据,墨迹晕染得像是被水汽反复浸染,又像是某种暗沉的污渍。旁边,是那张老黄视若珍宝的合影。照片里,年轻许多的老黄紧紧抱着幼小的儿子,笑容灿烂,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朴素的希望。然而,此刻这笑容在从窗外渗入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残阳光线下,在屋内挥之不去的恶臭和死寂的包围中,显得异常刺眼。那咧开的嘴角仿佛被强行固定,眼神深处透出的不是暖意,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甚至……一丝凝固在时光里的、诡异的满足感?照片的玻璃相框表面,也如同那桌椅一般,光洁得没有一丝指纹或灰尘,反射着冰冷的光。

  一名年轻的警员,眉头紧锁地忍受着刺鼻的恶臭,蹲下身仔细查看桌面上的证物。他拿起照片,指尖能感受到玻璃的冰凉。或许是蹲久了腿麻,或许是出于习惯性的动作,他下意识地、毫无防备地坐到了其中一把橡木椅子上。就在屁股接触椅面的瞬间,“嘶!”年轻警员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像被电击般弹了一下,几乎要跳起来。一股难以形容的、透骨的寒意,并非来自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一种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冷,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他的制服裤子,瞬间从尾椎骨沿着脊椎直冲后脑勺!那感觉,就像猝不及防地坐进了一块刚从千年冰墓里挖出来的寒冰,又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针同时刺入皮肤。他脸色瞬间发白,嘴唇微颤,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这椅子……活见鬼了!怎么这么冰?像……像坐在冰窟窿里!”

  旁边的老警察正费力地检查着墙角那堆散发着霉味的旧报纸,闻声只是不耐烦地转过头,用手电晃了晃年轻警员苍白的脸,又瞥了一眼那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椅子。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见惯不怪、或者说刻意回避某种东西的麻木。“啧,一惊一乍的干什么!”他粗声粗气地呵斥,声音在空荡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老筒子楼了,又潮又阴,加上这破天气,什么东西摸着不凉?少见多怪!赶紧干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他嘴上虽这么说,但目光扫过那套异常干净、在昏暗中仿佛自成一体散发着幽光的桌椅时,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厌恶,随即又迅速移开,仿佛多看几眼就会被什么缠上。他继续翻找,动作却带着一种急于离开此地的仓促。然而,无论怎么搜查,除了这套桌椅和桌上的两样东西,这间屋子干净得如同被彻底洗劫过,又或者……被某种东西“清理”得干干净净。老黄这个人,连同他存在过的所有微小痕迹,就这样凭空蒸发了,只留下这挥之不去的恶臭和这套散发着不祥寒意的家具。

  窗外,夕阳的余晖已彻底沉沦,只留下天际线上一抹浓得化不开、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不祥地涂抹在城市的边缘。这血色残阳,仿佛带着某种指引,沉沉地投向城西那片巨大的、被遗忘的伤口——老工业区的废墟。那里,断壁残垣在暮色中如同巨兽的嶙峋骨架,杂草丛生,死寂无声。就在这片废墟的深处,那间被枯死爬山虎紧紧缠绕的破旧厂房,那扇写着“归途”的掉漆木门后,一点昏黄的光晕,如同垂死之人的瞳孔,依旧固执地亮着。那盏旧灯泡在空旷的厂房里微微摇晃,电线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也随之扭曲、拉长、收缩,像无声舞动的鬼魅,更像一只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的、充满恶意的眼睛。它穿透废墟的黑暗,穿透逐渐浓重的夜色,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筒子楼的方向,锁定了那扇刚刚被警察撞开的、属于老黄的房门。

  筒子楼对面,那个由锈蚀铁皮勉强拼凑成的修车棚里,老王头依旧蹲在地上。他手里攥着那块早已看不出本色的油腻抹布,动作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一辆早已废弃、布满灰尘的旧自行车链条。那动作缓慢得近乎凝滞,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麻木,仿佛他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这重复的本能。旁边一个破旧的小收音机,顽强地发出咿咿呀呀的评剧唱腔,那凄婉哀怨的调子,在死寂的傍晚和远处警车隐约的警笛声衬托下,非但没有带来一丝生气,反而更添了几分诡异和凄凉,如同为某个看不见的仪式伴奏的哀乐。

  收音机里,一个旦角正用尖细的假嗓唱着一段悲苦的唱词。就在某个拖长的尾音处,老王头擦车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他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那双原本虽浑浊却尚有几分活气的眼睛,此刻变得更加空洞,蒙上了一层更厚的、仿佛永远也擦不干净的灰翳。他的目光越过棚子歪斜的铁皮边缘,越过楼下晾晒衣物滴下的水痕,死死地、直勾勾地“钉”在三楼那扇刚刚被警察撞开的窗户上。窗户里,似乎还有手电筒的光在晃动。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轻微的、如同老旧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像是在咀嚼着什么难以言说的东西。然后,一串不成调的、破碎的音节,从他齿缝里极其缓慢地、断断续续地挤了出来,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阴风,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模仿般的腔调:“好……家……具……”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仿佛在对抗某种无形的阻力。“配……好……主……家……”最后一个“家”字,几乎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流,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令人绝望的满足感。唱完,他的嘴角极其不自然地向上拉扯了一下,形成一个僵硬、扭曲、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如同“归途”店里那个老头脸上凝固的古怪表情。

  就在这时,一阵裹挟着初冬湿冷和城市尘埃的夜风,毫无预兆地从筒子楼的方向吹来。它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灵活地钻过老王头修车棚铁皮上那些早已锈穿的缝隙和破洞,猛地灌了进来。这股风,不仅仅是冷。它带着筒子楼特有的、混杂着油烟、霉味和廉价洗涤剂的气息,更裹挟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跗骨之蛆般难以忽视的、属于“归途”家具行的味道——那股深入骨髓的、旧木头腐败的阴冷,混合着若有若无的、甜腻的铁锈腥气,还有一丝……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陈年泥土的腥膻。

  这股风,精准地、带着恶意般,扑打在老王头的后颈上,钻进他敞开的、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衣领里。老王头猛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那寒颤如此剧烈,以至于他整个佝偻的身体都跟着筛糠般抖动了一下,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了油腻的地上。他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仿佛想把自己缩进那件单薄的衣服里。然而,已经晚了。

  那股阴冷的气息,如同活物,顺着他的皮肤毛孔,贪婪地钻了进去。他脸上的肌肉,在昏黄的修车灯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不是普通的苍白,而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如同陈年旧纸般的灰败,从颧骨开始蔓延,迅速覆盖了整张脸,连嘴唇都变成了青灰色。更可怕的是他那双眼睛,那层原本就存在的浑浊灰翳,此刻如同被滴入了浓墨,迅速加深、扩散,眼白部分变得污浊不堪,瞳孔则像蒙上了厚厚一层永远也擦不掉的尘埃,彻底失去了焦距,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凝固的、非人的空洞。他僵硬地维持着那个蹲坐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生气的、布满铁锈的泥塑。只有那不成调的、关于“好家具”的破碎哼唱,仿佛还在他僵死的胸腔里,无声地、一遍遍回荡。

  棚子里,收音机里的评剧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唱词凄楚,却再也无法掩盖那无声无息弥漫开来的、比死亡更冰冷的寂静。那股“归途”的气息,已经在这里,找到了新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