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六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四)-《大理寺小饭堂》

  原本这种找出那金五石散被书斋写书的行家‘藏’起来,‘变’成什么模样这种事也只是林斐交待给刘元、白诸以及他二人带话的魏服的谜题。

  不过因着翻那话本子似的案子集锦一时入了迷,乃至于吃暮食时都落了人后,最后还是阿丙跑过来喊吃饭的刘元、白诸等人才翻了一遍,清楚了那话本子所写故事的大概,还未看出什么头绪便心不在焉的去公厨吃饭了。

  这般难得的‘落’了吃饭之事,也使得林斐提出的这个谜题多了不少知情之人。

  温明棠等人自是为刘元等人留着饭食的,不至于让三人饿肚子。看着扒拉着饭食都有些心不在焉的三人,汤圆忍不住转头问温明棠:“温师傅,那奇药到底变成什么东西了?”

  虽不似刘元、白诸等人聪明,根本没明白林斐提点的金五石散的真正功效,但这话本子的故事他们倒是早在闲的无聊时翻过了。依稀记得是个女妓杀人嫁祸,试图脱罪,最后却被绳之以法,用一条白绫上吊的故事。

  温明棠伸手摸了摸身旁汤圆的脑袋,说道:“既是个害人的药,自然同那害人的凶手有关了。”

  害人的凶手?汤圆愣了一愣,下意识道:“那金五石散被那写话本子的行家‘变’成了那个杀人的女妓?”

  温明棠点了点头,只是出口的话却又不是全然肯定了汤圆的猜测,而是继续说道:“但不止是那个女妓,最后杀人的女妓甚至只是那药功效的最后一环,真正至关重要的,其实是那被杀害的死者身边那只既会安抚人又会提点人,既做那‘知己’,又做那死者人生路上‘引路师者’的那只会说话的八哥!”

  这话一出,小丫头汤圆以及一旁听温明棠、汤圆二人闲聊的阿丙倒是再正常不过的惊讶反应,虽惊讶,却不至于太过惊讶,只是寻常的看到话本子中未曾想到的场面时的诧异罢了,反倒是那原本正心不在焉扒拉着饭食的刘元、白诸同魏服三人或丢了手里的筷箸,或惊讶的直接站了起来,仓促之下碰翻了面前的食案,这般的反应,自是不消人说,温明棠等人都能看出对方这般是明显失了态的震撼之感。

  在这般失了态的惊讶衬托之下,便连原本还惊讶着的阿丙同汤圆都下意识的收回了方才惊讶之下的轻呼声,转向三人,问道:“刘寺丞,你等怎么了?”

  饭虽是吃了半饱被撒了,却也不算什么大事,一会儿回去的路上随便买些饼子、包子亦或者去那小食摊上应付一点便成了。

  三人朝过来帮忙打扫的杂役们道了声歉,留下来打扫公厨的杂役们摇了摇头,方才已从汤圆、阿丙以及温明棠的闲聊中听了个大概,此时也正是好奇之时。事实上也无法不好奇的,谁听了那什么金五石散变成了女妓连同一只八哥会不惊讶的?

  看着此时留在公厨的众人几乎不约而同朝自己望来的巴巴眼神,期待着温明棠解释一番,温明棠笑了,提醒众人:“你等可发现那书斋请的写书的行家每回提到那只既是‘知己’又是‘师者’的八哥时的描述了?”

  “那一身漆黑、油光发亮,泛着油水光泽的羽毛,”温明棠在‘油水’二字之上加重了语气,“那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在四处打探着周围的境况,”‘滴溜溜乱转’‘四处打探’又被加重了语气。

  “每回有外人过来时,那八哥都会把自己缩起来,躲在墙角同样漆黑的阴暗处,”温明棠继续说道,看着刘元等人已然隐隐明白过来的表情,接着说道,“将自己的身影蜷缩在那被全身涂黑的圆镜之内,恍若这般就能将自己藏进角落里那深不见底的黑洞中一般。”

  “那行家这般的描述显然不是一句‘那死者的八哥胆小’便能揭过去的了。”温明棠说道,“这般的描述,你等看……像不像在说一只油水发亮,滴溜溜眼睛四处乱转,每到有外人前来,都会把自己藏进洞里的黑皮大耗子?”

  这话一出,众人大惊失色!只是与先时又有些不同,方才提及这些时最为震惊的刘元等人此时因着方才温明棠提及的那些话本子中的描述已然隐隐猜到一些了,倒是没有那般震惊了,反倒是先时只是寻常惊讶的汤圆、阿丙连同那几个打扫的杂役可谓大惊失色。

  “那会说话的八哥竟是个耗子?”几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脱口而出。

  温明棠点头,说道:“那八哥是那死者的义父送给死者的,最开始义父也同那女妓一般作为嫌犯被官府收押,先时这故事被说书先生拿去茶馆说书时,说至一半,还有不少堂下的听客曾怀疑过那义父的,这义父也是众人以为的最有嫌疑的凶手之一了。可至最后,因那女妓直接杀了人,那义父就成了无辜之人了。”温明棠说到这里,忍不住抚掌拍了两下,感慨道,“不愧是写书的行家!你等可发现了?这行家写的话本子里,最后那义父的结局并未被提及被官府无罪释放了,反倒是坊间不少说书先生张口,画蛇添足的为那结局多添了个女妓伏法,其余人等皆无罪释放的结局。”

  温明棠说到这里,伸手拍了拍话本子,叹道:“可见若那行家是个真行家,即便只是个写话本子的行家,那故事里头还是不要乱掺旁的东西好。若我等手头的不是那行家写的原来那版话本子,而是后头旁人画蛇添足修改过的,未必能发现其中的真相呢!”

  众人恍然,还是刘元等人感觉最为敏锐,很快便抓到了温明棠话语中的“言外之意”:“温师傅,那原版的结局只写了女妓伏法死了,其余牵扯其中的嫌犯,好似不止那送八哥的义父没有释放,旁的人,似那老鸨,还有那死者书院里的同窗、老师甚至族人好似都没有被释放啊!”

  温明棠点头,暗叹了一声:不愧是那科考中走过来之人,不说他定比寻常人更聪明吧,但定是有其过人之处的,或是比寻常人更细致,或是比寻常人涉猎更广、更努力云云的。

  同样事前并未察觉,她一说方才注意到了其中细节的打扫公厨的杂役们,甚至汤圆同阿丙都没有这般快意识到这一点的。

  “那女妓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杀死者,是那老鸨一直在拱火,一面逼那女妓还钱,一面在那里挑拨女妓与死者之间的关系,最后甚至那女妓拿不出钱来,就将她赶到院子里去,不让其有休憩下榻之处,甚至到最后,还不让女妓吃饭,只在快饿死的时候给她一两口饭食,吊着命。”温明棠说道,“看着老鸨与杀人这等事好似全然无关,可那般阅历丰富的老鸨却是故意将那女妓逼的不得不动手的,因为在老鸨的设计中,女妓要么动手,要么死,根本没有旁的选择。”

  “那书院里的同窗则见不得那死者好,嫉妒他,一直在背后中伤、诋毁他!你等可发现了?那写书的行家故意将那死者的同窗、老师们都写的极为聪明,甚至可说整个故事里的聪明人和蠢人那分布之态显得极有意思。只要是牵连进整个故事里之人都极为聪明,哪怕只是个目不识丁的老者——义父,而那与整个故事无关之人都不曾展现过其聪明之处,不说那寻常做事的仆人,街上吆喝的小贩了,就连那官府大人的顶头上司,按说这般大的官员,当是人中龙凤的聪明人才是,可在那写书的行家笔下,这大官员也并未展现出其聪明之处。”温明棠说道,“只有那牵扯其中之人都一个个显得极为聪明,极为会算计,不断的在为自己谋利。”

  “原是一群显得极为聪明的自私小人!”魏服叹了一声,开口说出了谜底,“可说是同样的自私小人换上了同窗、老师、义父、族人,甚至是那八哥,哦,对了,还有那女妓的皮,这些人骨子里就是同一种人。这种人,用种种法子,各种阴差阳错的机缘巧合之下杀害了死者,动手的虽是女妓,可其实每一个人都参与了,只是直接证据只指向了那个女妓而已。”

  白诸接话道:“骨子里既然是同一种人,自然指的是同一样东西了,原来这便是林少卿提到的那写书行家藏金五石散的方式吗?”

  “融进那故事中每个人的身体里,每个人身上都有,这便是那金五石散的真正可怕之处?”刘元眉头拧起,“这金五石散……”

  “不错!”看刘元等人距离真正明白那金五石散的用处只差临门一脚了,温明棠提醒道,“那人死了!致他死的就是散落在这每个人身上的金五石散,最后直接证据指向的杀人凶手是那个女妓,她身上同样散落了金五石散。”说到这里,温明棠随手拿起台面上一只朝食剩下的饼子比划了起来,“每个人身上散落的金五石散合起来就是这一块饼,”女孩子说着,又从这饼上揪了一块饼子下来,说道,“这是那女妓,直接只让这一小块饼伏法,能叫作凶手伏法了吗?”

  “当然不能了!”离她最近的汤圆一双眼瞪的浑圆,在众人开口之前先一步说出了众人的心声,“所有人都是凶手!”

  温明棠点头,想了想,又自身后的台面上取下一把尖尖的剔骨刀,指着那剔骨刀的尖刃处,说道,“有个人被这般一刀捅死了,这剔骨刀的尖刃处这一段扎进了那死者的身体里,于是那拿刀捅人的便将那扎进死者身体的尖刃折下来交给官府,说杀人的是这尖刃,不是他,也不是这剔骨刀的刀柄以及后半截刀面,你等说可有趣?”

  众人直到此时,方才彻底明白了,刘元忍不住拍了两下食案,说道:“简直是狡辩!所有人都是凶手!”

  温明棠再次点头,看着刘元身后互相对视了一眼的白诸和魏服,看着他二人倏地变得复杂起来的神色,又道:“或许……有些难,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甚至这世间也不是人人都是这般极‘聪明’的自私小人的。可种种机缘巧合的设计之下,尤其若是牵扯其中的都是这样的‘聪明’自私小人,甚至那被杀的死者也是如此。到最后,以证据说话的话,除了那扎进死者身体的尖刃,旁人因着同这尖刃分开了,以至于并没有切实的证据能证明他们杀人了。也因此,坊间不少说书先生都会错了这话本行家的真正意思。”

  “或许,也是故意写成这般,让多数人会错意的。”魏服叹了一声,说道,他年岁比起刘元等人长了不少,看人看事自多了几分‘俗气’与‘世故’,这般虽有时会显得没有棱角,不够出众,可那些过往年岁中的阅历却在很多案子中起到了特殊的作用,“这故事被前朝官府勒令打回去重写过一遍的,如此,自是让多数人都会错意,不懂才是最好的。至于懂得,自然会懂。”

  温明棠点头,看着震惊之后,惶惶担忧起来的汤圆、阿丙以及几个杂役,又笑着安抚道:“莫怕!你等可发现了?那写书的行家这故事里,所有牵扯进去的都是‘聪明’自私的小人,这般环环相扣的设计,若是其中一环不照着这‘聪明’自私的路子去走,似我们汤圆、阿丙这般善良、老实的话,这连环局其实是进行不下去的。”

  这话一出,汤圆、阿丙连同几个杂役面上的担忧之色稍减,又稍稍回忆了一番那里头的故事,恍然道:“好似确实这般,这些人怎会这般互相配合着害人呢,是说好的吗?”

  “那写话本的行家既没有透露这个,自不是说好的。”白诸摇了摇头,复又看向一旁不住摇头的魏服。

  “因为‘聪明’自私至极处之人,那行的每一步其实是能算准的,甚至都不消担心他一时善念,动了恻隐之心,”魏服说到这里,唏嘘不已,“这等人身上实在没什么人性,不会心软,看着可怕至极,可细一想,这等人其实在那真正看得明白的聪明人眼里同那死的棋子其实没什么区别,比起寻常会心软、会生善念的普通人来,更不会脱离掌控。”

  所以,这金五石散被禁也不奇怪了,前朝那些聪明人看到的哪里是阿俏兄长那点裤裆里的事?而是怕真的有这样厉害的聪明自私之人存在,真如话本子里那般杀人于无形。

  “那金五石散的药效说出来其实平平无奇,甚至便是知晓可以这般用,也不定能找到那么多‘聪明’‘自私’的小人将其纳入局中,作自己的帮凶,”刘元接话道,“便是找到了那么多聪明自私的小人,要怎么设计也是桩难事!左右,我一时半刻是想不出来的。可见这东西于多数人而言没什么用,真正会用的就是那聪明自私至极处,甚至可说是那聪明的有些过头之人。”

  “如此……不就是一个最聪明自私之人,设计了一群同样聪明自私之人,大恶人吃小恶人,黑吃黑的故事?”汤圆惊呼了一声,说道,“都是坏人,坏的简直都分不清谁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