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900 悔与命运-《怪物们的密教准则》

  章玉裁静静翻阅着记录簿,尤兰达静静望着翻阅记录簿的爱人。

  他如往常一样挺拔,冷峻,专注时睫毛随眼球滚动轻颤。

  她能听到冯如松的低语,纸张翻阅时的‘哗啦’声,水流滴出兽口,落入平湖那微不可查的撞击声。

  以及。

  仙树的声音。

  她像一个旁观者,只看、听、想,却与他们所在的‘画片’并不重叠。

  “玉裁…”

  尤兰达喃喃。

  “昏君无道,妄祭秘术。恐怕我们改了又改,杀了又杀,最终的对手却是来自——”

  章玉裁将手中那沓信纸折了一下,回首观望,眸如刀剑般锋利。

  冯如松微微躬身。

  “大人。我与兄长已在各地点火,不用数年,便可成燎原之势。”

  “长庚司底下行了太多方便,我不是唯一的都司,”章玉裁思虑过太多日夜,冯如松滴水不漏,可时间来不及了,“变数太多,如松。”

  他掌着长庚司一日,就有白莲教一日的好儿。

  倘若有天变了,图吉与另一个坐上来,白莲教的伤亡数字会迅速上升——更不提他们屡屡潜入郡县,拉拢那些天赋非凡的男女…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长庚司刀下幸存的。

  他谋了私,多次从中领出‘死人’。

  也指了错路,让长庚司的卫士吃了虾蟹,放了鲲鲸。

  他自认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可天威难测,真有天出了变数,再做应对就晚了。

  “洋夷步步紧逼,我军战战溃败——恐怕用不了半年,就要割地赔款,再多些个‘红毛绿眼’的爹了!”

  冯如松将头垂得更低。

  “国中之国,国之不国!他们怎么有胆量提这样的要求?!”

  章玉裁扶剑恨声。

  “真乃愚人之妙法也!那层层尸位素餐的竟以为是天大的好处落到脑袋上?我看是屎盆子!”

  冯如松缓缓摇头。

  提起那些‘好大官儿’,他也有些无奈:“…最近又传西洋人的机巧,说能教织娘歇息。平常三五个人、十来日才成的纺布,用上后只要两人操作,三日便出。”

  蓝衫男人活灵活现地详述那些官员的做派,他们是如何蛊惑愚弄百姓的。

  “…糊弄她们,说等洋人来了,只挑出牌子,每日换着上工,其他空闲则休——我来时见织娘们都聚在一块,聊闲时再私底下绣些什么换钱,说平日里工紧,忽地闲了,怕不适应…哈…哈…”

  冯如松咧着嘴,脑袋摇了又摇。

  百姓愚昧,并非百姓之错。

  可这个个朱紫竟像哄骗小儿手里的糖画儿一样层层推诿,差人哄骗,只为了自己口袋里那叮啷作响的银子——

  实乃…

  禽兽也。

  “真到了那天…”

  章玉裁薄唇轻碰。

  虽没有商贾之能,他也想得出,到了那天会发生些什么——

  “章…大哥。”

  冯如松忽然叫了一声近的,打破章玉裁的沉思。

  “如松?”

  “大哥想要朝廷好,国家好,还是百姓好?”冯如松静静望着他,说了句古怪的话——在多数人眼里,这三个是一样的。

  章玉裁黑眸微闪。

  “西洋人的法度利器从来不会为泥巴叫屈。章大哥,我朝如何?”

  冯如松轻言。

  “糊墙时宝贝,抹完了嫌脏。烧得红透亮,老爷踏着来去——叫一句乖巧人,要忙嚷‘我哪配成人’…”

  “如松。”

  章玉裁饥打断了书生的话。

  他们干着叛逆的事,嘴上却最好一句都不要提。

  冯如松近日有些轻浮了。

  “…大哥。我和兄长追随左右,取的就是个‘不可能’。如今利法就在眼前…不若让我…”

  “我这次来,带了百十个要死的,”章玉裁仿佛没听见他的话,抖落着手里的纸,面色淡淡:“真要试,也当从我开始…”

  冯如松不同意。

  “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

  “头?我何时成了‘白莲’的头?”章玉裁失笑,屈指点了点眉心:“即便真有‘头’——也合该是‘念头’。若人人都有念头,如松还怕‘鸟无翅、蛇无头’?”

  况且…

  「身为‘人’所重视的,你所重视的。」

  这沓记录中还是有些重要的东西的。

  比如。

  与这‘仙人’做交易,恐怕‘血肉’是最低一档的了——你所重视的。

  你。

  冯氏兄弟都是孤儿,可没什么真重视的。非要说,也就是个白莲,是个念想,再多半个自己。

  而他…

  能交易的却是有些。

  眼下两难:一难朝廷里的祭祀,二难远渡而来的蛮夷。

  比起来,后者自当紧迫。

  章玉裁将纸递给冯如松,缓步到那仙树下。

  “要洋人百年不犯,三百人性命可否?”

  翠光在翡鳞中静静流转。

  几个呼吸。

  一道闷沉的声音在冯如松和章玉裁的耳中响起。

  “不够。”

  “四百人。”

  “不够。”

  “五百。”

  仙树沉默片刻。

  “也许。”

  二人齐齐蹙眉。

  即便没有这些纸,两人也很难上这样的当——若真献上五百人,等来一个‘依然不够’…

  再献六百?

  ‘不够。’

  这是个无底洞。

  “自称仙神,就没有个凡人能为的法子?我要洋人再不进犯,至少百年时间。”

  仙树声音低了几度:“每个问题都有答案,孩子。只是凡人从不意识到,代价会有多大…章玉裁,许多人的命运在你手中…”

  耳畔隆隆作响。

  章玉裁喉咙有些发紧。

  虽口称‘仙人’、‘仙树’,实际却从未将这妖物当做真正的仙神对待。可此时此刻,章玉裁却感觉周遭一切声音飞似的离他远去——他的双腿变得沉重,重到要钻进泥里,碾碎泥下的别的什么壳子,或者一直站到地府里去。

  他失去了对冯如松的感知。

  以及自己血肉的支配权。

  这种‘压迫’,对一个自认为在神秘之路上走的比身边任何人都要远的仪式者来说…

  无疑是一种侮辱。

  就像年迈的牧师领着圣童祷告后,用他因饮酒过量而颤抖的枯手攫出新生的白血,送到圣童面前,说:‘闻闻,这是你的味道。’

  当然。

  等圣童长大,懂了这些,那年迈的老牧师早魂归天堂。

  一代又一代的传承。

  新鲜与陈年尿液混合涂抹在圣十字洁净无瑕的教标上,让最神圣的因潮湿而发霉。

  虽然牧师们从不流泪。

  所以。

  对章玉裁来说,这股莫测的力量无疑是一种侮辱——只是‘仙树’的本意并非如此。

  就像人不会侮辱一只蚂蚁。

  “命运…像阴影中的影子…”

  头顶翠绿枝条悄然垂落。

  在他耳畔低语。

  “兰氏满门,唯活次女——选择命运,就等于选择了代价,章玉裁。”

  “…兰…?混、混账…!你毁了人,倒有什么好处?!”

  仙树轻笑:“命运将至。”

  章玉裁只片刻如遭雷击,又迅速狠狠用牙撕开舌尖,低吼:“妖树!”

  这一声让那周遭的重压如雾般消弭。

  冯如松忍着骨头缝里的酸痛忙上前搀扶,而远处静立的少女,却再也不敢向前半步。

  她希望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可愿望是没法反悔的。

  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