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争渡!争渡!-《上命昭唐》

  蒲津流域是黄河最后一道大湾,上头是河西河东分界,从这出去,就隔断河南河北。

  这一段水域甚广阔,周围遍布丘陵山包,开了大量供上下渡的山梯道。眼下春寒料峭的正二之交,黄河还处在枯水期,水速比平时更缓,还退出了大片滩。萧翰轻松标了十几个渡口,架了八条浮桥,连同开元铁牛桥一道,只等接应李克用。

  昨夜收到败报,萧翰就全军而西,直据黄河两岸。本部万余和李嗣昭派来的八千昭义军一面在东岸设阵地修工事,协助撤离大军抵达后站稳脚跟,抵挡追兵,一边搞渡。

  得亏李嗣昭战略嗅觉够强,未经李克用同意,早早就派人以备万一,不然光凭萧翰,还要颇费一番手脚。

  晨雾卷动,人人都是一副憔悴。

  眼珠长满血丝的圣人,只感觉一阵一阵的头重脚轻。

  一天一夜折腾,连打个盹的空闲也无,体力精力都已透支到极限,比同时在淑妃、德妃、阿赵身上使一个通宵的劲还累的多得多,站着都能睡着,坐下就能躺下,躺下就能死下。

  看电视,别人似乎都是智谋型统帅,纵横捭阖,算尽天机,号令一下,自有人圆满完成任务。到自己却是猝死型统帅,号令一下,大头兵往哪跑,就跟着窜。

  圣人曾剖析过自己这种行为的原因。

  答案是缺乏安全感,控制欲太强,不信任部下的能力,对时代的不确定性总是大于确定性的规律的恐惧。对一件事的成败,对前途、对圣唐各种事物的忧虑如附骨之疽光影相生,让自己的心情随时都是沉甸甸的。

  我,何时才能体会到安宁?

  有生之年,还会有高枕无忧专心玩女人的一天吗。

  没说的,回朝了,先奖励十个处子。瞅着朱令雅、朱令柔,赵姿,赵梦,都到来血年龄了,先帮忙检查下身体,看看发育程度。

  可瞧着天后把朱令雅当个心肝,这么干,会不会气死天后?或是和我拼命?当日抓同州军给她报仇,眼看着这个大美女,也是可以杀人不眨眼的。

  而且忙活一晚上,还是让李克用逃了,只得到了一只真假难辨的手臂。更让圣人郁闷之余,火冒三丈,好在还能堵渡口,说不得那条老狗就还在其中。

  圣人只是强打精神,据鞍瞭望薄雾笼罩的流域和矗立东岸的鹳雀楼。

  大队大队同样疲惫已极的步骑,只是在晨雾里头木讷出没,或躺下,对蒲津张开声势,等待出击。人的鼾声马的鼻息,在雾气、丛林里断断续续,才让这静谧的晨曦显出丝毫生气。

  左冯翊会战已结,但没下令班师,所有军马就照常战备,李皇帝指哪,照常就要打哪,哪怕连轴转。没人提走的事。历经这么多血与火的征服与掠夺,令行禁止早已渗入骨髓。上下早已融为一个整体。圣人,这个这支军队的灵魂一日不死,一日就要守号令。只要军队没崩溃,他没下令,就入娘的得撑住。

  杀材杀材,不能熬夜杀通宵,不能雪夜拔城,你配吗?

  *****

  朝阳初升,雾气渐散,黄河两岸,全是叫嚷的人马。

  有人抱着马脖子,游马过江。指挥过河的军官们叫唤不停,跑来跑去。

  骆驼浑身扎满乱箭,陷在泥潭里。大车倒在身后,兵甲用具撒了一地,军士们手忙脚乱收拣。

  九座浮桥上,昨夜就排起了黑压压的队伍。一路一路的骑兵步兵哄闹火并,争抢次序。民夫神色焦急,抬着一张张担架上的伤员。此起彼伏的打滚惨叫,低低喘息。还有的叫都不叫,却是死去多时。

  混乱当中,一堆一堆军官男女民夫猬集。每个人都是筋疲力尽,汗流湿衣,河风迎面一吹,心下身上一起瑟瑟发抖,只是拼命推搡叫喊:“死球了,死球了!让让!”

  稍远的河原上,大队军卒席地而坐,一边备战一边吃干粮,叽叽喳喳。偶尔斥候路过,惹得惊慌不已,又是抓刀又是上箭。

  天公作美,风声鹤唳四面楚歌的晋军正在大举渡河。算兵算夫算匠人,连人带马各种牲畜,总有十余万。加上乱七八糟的盆盆罐罐,不时还有王师出现在左近,吓得尖叫连连,却一个半夜哪过得完!赶着天亮的这个点,恰恰已经到了最忙最乱的当口。

  李克用被斩断一臂,早已不省人事,气息危浅,送到鹳雀楼医治看护。他指派的继任指挥铁林使周德威据传也战死在通灵陂,现在主持局面的是飞腾使萧翰、都押牙盖寓、从马直统帅李君庆几个。

  他们把李嗣昭派来的昭义军抽出五千,跟着萧翰部分成两军,一万一在通灵陂过来的大路上挖沟设拒,保卫大军渡河。另一部则已经三面漫延,侦察动向,压制王师的探子和游骑兵。

  圣人明显摆出了进攻姿态,在蒲津西岸上下游撒出了大量人马。部署的远拦子接二连三被杀逃归,或跑得坐骑口吐白沫回来报信:“来僚!来僚!怕是倾巢而出,要把俺们彻底粉碎在关中!”

  每一路远拦子回来,就回应起大片哀嚎怒骂。

  “完僚!回不去撩!”

  “抢长安时就眼皮子一直跳,总是不踏实,劝都将莫乱来,怕出事。这下安逸了!没死在朱温、幽州贼刀下,却把命送在圣人这里!致兹覆灭,军府负俺何多!”

  “散了,都散了罢!黄河又没上盖子,在这紧排慢排,难道都等着下河当水鬼,冲到东海喂鱼?”

  “跑?往哪跑?游骑到处都是,追了俺们一整夜。各自溃去,就打兔子来将俺们收拾了!”

  “就是把俺砍成七八段,也跑不动了,俺就在这躺尸等着,死在这也罢!”

  “活路何在?活路何在?俺是不是该写遗书了?”

  “李大王在哪里?李君庆在哪里?找领导们问问,准备带俺们上天还是入地?”

  无数晋军,只是或站或坐或睡成死狗,把手里钢刀头盔敲得“铛铛铛”的震天响。更多的人睡得鼾声如雷。一个连着一个,一个靠着一个。

  晋军同样已经疲惫万分,更甚王师。

  前日半夜就开始备战,天亮就开打,连打带走到今日,休息的不知道有没有三个时辰。仅剩不多的粮食在撤离路上也没带得走太多,现在几乎饿得肚子拉稀直响,感官迟钝。

  这个煎熬过程,人比畜生能撑。人少有累死,马牛驴、骆驼之类却折得多。李克用带的骑兵,本来都是配双马。现在骑士剩七千,战马也堪堪只有万数。有些还是马步军的。而这战马其中还有不少受了伤脱了力,因为种种因素短时无法上阵。

  可以说晋军已经虚弱到了极点。来一支农民军,恐怕也能杀翻他们、

  山包上,李君庆望着浮桥上实际不慢看似蠕动的队伍,脸色惨白:“这得什么时候是个头?要不厉行军法,抛弃一切物资夫匠牲口,先把将士全过去?”

  “打着空手过河,跟死了有甚区别?”盖寓对着地图指指点点,摇头道:“阴地关方向有王子美、萧干的万余人马火速进犯,晋州有李嗣周各部数万。河中府、盐池各地还有陈熊等人的数万蒲兵,眼下我军落败,定然也会加入。四方皆敌,已有被全歼在汾水谷的风险。什么都没了,更加是一触即溃。再等等,若圣人赶尽杀绝,再扔不迟。”

  诸将一个个都是脸色铁青。

  盖寓又低声吩咐:“再分派快马催李嗣昭、李存贤、李存进来援,各自分兵两路到晋、绛接应。届时休整一番,先杀退圣人,再与太原之师合诛嗣周、子美。”

  “主力一出,泽潞、邢洺怎么办?”一个沙陀将领问道。

  “暂且弃车保帅。”盖寓耸耸肩:“大王不听我言,至于今日。先全大局,泽潞邢洺,别图收复。”

  “盖……”这沙陀将领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西边大路的视野尽头冒出了几匹红衣骑士。

  在场一窝蜂望去,随即出现的是一群自家探子,人人披头散发。在他们身后,几名红衣骑士只是举起号角,呜呜而吹。接着就看见大队大队军马从阴影里走出,也不打旗号,只是从大道尽头无穷无尽的涌出,卷起滚滚烟尘,以凌乱的泥石流队形,带着隆隆隆隆的轰鸣推进而来,步入金光下。

  转瞬,前锋游骑就填满视线,冲到阵地左近喊话劝降,还有不少人挑着死不瞑目的晋军头颅,拖着一具具将校尸体,扔到阵地外头:“各人马革裹尸!”

  阵地这边,已经有人目眦尽裂,失声悲呼:“安四郎!”

  王师号角变动,就看见骑卒从两翼杀出,张开一副副骑弓,交替掠过阵前。

  渡河大军惊慌失措的哄闹猛然炸开。盖寓猛的转头,看向一人喝道:“还有多少待渡!”

  “目测,总还有两三万,俺下去找人问问,催催…………”

  盖寓点点头,还不待说话,数骑飞也似的爬上陂,大哭大叫:“已经有轻骑绕开阵地赶到渡口,要和俺们抢桥!先头几百骑已杀到铁牛桥,把俺们吓得纷纷跳河,摸着铁索泅渡!”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盖寓一瞬间,也浑身冰冷。他全军所持所能战者,只有萧翰和李嗣昭的一万五人马。只要这些人马在河这边遭到失败,那么,连同河对岸已经渡过的李大王,百官,各厢人马,只有葬身河中一个结局,不会有任何意外!李大王从前创造的辉煌,就烟消云散。所谓四镇大业,也就灭亡。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果然也!

  一次战役,足以决定一个政权的兴亡成败!

  怎么办?怎么办?

  到了这一刻,盖寓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下令迎战的勇气!

  他猛的拔刀上马,破音大呼:“整兵!击鼓!圣人也是人困马乏,强在支撑!想试试咬几口肉。将他打痛,让他晓得轻易胜不得,自然退去,不要乱!”

  盖寓环顾左右,大声下令:“本军各将到浮桥押队速行。笨重的,都扔球!哪里拖沓,直接战马开路,一路踏死蹚道!让百官李大王和渡过军马收拾东西准备走!取道泽州入潞州还太原。传令李嗣昭他们,上个命令更改,让他们就近到泽州接应!我先赶到阵前,给俺们争取一个时辰!到时不管渡没渡完,我们自撤军点火烧桥。快去办!”

  呼喊声里,盖寓已经跃马下陂:“众将士,争渡保桥!保卫袍泽!”

  河原上,万余晋军悚然列阵,颤抖着身子。

  要以血肉之躯,抵挡铺盖天地只怕有十万之众的王师,为身后众人争取那渺茫的活命机会,这一战,到底要怎样打!结果是滔滔江水葬亡魂,还是杀退李圣人?每个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心乱,手抖,嘴唇哆嗦。

  不少在西岸的晋军文官杂吏,转身就走。

  混在一起的败军和男女民夫呆呆看着河原上慢慢逼近的烟尘,也开始如无头苍蝇,撞在一起,踢翻盆碗,挤落河里,把形形色色的东西抛下黄河,喉咙发出刺耳的尖叫。不少三晋妇女就在队伍里放声大哭,咬牙切齿的诅咒狗皇帝,李克用。还有不知多少老汉老孺妇女男人官吏互相牵着手冲出人群,到南侧呼啦啦跪下,朝着李皇帝的方向砰砰磕头,涕泗横流:“饶命呐,饶命呐…………”

  惊弓之鸟的大队军人魂飞魄散,有的忙不迭的收拢军马:“抱团抱团!抱团取暖!”

  要不也跟着出去跪下,要不干脆卸了兵甲,朝山包林子拔腿狂奔。还有的红着眼睛挤身争桥,手里家伙朝自家军民乱砍乱捅:“滚开!滚开!”

  “李大王,你的情分,到今日俺已偿干净。俺是胡人,俺胆小,就降去了!圣人肯收纳,当个小老百姓就满足…………怕了,怕了!这年月,杀不完的人………王师莫杀俺,俺跪下,跪下!”

  各种不同心思的人,让渡口更乱成一锅粥。

  直如敦刻尔克大撤退,见敌的一瞬间,所有败军就消失了抵抗理智。

  *****

  北风歇,宜晒铺盖,宜扫除,宜打瞌睡。

  旭日东升,透明白煦而柔软的冬阳照在脸上,把人照得白花花的。圣人懒洋洋地翘腿睡在马背上,迎着冬阳,眯着眼睛,双头枕头。

  消瘦的萧秀披着一头长发,打理着夺自晋军手中的胡马,坐在身旁。

  “秀,你认为,能一战打到太原吗?”

  “指全复四镇还是诛杀李克用?”萧秀叹息一声,低低道:“休整几天,打到太原不难。欲诛克用及其党,就要看在太原能做出什么成绩,能否震慑对方杀人销灾…………不过晋人军力强横,即使这五万军尽没,亦不伤根本,迫降很难。至于全复四镇,朱大郎就不会坐视。”

  圣人一笑,举手招呼:“郭猛,能出发了么?”

  郭猛大声应诺:“人马装备都补充收拾停当,将士们也睡过三个时辰,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去吧。”圣人摆摆手:“具装冲阵也不用我教了,各人看准机会,摧垮败军!”

  “喏。”

  待郭猛离去,圣人又大叫:“叫刘仙缘、何楚玉来!”

  淑妃任凭调教指挥,千娇百态,百媚万嫩,什么体位姿势都任由开发,还主动开发,供君体验,把人服侍得巴适,在自己身上发骚也厉害,每每浪叫也把人听得骨头都酥了大了。加上何家实在弱小,两个舅子圣人出于保护,一直没派过难度任务,因此也一直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门户家业始终立不起来。临时一考虑,圣人便决定捧一捧何家,给他个立大功的机会。

  圣人看着何楚玉:“你和仙缘就此回去,拣选一千骑兵,三千马步军,一人双马。吃饱喝足,倒头就睡。等天色不早了,带三五日干粮,走河西县一线找个位置渡河进入河中府,李克用出发了,就跟着。当然,万事以保全将士为重。如果发现晋军援手,不要硬碰。”

  “喏!”何楚玉叉手领命,有些意外。看来,姐姐又受苦了?去年以来,气色是越来越好,红光满面,媚态盈盈,看来又得宠了。

  圣人又招来王绍戎,吩咐道:“将消息传到晋州,告诉李嗣周他们,我杀败了李克用,可能会进军河中府,让他们做好与我合歼李克用的准备!再派人给李瓒、李仁美、王子美、萧干、刘仁恭送书,让他们也知道李克用大败而还、生死不知,才好在三晋之地闹出更大动荡…………”

  说罢就翻身而起,趴在马背上疾驰出去。

  冷风打在脸上,心头却火热难耐。这场风云,百转波折,最后转运呈祥!我李某人终于可以说,在一千二百年前的残唐五代,坐稳了屁股,无非就是最终的高度如何而已。

  将来又能走到哪一步,将来再看罢。总之天下事要尽我所出,美女要尽我所欲。杀遍节度无人敢称尊,四海美女都跪在胯下吐舌头,敞开三门!

  壮志宏愿,一刻不敢忘!

  李皇帝蓦然坐起,举手大喝一声:“二三子,前进!敌在蒲津关!争渡,争渡!将李克用举军赶进黄河,让河东州县替他们家家城下招魂葬!将这场波澜底定黄河!”

  圣唐乾宁四年正月二十八,经历连场血战的两支疲惫残军,在蒲津再度互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