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八章:卢象升-《风起明末》

  卢象升手执着断刀,鲜血顺着他身上的诸多伤口汨汨而下。

  他的脚下,倒伏着大量头戴着黄巾的西军军兵。

  他的前方站满了头戴着黑巾的万民军。

  卢象升的身后,还能站立的明军甲兵仅仅不过数十人。

  他们奋力打退了西军的进攻,但是却没有办法去面对蜂拥而来的万民军。

  西军到处烧杀抢掠,每股不过数十人,多者不过百十来人。

  但是涌入宫城之中的万民军,却是成建制而来,人数足有千数,军阵严谨,队列整齐。

  旌旗招摇,杀气凌烈。

  长枪如林而来。

  让人绝望……

  卢象升握紧了手中的断刀,面对着如林而来的万民军枪阵。

  他的眼眸之中没有丝毫的惧色。

  在贾庄的时候,面对着清军的千军万马,他同样也没有惧色。

  箭射完了,那就用枪。

  枪折断了,那就用刀。

  刀砍缺了,那就用拳。

  拳头没有了气力,还可以用牙齿。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会放弃抵抗。

  死亡,并不令卢象升恐惧。

  卢象升也从来没有害怕过死亡。

  大丈夫,何惧一死。

  卢象升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断刀,他已经没有了多少气力。

  但是面对着成百上千缓缓覆压而来的万民军,他依然举起了刀,就如同在贾庄一样。

  男儿堕地志四方,裹尸马革固其常。

  “来吧……”

  卢象升轻声自语道。

  万民军的军卒已经抵近到了十步的距离。

  十步是距离,卢象升已经可以看到万民军军阵最前列军兵那一张张冷冽的脸庞。

  他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他紧紧的握持着手中的断刀,目光平静的注视着身前缓缓压来的万民军军阵。

  但是预想而来的漫天箭雨或是铳炮的响声,都并没有出现。

  “卢公……”

  万民军的军阵之中,传来了一道颤声。

  卢象升浑身一震,转目循声望去,因为那一道声音他听的极为熟悉。

  叫出那声卢公的,是万民军的一名将校。

  随着一声卢公,正缓缓压来的万民军军阵也是骤然一滞。

  一众万民军的军兵眼眸之中的杀气在转瞬之间消散于无形之中,众人的脸上的神情复杂,皆有异色。

  “你是?”

  卢象升目光微缓,看向那名万民军将校。

  那名万民军将校排众而出,已是泪流满面。

  那万民军将校走到阵前,弃掉了兵刃,跪在了地上,哽咽道。

  “草民姚亚平,拜见卢公。”

  “姚亚平……”

  卢象升神色动容,他记起了眼前万民军将校到底是谁。

  崇祯十一年,他辞别了三府的父老,领孤军入驻贾庄,粮草当时已经难以为继,断粮已近三日,一众军兵皆是饥饿难耐。

  是大名府的一名生员,在清军完成合围之前,趁着夜色的掩护,带领着本家的族人,压了一共七百石的粮食进入了贾庄,为大军解除了燃眉之急。

  那名生员的名字,叫做姚东照。

  卢象升一直都不曾忘记。

  而姚亚平正是姚东照的子侄,在帐中他们曾经见过。

  往昔逐渐模糊的记忆重新在卢象升的脑海之中变得清晰了起来。

  “你叔父……”

  卢象升不自觉的上前了一步,下意识的开口道。

  只是话刚出口,又停了下来。

  姚东照是地方乡绅,颇为富庶,心系国家,按理如何都不可能从贼。

  但是姚亚平此刻出现在这里,很多事情已经不言而喻。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卢象升看到了姚亚平腰间的佩刀。

  姚亚平现在腰间所带的佩刀,正是他当初在贾庄交给姚东照的战刀。

  “卢公能记得我家叔父,叔父在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姚亚平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大名府先遭旱蝗,又逢大疫,十户九空,叔父病故,民变渐起,我等为求自保,无奈之下只能随波逐流。”

  “后逢孙督师收编成为官兵,但是邳州一战,朝廷大败,我等又只能加入万民军中。”

  “人如蝼蚁命如草芥,今时今日,方知何为‘宁为太平狗,莫作离乱人’。”

  姚亚平的声音凄苦,述说着悲惨的遭遇,泣难成声。

  万民军中一众军兵皆是流露出同样的神色。

  姚亚平的遭遇,是很多人悲惨境遇的缩影。

  他们各有各的不幸,各有各的凄苦,各有各的苦难。

  宁为太平狗,莫作离乱人……

  乱世之中,人命何其轻贱。

  卢象升神情恍惚,看着眼前一众神色悲伤的万民军军兵。

  这些所谓的万民军军兵们,脸上无不是带满了风霜。

  他们的皮肤粗糙黝黑,他们曾经都只是老实本分面朝黄土的农民,走街串巷谋求生计的贩夫,勤勤恳恳终日劳作的小民。

  他们……

  不是反贼……

  他们……

  只是一群,想要谋求活路的可怜人……

  活着是最简单的事,但却又是最难的事。

  卢象升的视野逐渐模糊了起来,他紧咬着牙关,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翻腾的心绪,压抑着胸腔的苦闷。

  北风呼啸而来,吹过了宫城巍峨的殿宇,也让卢象升的思绪回到了还在学堂求学的时刻。

  “建斗啊。”

  父亲的脸庞,在卢象升的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你有什么志向吗?”

  “愿研,古将相名臣之略、军国经制之规!”

  书房之中,青年时的他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朗声回答道。

  “孩儿想做张巡、岳飞那般的英雄!”

  “复往昔汉唐之荣,壮我华夏声威!”

  “好志向。”

  父亲的脸上带笑,似乎很是满意,不过很快又收敛了回去。

  “不过,建斗啊……”

  父亲站起了身来,神色严肃,目视着他,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嘱咐道。

  “不要只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庙堂,也要谨记着田野百姓的生计。”

  “日后为官,须得脚踏实地……”

  他当初并不理解父亲的话语。

  直到真的当了官后,才逐渐理解了他父亲的嘱咐。

  国库空虚,财政困顿,苛捐杂税压迫的普通的百姓几乎难以喘息。

  他只不过是做了一名官员应该做的事情,治下的百姓却是对他……

  这也是为什么,在建奴南掠之时,他没有办法袖手旁观。

  他如何不理解杨嗣昌的想法,他如何不明白杨嗣昌的困难。

  只是……

  他真的,真的,真的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去坐视不理。

  卢象升的心绪起伏,这一刻他原本好不容易坚定下来心又产生了动摇。

  国家昏暗、天下动荡。

  民心……

  早已经不在朝廷。

  天下思变。

  “卢公。”

  万民军中,很多的军兵也随着姚亚平跪了下来,哽咽出声。

  他们很多人都是从三府逃来的百姓,因为孙传庭打出卢象升的旗号。

  他们先是加入了官兵,后来又加入万民军中。

  他们心中有太多的委屈,得不到倾诉。

  他们的心中有太多的痛苦,压迫的他们难以言语。

  没有人为他们做主,没有人为他们申冤。

  曾经那个愿意为他们仗义执言的明公离开了他们远去。

  这该死的世道,残害的他们妻离子散,逼迫着他们背井离乡。

  再度看到卢象升时,他们的所有压抑在心中委屈,所有的情绪全都在这一刻迸发了出来。

  卢象升的眼前模糊,泪水模糊了他的视野,他真的没有办法看清前方。

  “我们这一路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卢公的事情……”

  姚亚平抱拳行礼,泪声道。

  “卢公,万民军不是往昔的流寇。”

  “他们不会烧杀抢掠,也不会侵害百姓,这一路以来皆是秋毫无犯……”

  卢象升抬起了头,抬起手拭去了脸上的眼泪。

  “不要说了。”

  卢象升沙哑着声音,打断了姚亚平的话。

  他知道姚亚平想说什么。

  “我都知道。”

  姚亚平抬起手,同样擦去了眼泪,仰头恨声道。

  “卢公,朝廷昏暗,腐朽不堪,民不聊生,致使天下思变。”

  “百姓无有活路,朝廷却无所作为。”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这样昏庸的朝廷,卢公难道还要为他们效命吗?”

  卢象升的身躯微震,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但是泪水却止不住的向下流淌着。

  “我都知道……”

  卢象升的声音颤抖,他的神情痛苦不堪,心中同样也是痛苦不堪。

  “我都知道……”

  姚亚平所说的事情。

  他如何不知道,他如何不清楚。

  比起姚亚平的所见所闻,他的见闻更多,知晓的内情也更多。

  他知道那些高居在庙堂之上的达官显贵们私下的龌龊,他知道那些潜藏在朝堂之上的蛀虫腐蛆。

  “我都知道啊。”

  卢象升的声音颤抖,压抑在心中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但是,我不能,我不能。”

  卢象升的心中痛苦不堪。

  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朝廷错了,万民军是对的。

  现如今的朝廷,已经是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今上虽然勤勉,但是却没有能力能够挽回局势。

  朝堂昏暗,只为逐利,不惜卖国,穷国而富家。

  地方豪强鱼肉乡里,似豺似狼。

  “我真的不能……”

  卢象升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姚亚平。

  他是明臣,是大明的臣子。

  今上对他有恩。

  危急之时,启用他为南国总理。

  虽然过往之时,今上也有误解。

  但是,他仍旧不能。

  “卢公……”

  姚亚平声音颤抖,后面的话语终究是没有再说出口来。

  他能理解卢象升的为难,他也能体会到卢象升的痛苦。

  “大明确实已经腐朽不堪。”

  卢象升目光重新恢复了平静,长叹了一声。

  国家的弊病,他清楚。

  “大明已经不再是曾经的大明。”

  “硕鼠累累、民难聊生。”

  大明……

  当真气数已尽……

  北风愈急,再是严厚的棉衣,都难以抵挡那股冰寒刺骨。

  卢象升的心中同样也是一片冰寒。

  大明啊,大明。

  到底怎么样,才能够挽救你。

  卢象升的思绪混乱,想起了曾经所听过一首诗词。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想做岳飞,他想做张巡。

  但是他终究是做不了岳飞,他没有百战百胜的才能,没有办法驱逐外虏,保护百姓。

  他也做不了张巡。

  面对着明明是反贼的万民军,他甚至没有办法坚定握紧手中的刀剑。

  “你们的元帅,说的很对。”

  卢象升的目光从身前一众万民军的军兵身上缓缓扫过。

  “自古帝王兴废,民兆于心。”

  “民心既失,社稷何存?”

  若非是失去了天命。

  大明的境内,如何会遭遇那么多的灾害。

  大明的境内,如何会激起那么多的民变。

  内忧外患,末世之象尽显。

  但是千般的原因,万般的理由。

  都不是选择放弃的理由。

  如果有可能。

  他还是会选择一直走下去。

  世道不公,那就改变这个世道。

  卢象升的眼神逐渐坚定的起来。

  他现在已经不后悔自己现在所走的道路了。

  事到如今。

  就让他要用他现在所有的一切,他的性命。

  来向着世人述说。

  他选择的这条自内而外,自上而下改变的道路,终究是难以成功。

  就让那些选择另外一条道路,想要改变这个世道的人,更加的坚定。

  卢象升缓缓抬起头。

  日暮西山,落日的余晖将整个天空染成一片血红。

  夕阳已经快要完全没入宫城的殿宇之间。

  一生所经历的事在卢象升的脑海中飞速的掠过。

  天启元年,中举之时的意气风发。

  天启二年,名列金榜时的壮志凌云。

  先是观政兵部,后又授为户部主事,督临清仓,升户部山西司员外郎,迁大名知府,再至山东布政使右参政,整饬大名兵备道。

  在之后,总政一方,任为总理,督理南国诸镇之时,年岁还不到四十。

  “真是遗憾啊……”

  卢象升叹息了一声。

  他这一生,有太多的不甘,有太多的遗憾。

  卢象升举起了手中的断刀,弹刀轻吟道。

  “请缨……岂是书生业……”

  “倚剑长吟祝太平……”

  “卢公。”

  更多人跪在了地上。

  不仅仅是万民军的一众军兵,跟随着卢象升的一众残兵也是纷纷跪倒在地。

  他们,早已经是泣不成声。

  “卢公……”

  姚亚平紧咬着牙关,神色惨然。

  卢象升淡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举起了手中断刀,横在脖颈处。

  “诸公。”

  “他日澄清宇内,勿忘于我坟前相告。”

  卢象升的眼神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卢公!”

  在一片哭声之中,卢象升手中沾染着鲜血的断刀刀掉落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卢象升的身躯也随之倒在了地上,鲜血从他的脖颈涌出。

  起初,卢象升还能感觉到脖颈处传来的疼痛,但是很快那份疼痛就逐渐消失。

  卢象升感觉自己的身体越发的轻盈了起来。

  呼啸的北风,将他的意识重新带回了大名,带回了三府。

  回到三府父老携粮相送之时。

  “我等力薄,还请明公见谅,这些粮食,请明公煮了当作军粮,让麾下军卒饱食而战。”

  “前方风大雨大,明公路上小心……”

  卢象升的神色痛苦,满脸泪水。

  他躺在地上,仰望着西方的落日。

  视野之中的一切都正逐渐的变得黯淡,一切的声音都在飞速的远去着。

  卢象升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他实在是,太疲惫了……

  《明史·卷二百六十一·列传一百四十九·卢象升传》

  众号泣雷动,各携床头斗粟饷军,或贻枣一升,曰:“公煮为粮!”

  ……

  危乱之世,未尝乏才,顾往往不尽其用。

  用矣,或掣其肘而驱之必死。若是者,人实为之,要之亦天意也。

  卢象升在庄烈帝时,岂非不世之才?

  乃困抑之以至死,何耶?

  至忠义激发,危不顾身,若刘之纶、邱民仰之徒,又相与俱尽,则天意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