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章:直言-《风起明末》

  中军帐内,气氛凝结。

  陈望高坐在主位之上,四下一众汉中军的甲兵皆是按刀叉腰,分立于中军帐的周围。

  左良玉、猛如虎、曹变蛟、刘光祚、罗汝才,以及一众左镇与猛镇的将校列都分坐在两侧。

  众人沉默不语,都还在思索着陈望在辕门处那无比直白的问题。

  大厦将倾,应当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众人的心中心思各异。

  但是陈望给的这个问题,从他们进入了汉中军大营之时。

  不。

  准确来说。

  是从陈望领兵抵达汉阳之时,他们其实就已经没有了其他的选择。

  三万五千名全副武装的汉中军,如今就在驻扎汉阳府城的东郊。

  东面的庐州府内,是陈永福率领的一万两千名河南营兵。

  西面的汉中府内,有超过两万名汉中镇的精锐甲兵。

  前段时间有三万多闯军想要进攻汉中府,但是结果就是直接汉中府的武都山被打的丢盔弃甲,仓皇而逃。

  北面的河南,还有超过两万余名河南的营兵镇守。

  如今在南阳府内大肆攻伐的河南义军,实际上不过是陈望手下的白手套罢了。

  不然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根本就没有对其发起多少像样的征讨,反而纵容其一路转战。

  等到南阳府也被清理完,陈望一道军令过去,那支肆虐南阳府的河南义军就会摇身一变,成为河南镇下的新军。

  虽然左良玉麾下的兵马有三万五千人,猛如虎麾下也有差不多三万人,两者加起来满打满算差不多也有将近七万的兵马。

  但是这七万人之中,真正能打有多少人,各镇自己的营将心中都是无比的清楚。

  陈望带来的三万五千人马,可都是实实在在的战兵,百战的精锐。

  直辖的兵马,无一不是跟着陈望从刀山血海之中摸爬滚打出来。

  其余的人马,无论是原先的湖广六营,还是郧阳的社兵,也都是经历了襄阳之战,与西军战过了多场。

  武器装备也早已经换了一个遍,战力早已经今非昔比,与当初陈洪范统管之时,早已经是天壤之别。

  他们这七万人加起来,只怕是和湖广六营打起来都够呛。

  这还是建立在双方精诚合作的基础上。

  但是他们双方怎么可能精诚合作?

  更别提去与汉中军发生争执?

  在这种性命攸关,事关前途的事情上,所有人都一致的保持着沉默。

  陈望缓缓的扫视着帐中坐着的一众将校。

  在这种时刻,犹豫是正常的事情。

  陈望微微偏头看向左良玉。

  如今帐中的众将,大多都是在看左良玉的意见。

  至于猛如虎,所有人都很清楚。

  猛如虎本是塞外降卒,历任守备、游击、参将、副总兵、总兵,一路遭逢提拔。

  八年的时间,从一介降卒被升为总兵,位及武官之首。

  得蒙崇祯亲授正总统,督理进剿各镇。

  这份恩情,猛如虎一直谨记于心。

  不然在历史上也不会在那个大明摇摇欲坠之际,仍然不愿投降,哪怕是拖着病重之躯,也不惜上阵,最终以身殉国。

  在座的众人,对于朝廷最为忠诚的,无疑就是猛如虎了。

  “万民军攻伐南国,闯贼据关中而望北国。”

  “辽东、漠南,草原诸部已为建奴所控,松锦战后,辽东尽失,九边崩坏,重蹈戊寅之变近在咫尺。”

  “北国之兵,已是无力支撑战局……”

  陈望停顿了一下,审视着众人的神色。

  猛如虎面色苍白,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

  左良玉神色清冷,面露不屑之色。

  曹变蛟阖目长叹,眉宇间愁云密布。

  刘光祚目光闪烁,坐席如针毡,身形微微晃动。

  其余营将亦是神色各异,或惊、或惧、或疑,不一而足。

  众人之中没有神情变化的只有罗汝才一人。

  罗汝才的神色如常,岿然端坐,目光游移,似在审视周遭甲兵。

  当陈望的目光投去之时,罗汝才也正好转目过来。

  四目相对,罗汝才双目眯起,眼眸之中的锋芒缓缓敛去。

  陈望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其他的身上。

  “朝廷,如今已是日薄西山。”

  陈望没有任何的掩饰。

  往昔在还需要借助朝廷的威势,陈望一直都是注意着言行举止,官面之上从来不会逾越。

  但是现在无论他做什么,朝廷都已经没有办法干涉,也不敢干涉。

  陈望简单直白的话语,宛若一颗惊雷一般,一瞬之间便将帐中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都吸引了过去。

  左良玉眼神微凝,目光先是落在了陈望的身上,而后又举目看向帐中的其他的将校。

  他注意到,在陈望说完这句话后,中军帐内一众汉中系的将校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改变,根本没有半点的惊异。

  猛如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到底是没有将后面的话给说出来。

  “朝廷用将,如驱奴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稍有差池军法相加。”

  “我等一路以来离乡万里之遥,转战不休,丝毫不敢懈怠。”

  “将校用命,军卒赴死,但是换来的是什么。”

  “连安家的金银,卖命的军饷都拿不到手。”

  “遵从军令遭遇兵败,制定方略的文官没有半分的罪责,却是要问责于我们这些遵从军令的武官。”

  ”轻则论罪下狱,重则斩首示众。”

  陈望的声音在清晰传入了中军帐中一众将校的耳中。

  帐中一众将校皆是神色低沉,朝廷处事不公众人如何不心知肚明。

  各镇欠饷日久,几乎难以为继。

  赏罚不均,有功不赏,有过不罚之事多入过江之鲤。

  在座的各位,谁没有受过类似的委屈?

  一身热水早已经被那一盆盆的冷水浇的冰寒。

  曹文诏战功赫赫,却被克扣战功,仅因一败,便被发配充军卫所。

  左良玉在罗喉山大败而归,熊文灿将所有的罪责都推诿到他的身上,哪怕事后沉冤得雪,但还是被连降两级。

  曹变蛟转战千里,身不解甲者二十七昼夜,却因为逾期未能剿平流寇,被连罚三级,斥责无能。

  猛如虎累功升官,勤王奋勇,身被七创,却因小事而获罪,被剥夺了官职,发配到边境上立功赎罪。

  左光先一路拼命,最终却被无过遣返,废弃不用。

  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太多。

  在座的一众将校,又有谁心气能平?

  “赤心为国者,曝尸荒野;粉饰战报者,却升官加爵。”

  “勇于任事者,屡被严谴;推诿避让者,却受赏进位。”

  “银钱开路,官运亨通,金玉为车,直上青云。”

  刘泽清、刘良佐之辈,尸位素餐,却能官拜总兵,主理一方。

  刘泽清无才无德,庸碌不堪,却能加太子太师。

  曹文诏在松锦血战,到死却也只是被追封太子少保,何其不公!

  陈望没有再继续言语,帐中气氛凝重。

  多年积压的愤懑与不甘,让在座将校皆沉默无言。

  从民变起始,建奴崛起,到如今已经有十数年的时间了,他们在外征战,很多人都没有回过哪怕一次故乡。

  那些跟随着他们征战的家丁军兵,很多人都永远的埋骨在他乡异地。

  他们,又有何颜面回乡?

  “建奴之祸,起于万历,直到此时,已成心腹之患,若使其占据中国,其祸之烈,恐更甚蒙元。”

  “天灾连绵,朝廷昏聩,致使民变沸腾,糜烂万里。”

  陈望缓缓起身,目光如炬,扫视帐中诸将,声音低沉而又坚定。

  “我原来想成为文天祥那样的人物,做那个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英雄。”

  “但是事实证明,我没有办法。”

  陈望手紧紧攥住腰间的雁翎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声音在军帐中沉沉响起,在所有人的耳畔响起。

  “朝廷腐朽,天下混乱,值此内忧外患,风云飘零之际。”

  “但是庙堂之上的那些高官文臣却仍旧只是护着他们的钱袋,抱着他们的利益。”

  “大明这座大厦早已经被他们啃噬的百孔千疮。”

  “这一路来,我领兵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一路浴血,辗转征战。”

  “但是这仗好像是永远都打不完一样。”

  “仗,越打越多,寇,越平越广,奴,越剿越强。”

  陈望声音渐沉,目光如刀,直视帐中众将。

  帐中众将,许多的将校都低下了头颅。

  猛如虎闭上了眼睛,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终究是没有说出半句话来。

  “这一切,本不该是这样。”

  “也不该是这样!”

  陈握一手按刀,另一手攥紧成拳,恨声道。

  他的心绪也被牵动,他想到了很多。

  想到了这一路走来,见到的种种惨状。

  想到了青山关内,被建奴屠杀的百姓。

  想到了神州陆沉之后,衣冠不存的场景。

  想到了百年的屈辱……

  “这所有的一切,最终的根源,就是因为那些高居在琼楼之上的蛀虫!”

  “他们吸尽了民脂民膏,榨干了百姓血肉,却还嫌不够。”

  “他们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把江山社稷啃噬得只剩一副空壳。”

  陈望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而后放轻了声音。

  不过他的声音虽然轻了一些,但是帐中的每个人却都是将陈望的言语听得清清楚楚。

  “就算我们扫清了所有的敌人。”

  “就算我们击败了所有的仇寇。”

  “只要这朝堂,仍旧是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僚所把持。”

  “只要这国家,仍旧是那些高门文阀所掌控。”

  “一切都不会改变。”

  “天下仍旧只会是旧日的天下,世界永远只会是腐朽的旧世!”

  陈望站直了身躯,俯瞰着帐中一众将校,逐渐加重了语气。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天命无常,惟……有德者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