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90章 为主人死,我心甘情愿-《为奴十年》

  她的弩箭,仍旧抵着。

  箭镞锋利,刺透了他的外袍,也沿着外袍抵进了那人腰间,往四下都皱起了一片褶子来。

  是夜,有一瞬的岑寂。

  岑寂的仿佛周遭一切都死了,灭了,都随着驿站这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烧了个灰飞烟灭,什么都不剩。

  这岑寂令人害怕。

  那一强一弱的心跳,都能听个清清楚楚。

  一样乱七八糟地跳着,没有均匀的节奏。

  谢砚的小手抓住了萧延年的袍领,小嘴一张一合,笑眯眯地要与他说话。

  人虽很小,才不足七月,然而却认人,因而咿咿呀呀的,叫的不是“父亲”。

  这么小的人,他也记起从前十月的陪伴了吗?

  记起了那人的呼吸,那人的心跳,记起了那人身上的兰草味,记起了那双熟悉的双眼。

  他也记起了曾施加于母亲腹上那温柔的轻抚,记起了那青竹劈砍做木马蜻蜓的声音了吗?

  是因记起了,这才天然地就要与他亲近了吗?

  身后的人声音凉了下来,夹着若有若无的叹,“你做了他的饵。”

  什么是饵?

  饵。

  是张机设阱,打凤牢龙。

  是插圈弄套,尽入彀中。

  她算是谢玄的饵吗?

  不。

  不算。

  她不做萧延年的刀,也没有去做谢玄的饵。

  谢玄自己就是饵。

  他若不做饵,他的虎贲将士早就倾巢而出,他也就不会涉险在这客舍里与人短兵相见。

  魏人伏在暗处,骗过赵女,熬更守夜,只等千机门来。

  阿磐转过身来,见那人眼尾泛红,看起来心碎神伤。

  这满天火光摇曳着,把谢砚的小脸都映得通红,可那人原本苍白的脸庞却并不见有几分血色。

  她想,他怎么还不走呢?

  她哭,是因了她知道萧延年来了就得死。

  一样的边关险隘,一样的远离王城,魏国有大军压境,萧延年来的人才能有多少呢?

  他来就是死路一条,没有生机。

  抵在那人腰间的弩箭缓缓垂了下去,阿磐怃然,“你怎么就不能,安稳地留在晋阳,做你的赵王呢?”

  好好地做他的王,正大光明地打仗。

  若还愿复国,就等诞育子嗣,把儿子送去中山故地,再赐地为王。

  若不愿,就在太行以西做个守成之君,守个三五十年,也没什么不好啊。

  什么都想要,到头来,就什么都不会有。

  她想不明白,因而问,“你图了什么啊!”

  那人怔然回道,“图你。”

  这岑寂看起来漫长,却不过一瞬,并没有多久。

  俄顷的工夫,便听外头杀声四起。

  那吱吱呀呀的木楼梯上脚步亟亟,有人借夜色惊惶奔来,身影在门外擦出了飞快的几道,继而破窗翻来。

  黑色的夜行衣有多处破开,破损处已露出了绽开的血肉。

  血就顺着陆商持剑的手往下淌,从肘间手臂淌,沿着那暗黑的夜行衣,哗哗地往下流,把那一双手染得通红,染得血光四下都是。

  范存孝也一样,他的腿在微微地抖,他的腿也一样在哗然地淌血。

  只想着要调虎离山,却料不到被谢玄关门捉贼。交手这么多次,他们好似从来也不曾吃过这样的亏。

  陆商手抖着,声腔颤着,“主人!快走!”

  是啊,快走吧。

  他该如他的字一样,当机立断,真正地“弃之”。

  可他兀然立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陆商上前推了一把,“师兄,带主人走!”

  范存孝护住萧延年,瘸着腿便往外去,一踩一个血脚印,“主人!”

  可陆商却不走,手里的刀翕动着,抬手便架上了阿磐的脖颈,压声低喝,“出去!”

  那人蓦地回头,“你要干什么?”

  陆商的刀横着,“师妹,你若还记着主人的好,就送主人出去!”

  是,她记得萧延年的好。

  但她不能。

  死也不能。

  她背弃过萧延年,不能再背弃谢玄了。

  就这短短的一辈子,不能总做个叛臣啊。

  她选了父亲的路,死也得忠于晋君,忠于一人啊。

  一条道走到黑,再不能三心二意了。

  眸中凝泪,抱着稚子,弩箭在手里攥着,她立在原地没有动。

  萧延年摇头,“陆商,走吧!”

  可陆商眼眶通红,那一向强悍的人此刻几乎要哭出声来,“主人,走不了了!”

  那么多次都能虎口逃生,上天入地,如进无人之地,他们来的时候不会想到是夜竟会走不了。

  可萧延年笑了一声,他说,“阿商,放手。”

  萧延年是第一次这样唤她吧。

  不知是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但那强硬的人听了萧延年这样温柔的一声唤,心都软了,眼泪唰地一滚,到底是放下了刀,也松开了手,“主人......”

  杂乱的脚步声正往楼上冲来,铠甲与兵器摩擦出叫人头皮发麻的声响,范存孝护着萧延年往外冲去,陆商临走前叹了一声。

  她说,“师妹啊,真羡慕你啊!下辈子,我也想......想做一回,主人......心里的人啊......”

  说得阿磐心头一酸。

  这乱世里的女子,尊贵也好,低贱也罢,生在高门也好,活在山野也罢,命好的做个闺阁千金,命坏的于刀尖舔血。

  谁又真正地快活呢?

  便是那金枝玉叶的公主,如今不也飘泊在异乡吗?

  南平公主还昏着,宜公主已经醒来,那年幼的公主见了一地的尸首和血污,忍不住大声尖叫,尖叫着抱头往外跑,“啊——死人啦——死人啦——”

  地上的都是她来时的同伴,如今一睁眼全都成了僵直的尸骨,连滚带爬,跌跌撞撞,愈发尖叫得不能停止,“啊!救命!救命!救命啊——”

  这门外的廊下已经布满了人,个个在门口挎刀立着。

  那些入夜欢好的将军们,哪还有一点儿酒色之气呐。

  要走的人已从阑干翻了下去,然而驿站大门紧关,外头早已是天罗地网了。

  屋檐墙头,黑压压的伏满了人。

  那月光与火色之下泛着白光的箭镞和刀剑,密密麻麻,插翅难逃。

  谢玄就负手立在对面二楼廊上,月色披了他一身,那青松般挺直的身子无一丝晃动,居高临下,锋芒锐不可当。

  他等待刀锋已久。

  等待此刻已久。

  马车里的话还犹在耳边,“早该杀他。”

  那人说起此话的时候神色晦暗,沉顿阴郁,那双按在车舆的手青筋暴突,骨节发白。

  早该杀他。只想杀他。

  深恶痛嫉,恨之入骨。

  因而没有多余的废话。

  他冲楼下的人笑,那指节修长的手抬起,他说,“放箭。”

  声音不高,然那上位者的压迫与威慑拔地参天,乍然迸射。

  一旁立时有人扬手,高声命道,“放箭!”

  屋檐墙头,张弓拉箭,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她看见萧延年回眸转身,那其中眸光复杂,有万般变化。

  看得她心碎神伤。

  兀然想起了南国的芭蕉,想起月色里的稻田,想起有人哀哀叹息,“还是灵寿好啊。”

  想起有人怆然一声,“再也没有怀王了。”

  想起有人扼腕长叹,“死便死了,死也罢了,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那一声令下之后便是万箭齐发,如那南国的雨,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破风而来,铺天盖地地降下。

  她望着萧延年,用他教过的唇语说话,“主人,回灵寿吧。”

  她看见萧延年惨然一笑。

  她看见陆商扑了过去,死死地挡住了萧延年,“主人!”

  霍然一下就被射成了刺猬。

  她听见陆商断断续续地说话,一张嘴全都是血,“为主......主人死,阿商......心......”

  话已经说不出来一句,可仍旧冲着她的主人笑。

  阿磐极少看见陆商笑。

  不知道陆商笑起来的时候,也这样好看。

  她笑得凄艳。

  也死得安宁。

  他们为自己的主人,甘冒虎口而来,不避汤火而战。

  她看见范存孝搀住了刺猬一样的陆商,顷刻之间也浑身是箭,“师......师妹!”

  阿磐的眼泪唰地一下滚了下来。

  扔了她假死药的人,死了。

  给了她假死药的人,也死了。

  他们周身被射穿了无数的血窟窿,任哪一个血窟窿都汩汩往外冒着血花。

  屋檐墙头的羽箭还在劈头盖脸地放,黑衣侍者全都挡在他们的主人面前,箭镞与刀剑相撞,撞出了铮然凛冽的响,也撞出四溅的火星子。

  血肉之躯可能挡得住那尖利的兵器?

  不能。

  因而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黑衣侍者就如一堵长城,一排排挡着,护着,也一排排全都轰然倒了下去。

  阿磐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为什么抑制不住地往外淌,那一双眸子里波涛汹涌,滚滚奔出,决堤而下。

  可到底不敢放声大哭,也不敢开口求谢玄。

  不敢。

  也不能。

  人就定定地立在那里,周遭的一切全都听不见,那泪眼朦胧里,只看得见那漫天箭雨里的人。

  她不是铁石心肠,她有血有肉,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为师为兄的人在眼前死去,而吝啬的一滴眼泪也不肯流。

  那是从前给过她一命的人啊。

  那是中山人的君王。

  他的人都死了之后,他也就死了。

  再不会有人赴汤蹈火,挡在他身前。

  谢砚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楼下的人一身血泊,他在那渐渐熄去的火光里冲她笑,发丝凌乱,双臂展开,阖上了眸子。

  那清瘦的身躯在怀王五年的夜风里立着,立于他死去的人马之中。

  那宽大的袍袖在风里鼓荡,鼓荡出惨烈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