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千军辟易-《三国:王业不偏安》

  申时。

  日头越发偏西。

  当汉魏双方千军万马的对冲,最终以汉军的败退而告终,而魏军两万余步骑,拥着司马懿骠骑将军牙纛朝汉军偃月阵而去之时。

  魏延统率的中军本部精锐也在上一轮强袭突阵中迅速占领了上风。

  最后在这位镇北将军亲手格杀一名佩银印青绶的二千石偏将后,其人所统中军彻底击溃冲跨了魏军布于西南角的一阵。

  魏延率军追出半里,魏军弃甲曳兵而走者无数,汉军无暇无意追杀过远,任自自走后回阵。

  到了此时,为了给魏延中军创造机会的外围汉军坚持苦战许久,减员颇多,饥渴难耐,又酷暑难忍,不论精神还是体力都难以再支。

  于是刚刚破阵的中军精锐不得不暂时接替外围的汉军将士,任其入阵轮换,饮水休息。

  魏延随即将指挥权下放,正欲率百余精锐亲军往奔他阵支援,却突然收到了一则令他错愕的消息。

  当即勒马穿越重重阵线通道,驰至八卦阵北。

  先是不以为意地扭头向东,瞥了一眼赶来支援的邓字将旗,紧接着便往漕渠东北望去。

  但见赵云将台周围,果然隐约可见青、白、赤、黄、黑,所谓五色龙纛数十面,迎着东风招展。

  此外,又果然有一杆彰显天子威仪的三旓金吾大纛,被这数十面五色龙纛簇拥其中,烈烈翻卷。

  由于狂尘未散,一时难以辨清数量究竟多少的魏军步骑,此刻已迫近赵云所在的偃月之阵。

  偃月之阵背后,宽约二十余步的漕渠以南,又有约一二千甲士簇拥着宗、冯、傅、柳字样的将校旗帜沿漕渠面北列阵。

  虽然看得不甚清晰,但稍一想便该晓得,定是为赵云偃月阵提供远程支援的持弓负弩之卒无疑。

  中军。

  大汉丞相立于夯土将台之上运筹指麾,虽霜鬓临风,却威仪凛然,大有种不怒而威之势。

  传令兵在将台上下往来奔走,不断有将士得令后从阵前退下回中军喘息一二,也不断有恢复了精神体力的将士得令后往阵外奔走。

  就在此时,魏延回到中军。

  大步跨上将台,二话不说对着诸葛丞相便问:

  “丞相,镇东将军阵中龙纛究竟怎么回事?陛下当真来前线了?!”

  魏延问话之时,老丞相目光正放在大阵正东,此时魏延问话已毕,才将目光挪回,复又牵引魏延的目光指向东方,道:

  “文长,彼处百余龙骧郎乃是兴业所领,爨习往援被阻,须得你引两百人往彼处解围。”

  由魏昌所领的百余重铠龙骧郎半刻钟前由于过于深入,被魏军精锐数百自侧翼拦腰截断。

  从中军派出去的四百援军,亦被另一支魏军精锐拼死阻截,大有不消灭这支被他们团团围住的龙骧郎便誓不罢休之意。

  但双方尽皆身披坚甲,一时陷入拉锯僵持。

  魏延此时心思尽在那杆金吾大纛上,只稍一扭头瞥了一眼,立时又将头扭了回来,声色急切:“丞相,陛下是否当真亲临前线?是否就在赵镇东那座将台之上?!”

  丞相这才微微颔首。

  魏延一时不能置信:“何时来的?是丞相你请陛下前来?!”

  丞相徐徐摇头,道:

  “是陛下坚持要率护卫的虎贲郎与新附陇右胡骑至此助战。

  “前夜司马懿袭长安两寨时,陛下就已经到了。

  “今日凌晨老将军来找我,我才得知。”

  魏延为之一滞,随即望向东北。

  片刻后却是不知为何毛发倒耸,横眉怒目而骂:

  “倘陛下就在彼处,何以见到司马懿北渡,仍派邓伯苗南援?!

  “何以还打出龙纛?!

  “这是故意把司马懿诱至右翼,为此处减轻压力不成?!”

  魏延问罢,振甲按剑,疾步而走。

  带起一阵腥风,掀起一片黄尘。

  迅疾沉重的脚步,在土砌将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待得其人走下将台,却是根本不往魏昌被围之处而去,而是原地驻足往东南魏军两阵观望片刻后,突然反身看向将台上的大汉丞相。

  振声请令:

  “丞相,下令吧!

  “魏昌那阵我看了,魏寇军势甚厚,无隙可入,只带几百人从正面突围,难以动弹,没有一两刻钟时间凿不开,救不出!”

  随即扭身往西南一指:“我两部精锐此刻尽在西南,可先速击魏寇西南两阵,得胜后再绕至那东南魏寇身后,彼之精锐既然尽在魏昌前后,则我南面战场胜负已决!”

  丞相闻言微微一滞,凝眸思索。

  魏延所说确是事实,决胜的战机已经出现,司马懿一走,魏军现在几乎是最后的挣扎。

  只是他们不能知己知彼,还不这么认为罢了。

  魏延仍旧按剑而立,见丞相似有犹豫,当即瞋目相对:

  “孔明!

  “你从来大公无私,怎的如今竟要为我徇私不成?!

  “天子可以为了这天下屡屡以身犯险身冒矢石!

  “难道我魏延就会为了自己儿子而失了这大好战机,让此战再多迁延哪怕一刻钟吗?!

  “告诉你孔明,我儿子多的是!

  “但如今敢来前线打仗的天子,只有这一个!

  “你不下令,我便自去!”

  振声言罢,魏延领军出走,开始往东南方向而去。

  将台之上,丞相身侧,费祎、胡济、杨戏等一众府僚,见魏延如此言语行径,尽皆无言相对,其后又俱将目光投至长史杨仪身上。

  而魏延的死对头,刚刚才建策让丞相趁魏昌与百余龙骧郎被围,魏军精锐尽出之际发动总攻的杨仪,此刻望着魏延振甲疾去的背影,亦是神色复杂,默然不语。

  好多年没听过孔明二字的丞相终于打破沉默,肃然令曰:

  “令中军可战者尽甲,悉听镇北将军节制!”

  一言既出,军令既签。

  中军三四千将士但凡能战者,不论困乏与否,不论渴饥与否,尽皆披甲持戈,列阵南出。

  魏延纠结本部四百精锐,率先自通道疾冲出阵。

  战鼓狂擂,令旗前挥。

  “——杀!”刀盾手墙列而进。

  “——杀!”环首刀斜砍而下

  “——杀!”亮银枪自盾侧刺出。

  如闪电般刺出。

  这群随魏延练兵十数年的百战精锐,凭着千锤百炼的肌肉记忆,机械又精准地攻向魏军甲士所有不能被甲胄覆盖的部位。

  面门,脖梗,侧腹,大腿,甚至于脚板。

  惨叫声不绝于耳。

  刀枪入肉声不断响起。

  肝脑涂地,血肉横飞。

  血腥气、秽浊气充天塞地。

  如同热刀切黄油般,既迅速又丝滑地从魏军军阵中切开一条二三十步宽的通道。

  先前由魏延中军近四千人接替坚守的西南两阵,开始在战鼓与令旗的催动下散开阵势。

  化作锋矢向前突进,深入到互相为援的两支魏军中间的通道内,从侧翼对魏军发起了猛攻。

  一时间,魏军如『山』字一般被魏延本部分割包围。前面是汉军,左翼是汉军,中间是汉军,右翼仍是汉军。

  随着司马懿挥师往北,本以为今日战局关键已不在此处的贾栩、张靖二将,显然没想到汉军竟还有余力发动猛攻。

  更没想到汉军竟敢直面腹背受敌的风险从阵中深入,仓促之间反应不及,惊骇不已。

  待反应过来,想催动两方军阵往中间夹击时,却发现根本连一步也不能移动了。

  仅仅接阵不到半刻钟时间,西南两阵就已死伤超过一成,出现了崩溃之势,而魏延本部三千余人却是越战越勇,彻底散开了原来的阵势,从八卦阵中离开。

  魏延两阵既散,自中军顶上前来的汉军甲士则往前补住空缺。

  到了此刻,八卦阵中军已彻底空心,魏军倘有一支百战精锐侥幸冲入其内,斩将夺旗,后果则难以设想。

  只是能特种作战的百战精锐,已被司马懿带到了漕渠以北。

  …

  汉阵东南。

  由于距离与烟尘的存在,没能发现西南战局已经发生剧变的州泰、魏平仍居后阵指麾。

  郝昭、王双两名魏将,则率领各自亲兵及州泰、魏平派上前来的精锐共四百余甲士,奋尽全力分割围歼那五十余名重铠汉军。

  相对的,在郝昭、王双等人将身着重铠的龙骧郎从中截断,四面围困的同时,从中间突入的他们同样面临腹背受敌的境况。

  已存了为国死战之心的郝昭、王双二将既然主动承担了最危险的切入任务,自是身先士卒,奋命死斗,到了此刻,亲卫已死伤殆近,皆只余最后数人。

  而州泰、魏平派上前来的亲卫及精锐亦是死伤近百。

  损失虽然惨重,面对铁罐头般的重铠甲士却是难以迅速解决战斗。

  被围者不过五十三四,近身酣战一刻有余,如今仍剩三十余人,在魏延长子魏昌魏兴业的组织下,结成了密集圆阵,四面抗击。

  环首钢刀挥舞砍斫,长枪如龙不断刺出,不时还有弓弩暗中直射魏军临阵指挥的基层军官,打得魏军不时后退,苦不堪言。

  “魏狗敢尔!”魏昌此刻已是杀红了眼,见身前魏军甲士皆退,唯有一人竟敢上前,当即大吼一声挺枪前刺,正刺在那甲士面额之上,长枪自其人后脑贯穿而出。

  前排魏军见此情状,被汉军悍勇吓得再度后撤数步。

  而魏昌一枪收回,却是不撤回圆阵,反而大喝一声,继续奋不顾身挺枪暴冲,枪花飞舞,虽不杀人,却使得他身前魏军再度后撤。

  而侧翼几名魏军那汉军甲士竟离阵而前,终于冲上前来,朝其人没有重铠防护的面额、胳膊、大腿等部位刺去。

  守在圆阵另一侧的节从龙骧刘桃刚杀一人,对抓准时机离阵杀敌的龙骧郎本不在意。

  可定睛一看,发现竟又是那魏延之子后,赶忙大吼一声,率几名龙骧郎不顾魏寇的刀枪棍棒顶上前去,而后一边把魏延之子往圆阵中拖回,一边四处格挡。

  “我说魏大将军!邓扬武援军都快到了,你冲出去做甚!真就这么想死吗?!”刘桃没忍住骂骂咧咧。

  陛下让他听丞相节度,丞相又让他听镇北将军节度,镇北将军又把自己的儿子魏昌插到了龙骧郎里,跟他们一起冲锋陷阵。

  结果这厮是个不要命的,杀红了眼冲起来比谁都快,没几下就深入魏军阵中,他总不能看着军中第三号人物的长子战死吧?!

  挨了几枪,胳膊大腿上血流如注的魏昌大骂:“怪我轻敌冒进方致此难!今日便是死在此处,我也无话可说,只恨害了你们这群龙骧郎,没有颜面再见陛下!”

  “少废话!”刘桃大骂。

  “我们在这里拖住这么多魏寇精锐,就是死,也不算白死了!

  “更别说邓扬武援军已到,你死不……”

  然而话未说完,一枚羽箭直接将这名节从龙骧的喉咙前后贯穿。

  其人愣神片刻,颇有不甘地瞪大双眼,越发血红,而除了喉咙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外,再说不出任何话来,最后失力往后一倒。

  魏昌整个人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一般,先是脑袋猛地一懵,再是呼吸猛的一滞,其后本能般跪地扶住那名瘫倒在地的节从龙骧,复又上手捂住其人喉咙。

  极其鲜红极其滚烫的血从他指缝流出。

  他头脑有些空白,想问那节从龙骧叫什么,觉得没意义,又想问可有何遗言。

  没等他开口,那节从龙骧却已是彻底咽了气,不能再回答他了。

  魏昌头脑更加空白。

  然而这节从龙骧的死,并没有引起其余龙骧郎卫的恐慌。

  只是不断替魏昌格挡朝他刺砍而来的刀枪,等待扬武将军邓芝的救援。

  另一边,不知是因亲卫几乎尽死还是因血战而红了眼的郝昭,见身前王双一箭得手后再度弯弓搭箭,也无喜色,只吼道:

  “那跪在地上之人,定是这群铁王八的核心,只要其人授首,这群铁王八断无不可溃之理!”

  言罢便不作他念,只提枪冲上前去,最后几名亲卫紧随其后。

  然而就在其人刚刚冲至王双身侧之时,世界突然慢了下来,一枚带血的羽箭突然在他眸边停住,尚有余热的血花在他右脸四溅。

  惯性让他冲出数步,待他回过头来,只见一片尘埃之下,轰然倒地的王双目不能瞑。

  一枚棱矢自其人右脑射入,左脑透出,其人断无复生之理。

  郝昭茫然四顾,似是寻找箭矢自何处射来,这才发现原来他所在军阵的东围,三四千一看就是精锐的汉军已在冲阵。

  而原本抵住他后背的州泰、魏平二将所在军阵的后部,也已与不知从何处、在何时出现的汉军甲士厮杀纠缠在一起。

  其人转身扭头,没有再多思虑与再多犹豫,只提着长枪继续向前冲杀而去。

  然而突然之间,原本略显安静与沉闷的战场上,不知为何如天雷乍响一般,猛地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极度高亢,极度激昂,几可谓直插霄汉,又可谓裂石穿云的呐喊。

  片刻后,目之所及的战场,似乎所有汉军将士都跟被传染一般,全部变得亢奋,变得激烈。

  被太阳炙烤了一日都未能沸腾的战场,不过短短几个呼吸间,便骤然变得沸腾热烈。

  “龙旗!”

  “是陛下龙旗!”

  “龙纛临阵,吾皇万胜!”

  “大汉万胜!”

  “杀!”

  各种乱七八糟口音各异的言语,在十几个呼吸的工夫过后,或是化作振奋人心的“万胜”欢呼,又或是干脆凝练一声“杀”字大吼。

  声震天地。

  镇北将军牙纛之下。

  本在陷阵杀敌的魏延,听到这突然爆发出来的剧烈欢呼,先是觉得莫名其妙。

  待彻底听清楚这些呼声到底在喊些什么之后,满身杀伐之气如鬼似神的虎熊大将惊愕难言。

  勒马登高。

  只见原本挂着邓字将纛的军阵,那面属于邓芝的将纛已不知去向。

  三面牦尾大纛取而代之,立于其间,两前一后,两高一低,两旧一新,两破一全,在东风吹鼓下烈烈招展。

  凝目一望。

  却见比那面崭新完好的金吾纛旓挂得稍前稍高些许的纛旗,虽褪色斑驳,虽百孔千疮,却赫然是一面正经的天子大纛无疑。

  而与这面略显破旧的金吾纛旓等高并列的纛旗,虽同样褪色斑驳,虽同样千疮百孔,却绝非是天子金吾大纛形制。

  魏延若有所思间,如同想印证些什么般再次凝目一望,随即整个人猛地一滞。

  只见那面纛旗果然书有五字:

  『汉中王刘备』

  茫然打马在原地转了两圈。

  久远的记忆陆续浮现。

  不知是数息,还是数十息,当魏延终于从久远的记忆中抽离出来,却是突然暴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喝。

  “敢为大王吞之!”

  喝罢狠夹马腹,提起大槊舍生忘死朝魏阵突去。

  魏军震恐。

  避之无及。

  一轮冲阵结束,其人打马回头。

  退走百余步后,却是再度爆喝。

  “敢为陛下吞之!”

  挺槊前突。

  千军辟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