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画皮-《囚春山》

  满堂死寂。

  屏风后,男宾客席响起了上京公子们讷然吞涎之声。就连站在最前的二皇子谢聪,都情不自禁朝女子迈出了一步去。

  而伏地的宋氏面容叫嫉恨与畏惧之意扭曲,她下意识地望向另一旁——

  唯有谢清晏自始岿然,若静水流深。

  在一众尽露惊艳垂涎的目光中,那人愈显清濯,连度量戚白商的眼神都是温润儒雅的,不带一丝冒犯之意。

  只是这样端方渊懿的神情,却比整座雅榭内所有觊觎与欲念加起来,都更叫戚白商有一种如刃在喉、寒栗难已的警惕。

  ——

  叫她自知在他眼底不过红粉骷髅,生死只他转念间。

  不能惹他多半分注意。

  一息虑定,帷帽脱手落地的同时,叫满堂鸦雀无声的医女已伏身行礼:

  “民女见过殿下,谢侯爷。”

  “……”

  谢清晏心底喟然一叹。

  听过两遍的清音再入耳,仍是那种微妙的,叫他神魂都似熨帖的愉意。

  果然是她——

  骊山医女,戚家大姑娘。

  若非招月楼再会之缘,连他与云侵月都险些叫她瞒了过去。

  只是……

  谢清晏轻扬了下眉尾。

  方才隔着薄纱与他对峙的眼神,仿佛只是他的错觉。在摘下帷帽的转瞬之后,医女便垂了颈低了眸,一眼望去只见着颈子莹白,眼尾沁红,如一抹羸弱花色。

  “如此,可否容民女为婉儿姑娘医治了?”医女声轻,急,又颤栗孱弱。

  像疾风里盈盈一盏绝色雪荷。

  “……”

  谢清晏眼底墨意慢慢洇开了。

  摘了面具,便披画皮。

  这般姿态于他还当真是再熟悉不过。

  “可,自然可。”

  二皇子谢聪终于从失态里回神,他连忙咳嗽了声,盖去哑音,亲切无拘地弯腰亲自去扶地上的医女,“医者请起。”

  先谢聪一步,戚白商叩首谢恩,恰错过了他来握的手:“谢殿下。”

  语毕,她提起药箱,起身便走向屏风。

  “不——不行!”狼狈匍匐的宋氏在婢女回神后手忙脚乱的搀扶里,又惊又怒地起身,“殿下,万万不可让她救治婉儿啊!”

  谢聪终于想起了被他遗忘的姨母,皱眉回身:“方才姨母便阻拦医女脱帽,如今又是为何,难道您与这位医女认识?”

  宋氏一僵,下意识地回头,对上了与她侧对而立的戚白商。

  柔弱医女抬眸,眼底清泠如冰。

  宋氏心头猛地一颤:“她是我……”

  话声未出,她就望见了谢聪的眼神。

  他正望着医女薄而匀停的细腰背影,眼底贪婪的欲念快叫他亲切慈和的假象碎裂,下一息察觉她目光后,又忙转回。

  “姨母?”催促的语气近乎威势的迫切。

  宋氏狠狠咬了下舌尖,硬生生停住了自己的话音——

  不、不行。

  在戚白商嫁入平阳王府给凌永安那个纨绔子当妾之前,决不能让她攀上二皇子这根高枝!

  真到了那时,国公府还能奈她何!

  “国公夫人许是忧我位卑身轻,怕我医术不精,贻误了婉儿姑娘。”

  戚白商一眼便看透宋氏想法,顺势而下。

  “还请夫人放心,我定尽力而为,不辜负您的厚望。”

  “…!”

  那近乎威胁的语气叫宋氏心里一哆嗦,她扭头就要去拽住戚白商:“你敢——”

  “戚夫人。”

  身侧不远处,一道清竹叩玉似的声线将她拦停:“婉儿姑娘所中之毒,众医者束手无策,姑且容她一试。能多半分成算也是好的。”

  走到屏风前的戚白商有些意外。

  谢清晏竟替她说话。

  莫非他忧心婉儿,今日脱帽之事是为防范歹人不轨,并非验她?

  是她误会他了?

  宋氏急声:“那万一她心怀不轨,故意将婉儿治出个三长两短——”

  “大胤律法,杀人者诛。”

  谢清晏温声侧眸,望着屏风前翩然身影,“想来她不会拿自己性命玩笑的。”

  戚白商:“……”

  要命的威逼说得如沐春风。

  误会个头。

  谢清晏上心婉儿或许不假,只怕要她命的心更真。

  但此刻危急,戚白商顾不得耽搁,只当没听到,转过屏风便入内。

  临时当床的坐榻旁,戚婉儿的贴身丫鬟云雀正垂泪擦眼,听见脚步急切回头。

  一见戚白商,她惊愕:“大——”

  “嘘。”

  先她一息,戚白商摇头,压住了她的话声。

  云雀跟在婉儿身边有些年头了,时常听婉儿提起戚白商随师父游医之事,此事想通什么,大喜过望:“都让让,快请大——请姑娘上前。”

  跟在戚白商身后进来的戚妍容眼神微妙,在两人之间流转。

  将束手无策的医者赶出了屏风后,云雀忙接过药箱,急声哭诉:“您快看看吧,我家姑娘方才在席间说头晕得厉害,我本来要扶她出去透口气,结果刚起来,姑娘就说腿脚不听使唤,一下子便摔在那儿,人事不省了!”

  戚白商迅速跪到榻旁:“应是四肢发麻,昏厥前可有吐字不清?”

  云雀白着脸儿回忆:“有……有!”

  “伴有舌麻之症,四肢俱冷,见大汗,”戚白商一边查验着这些熟悉症状,眼皮轻跳了下,“可有呕吐?”

  “姑娘只说头晕,恶心不适,还未及呕吐。”

  “……”戚白商颔首,阖眸,给戚婉儿搭脉,她深吸气,轻声自语:“关尺脉虚,几近不见,寸脉有力,但——”

  戚白商薄轻声量戛然而止。

  再次睁眼时,她脸色苍白喃喃:“寸脉来去,捉摸不定,如豆旋之状。”

  “转丸脉?!”

  屏风后刚进来的白须老者惊叫了声,拉上身侧学徒,转身便走:“治不了治不了!这等怪脉,又是无名之毒,非人力能救——走!”

  “钱神医!您不能走啊钱老!”

  屏风外急声追呼,很快便掺上了宋氏的惊哭、二皇子的怒喝。

  而屏风内。

  杂乱声里,云雀脸色惨白,泪如雨下:“救、救不了吗大姑娘?”

  “……”

  戚白商双眸失焦,如险梦魇。

  老师说过,此毒之秘,世所罕见。

  为此她游医义诊数年、遍寻而不得见,唯一一次亲所历会……

  便是母亲之死。

  怎会——它怎会时隔十数年忽然出现在上京、出现在婉儿身上?!

  “大姑娘?”一旁的戚妍容却警觉,望向了榻旁女子那张叫她妒极的侧颜,不可置信道,“你是,戚白商?”

  这一声终于唤回戚白商心智。

  她惊醒,一把拉起还在哭的云雀:“此毒我见过,有救,但绝不可再拖延了。”

  云雀一听,眼泪都顾不得擦:“姑娘您吩咐!”

  “先须催吐,再行服药。”戚白商定息平气,从药箱中取出一包,又提笔,“这包是催吐汤剂,就在此煮用。需煎服之药尚缺几味,你叫人去取甘草、广角黄连……”

  写就方子中所缺药材,戚白商递给云雀。

  “是,姑娘。”云雀顾不得许多,拿起方子转身便向外跑去。

  一个时辰后。

  催吐后又服了数次煎好的汤药,戚婉儿原本大汗淋漓而面如金纸的脸色,终于恢复了点血色,连气息也平稳了许多。

  最后一次搭脉后,戚白商松缓了吊在胸口的那口气,起身。

  “无碍…了。”

  宋氏和柳太医等人涌上,她向后,退出了屏风格挡。

  柳太医惊呼传出:“脉象竟当真稳住了!”

  心神骤松,戚白商有些力不支地晃了晃。

  恰有人将她从后一扶:“姑娘小心。”

  “…!”

  戚白商只觉颈后寒毛竖起,从那人臂弯间滑出,躬身退避:

  “殿下,民女失礼。”

  “是我不好,吓着姑娘了。”二皇子谢聪轻声道:“今日你为婉儿如此费心竭力,叫本宫十分感念。不知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

  话声愈说气息愈近,不知为何叫戚白商想起毒蛇湿滑黏腻的触感来。

  她忍下恶寒,假作孱弱轻栗,向后退却:“殿下盛赞,民女不敢愧受。”

  “哎,”谢聪却是一把攥住了她纤细手肘,“姑娘小心,身后有——”

  “殿下!”

  一道妒火中烧的女声忽然出现。

  谢聪猛松了手,戚白商如蒙大赦,连忙退后,跟着谢聪回头的视线望去。

  那张被妒忌扭曲了的脸庞,竟是戚妍容。

  戚白商心念微动。

  只是不等她想出其中关联,就瞥见了戚妍容身后几丈开外——

  风荷雅榭外晚色苍苍,杳霭流玉,而月明风袅间,谢清晏凭栏而立,宽袍广袖,眸目疏朗清隽,就那样淡然望着此处。

  不知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烟水茫茫模糊了那人眉眼,看不清情绪。

  但任谁来瞧,方才她与二皇子那番推缠拉扯,大概都是欲拒还迎的轻浮之相。

  这样会叫谢清晏对她放松警惕吗?

  戚妍容已经走到了两人身边:“殿下,戚…医女今日劳累,您还是放她回去休息吧。”

  “我自有此意,”谢聪不悦地瞥过戚妍容,“只是婉儿尚未醒来,兴许还有什么地方须得劳驾姑娘。”

  “……”

  戚白商垂眸:“此处杂乱,夜间又凉,民女身弱不堪,还望殿下允准我另寻修养之所。”

  “自然,自然。”谢聪叫这三两句百转千回的柔腔漫调勾得心思不属,连声应了。

  他回头四顾,刚想召那侍卫,想了想又改唤了随行太监:“全福,你带这位姑娘去寻一间厢房休息,好生照顾,不得怠慢。”

  戚白商作礼起身,眼尾余光扫过,方才凭栏处已空无一人。

  临出雅榭时,恰有一人着明蓝色广袖常服,大步迈入雅榭,与她擦肩而过:

  “二皇兄——”

  声音戛然而止。

  那人面露惊艳与疑惑之色,停身回头,看向那道已经走去榭外的背影。

  “三弟,何事顾盼?”

  “没什么,”谢明转回,“只是觉着方才过的那位美人……”

  “嗯?”谢聪目露阴沉。

  谢明回神,洒脱慷慨地笑了:“弟弟只是觉着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如此美人,上京怕是不得一见。”

  “不是真人,是……”

  画像?

  谢明脑海里隐隐浮现起一幅装裱精致的美人图,图中女子要比这一位华贵得多,年纪也高上一旬,只是无论他再怎么想,都记不起是何地、何时见过的画了。

  触及谢聪不善目光,谢明慨然一笑,懒得与他在这事上角逐:“皇兄勿怪,是我记错了。”

  “无碍,坐吧。”

  “谢皇兄。”

  今日之事明面只是贵女们争风吃醋,根系上却事关谢清晏所偏向、更关乎储位。两位皇子心思各异,一同在雅榭内落了座。

  只是这兄友弟恭的场面没能维系多久。

  “殿下,不好了,”方才离开的太监全福连滚带爬地进来,叩首便拜,“医女,医女不见了!”

  “什么?!”

  本就三心二意惦念着美人的谢聪眼角一抽,阴鹜之色险些未能压住:“怎么会不见了?”

  全福吓得哆哆嗦嗦:“就在湖畔西南那个游廊转角,奴一回身,那医女就不知所踪了……”

  “今日带来的所有人手布进琅园,”谢聪咬牙,“给我搜出来。”

  “是,是……”

  “皇兄,”谢明看戏似的眼神在谢聪那阴晦的一眼后,自觉收敛了些,“这里可是琰之兄长的私宅,你这般行事,若是传到了父皇耳中,怕是不能轻易原宥你啊。”

  “多谢三弟,提醒的是。”谢聪回身,“待寻得那女子,本宫一定向琰之兄长致歉。”

  谢明都好奇了:“当真生得仙子似的美人,叫皇兄连琰之兄长的面子都不顾了?”

  “三弟玩笑。”谢聪咬牙,微笑,“只是那位医术了得,连柳太医都惊叹不已。这等贤良,我自当纳入麾下。”

  谢明戏谑大笑:“是纳入麾下,还是帐中啊?”

  ——

  “帐中有人!在那儿!”

  “快追!”

  “…!”

  躲在水榭幔帐之后,匆匆挂上面纱的戚白商暗骂了句,伏身低腰,快步沿着层叠的幔帐绕入回廊。

  “这琅园,建得跟鬼打墙一样,城府深沉之人连府邸都比旁人……”

  腹诽未尽,拐过角廊的戚白商才走出去几步,就听身前的拐角后传来散乱杂声。

  她脸色一变,扭头要退回。

  身后刚经过的游廊也跟着传来了追兵脚步。

  前后夹击。

  戚白商:“……”要完。

  她咬了咬牙,扭头看向在月色下显得黑黢黢的湖面。

  凉风拂得她面纱轻动。

  “谢清晏,你最好没有养鼍龙的喜好,否则做了鬼我先来找你偿命。”

  戚白商将眼一闭,就要跳入湖中。

  只是没来得及——

  身后门扉无声而开,疾风拂过,她腰间骤然一紧,整个人便被向后拖进了房内。

  门扉无声合上。

  “砰。”昏暗室内,戚白商被一只修长指掌隔着面纱捂住了口舌,压在门上。

  门外两队侍卫会首:“找到人了吗?”

  “没有!你们呢?”

  “方才看她往这个方向来了,一定就在附近,找!”

  “……”

  一门之隔内。

  戚白商屏息,杏眼都睁圆了,吓得沁上潮湿雾气的眸子紧紧盯着面前。

  恶鬼面近在咫尺,狰狞森寒。

  她几乎都感觉得到,冰凉面甲下,那人匀长清冷的气息从容透出,撩拨得她面纱轻拂。

  似乎是察觉了她眼神,那人微微支身,面甲下漆眸垂睨。

  “哑了?”

  恶鬼面低声冷谑。

  他扣着她唇舌的指骨一根根松开,向下,冰凉的指腹轻拂过她颈侧。

  到某个位置时,他指骨忽停住,勾起她覆面云纱。

  戚白商惊:“别……”

  晚了。

  轻轻一扯。

  云纱从那人指缝间滑落——

  如羊脂玉柔腻白皙的颈侧,露出了一道细长暧昧的红痕。

  骊山那夜,一箭凌空而来时,他所留下的。

  “命真大啊……医女?”

  那道凌冽清沉的声线叫夜色如弦振,似笑而凉意煞人,

  戚白商心口一缩,侧身欲逃。

  可惜薄肩刚离开门板寸许,就已被那人料到,恶鬼面从容攥住了她覆着白纱的左手,压在了她身侧门上。

  缠着白纱的左手伤处,被那人用力捏住。

  “呜……”

  痛意一瞬涌起,叫她眼底落了雨似的湿潮。

  “果真是你。”

  恶鬼面下低低一声轻嘲,“为何要自投罗网呢,医女。”

  戚白商欲挣扎:“我不是……”

  那人指腹轻慢擦过她颈侧红痕。

  触感分不清是冰凉抑或滚烫,叫她在他掌心下一颤。

  恶鬼面下匀长气息停了一瞬。

  蓦地,他反手握住她的颈,狠狠抵在了门上:

  “或者我该叫你,戚白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