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我们这是在保护张潮!-《重生2004:独行文坛》

  大卫·米勒站在一间宽大的办公室里,厚重的橡木门紧闭,隔绝了外面出版社忙碌的嘈杂。窗外,深秋的纽约天空灰蒙蒙的,哈德逊河对岸新泽西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他面前的桌上摊开的,是张潮《竞选州长》的打印稿,油墨味尚未散尽;他对面坐着的,则是杰瑞米·克拉克,Sin&Schuster出版社的执行总监,图书部门的大总管。

  杰瑞米·克拉克此刻也有些面红耳赤,他扯松了自己的领带,好让呼吸畅快一点,然后就盯着大卫·米勒的眼睛说道:“听着大卫,这已经不是个文学价值的问题。早知道有这么一篇,那我在你把其他几篇稿子送给布朗和金的时候我就该阻止你!

  他们和帕慕克为了争序言打破头,董事会那边兴奋得就像闻到血的鲨鱼——可这时候你给我看这个《竞选州州长》?你知道这是颗定时炸弹!”

  此刻大卫·米勒的头发也略显凌乱,眼镜也滑到鼻梁上,他的手指敲击着稿件,神情激动地道:“杰瑞米,你必须看看这个结局!一个七岁的孩子,一句关于名字的童言,整个由狂热、符号和谎言搭建的帝国瞬间崩塌!

  这简直是……是马克·吐温在21世纪的灵魂附体!不,比那更深刻!它预言了我们社会肌理下正在溃烂的脓疮!”

  他猛地站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手舞足蹈地道:“‘WEIISTHEWAY’?这口号本身就是绝妙的讽刺!当民意被符号绑架,程序正义成为绊脚石,法律条文在集体的狂热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张潮他……他像一个冷酷的外科医生,用这把叫「魏老三」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们引以为傲的‘多元文化熔炉’,展现了其中包含着的、未来可能滋生的肿瘤!”

  杰瑞米·克拉克双手下压,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道:“大卫!冷静点!把你的文学激情收一收!”

  他身体前倾,拿起稿纸道:“预言?手术刀?杰作?我只看到一颗威力巨大、随时可能在我们手里引爆的炸弹!就在三周前,整个国家还在为奥巴马的历史性胜利欢呼!

  ‘Change’!‘YesWeCan’!这才是现在的主旋律!是希望!是崭新的开始!所有人都相信,一个更包容、更平等、更和谐的美国新纪元已经拉开序幕!”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指着外面,街边还有选举残留的旗帜和痕迹,大幅的胜利海报还悬挂在不少大楼的外立面上:“看看这气氛!看看书店里《无畏的希望》(08年出版的奥巴马自传)卖得多火!人们渴望和解,渴望弥合裂痕!

  在这种时候,你告诉我,我们要出版一本由一个中国作家写的、设定在2020年的短篇集,而里面最重磅的这篇新作,描绘了一个因为一场可笑的误会,一个连英语都不会说的中国非法劳工,被狂热的民意、狡猾的政客和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联手推上加州州长宝座,最后又因为一个最基础的文化常识而彻底崩塌的荒诞闹剧?!”

  说到这里,杰瑞米猛地转身,眼神咄咄逼人,严肃地道:“大卫,告诉我,普通美国读者,尤其是那些刚刚被奥巴马的‘美国梦’感动得热泪盈眶的非裔、拉丁裔、亚裔选民,还有那些拥抱多元价值的年轻白人选民,他们会怎么解读这篇?

  他们会赞叹张潮的文学洞察力吗?不,不会的!他们只会愤怒!他们会觉得受到了冒犯和嘲讽!他们会质问——

  ‘这个中国人,凭什么在我们国家刚刚迎来历史性转折、拥抱多元文化的喜悦时刻,用如此阴暗、刻薄、甚至恶毒的想象力,来预言我们十几年后会发生什么样的混乱?

  他是在暗示我们引以为豪的多元、包容的文化,最终会导向群体性的愚蠢和狂热吗?

  他是在嘲笑我们国家的制度脆弱不堪吗?’”

  大卫·米勒的脸涨得通红,激动地道:“杰瑞米!你这是在偷换概念!张潮不是在攻击多元文化本身!他是在警示这股社会文化浪潮下可能被忽视、甚至被利用的陷阱!

  看看他设定的背景,2020年!这不是对今天的文化浪潮的否定!这是基于对人性、对群体心理、对媒体权力、对投机本质的深刻洞察,做出的合理的推演!

  一个‘非二元性别者’泽丽娜被骚扰,魏老三无意间的挺身而出被无限拔高成‘沉默的圣徒’——这本身难道不正是对弱势群体符号化利用的绝妙反讽?

  那些政客,玛莎·布莱顿和托马斯·瑞格斯,他们第一时间跳出来消费这个事件,用‘自由是好的’(Freedoood)这句魏老三自己都不完全懂的话来粉饰各自的政治纲领,这不正是赤裸裸的政治投机?”

  他抓起稿纸,翻到中间,指着其中一段的内容道:“再看看这个‘魏之路委员会’,一群精英——律师、学者、活动家——他们利用规则漏洞,代填表格,把一个茫然无知的底层劳工推上风口浪尖。

  然后美其名曰‘人民的良心’、‘集体意志的受托人’!他们何曾真正关心过魏老三的死活和意愿?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手中的权力和塑造‘历史’的快感!当真相被一个孩子点破,他们瞬间作鸟兽散!

  这难道不是对当下某些打着‘进步’、‘多元’旗号,实则行操控、煽动之实的精英群体的精准画像?张潮戳破的是皇帝的新衣,是包裹在华丽辞藻下的权力游戏和群体无意识!”

  杰瑞米·克拉克冷笑一声,回到座位,手指不耐烦地敲击桌面,他知道想要说服这个编辑很难,于是平缓了一下情绪,耐心地道:“画像?精准?大卫,你太天真了!读者不会去分辨这些微妙的层次!

  在当前的舆论中,尤其是在我们刚刚经历了新保守主义的失败,正满怀希望拥抱一个更‘进步’的未来时,任何对‘多元包容’可能带来的复杂、潜在的风险的探讨,都会被简单粗暴地贴上‘恐惧改变’、‘种族主义回潮’的标签!

  看看外面吧!现在很敏感!《竞选州长》里对‘非二元性别者’符号化的呈现,对少数族裔被当作政治工具的描写,对狂热民意碾压法律程序的刻画——

  尤其是主角还是个被利用的、可怜又可笑的亚裔非法移民——这简直是往火药桶里扔火柴!”

  说到这里,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却更具压迫感:“想想后果,大卫!想想现实!我们不是兰登书屋(Randoouse)!他们靠《原乡》赚得盆满钵满,可以承受一定的舆论风险。

  我们Sin&Schuster刚刚在张潮身上栽过跟头,错失了《原乡》!董事会盯着我们,股东们等着看我们这次的表现!我们需要《一种玩笑》大卖特卖,来挽回颜面,来证明我们签下张潮短篇集的决策是正确的!

  而不是出版一篇可能引发巨大争议、甚至招致大规模抵制的‘预言’!”

  看到大卫·米勒依旧不肯退缩的眼神,杰瑞米·克拉克叹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然后道:“你想想看,那些激进的平权组织、移民权利团体、性别酷儿组织……他们会如何看待这篇?

  他们会认为张潮是在为边缘群体发声吗?不!他们会认为他在妖魔化他们的诉求,将多元包容的未来描绘成一场由符号、谎言和愚昧驱动的闹剧!他们会组织抗议,会在社交媒体上发起抵制标签,会要求书店下架这本书!

  那些正沉浸在总统选举胜利喜悦中、期待美国翻开新一页的普通读者,他们会愿意在这样充满希望的时刻,读一篇如此‘丧气’、如此‘唱衰美国未来’的吗?他们会觉得被泼了冷水!”

  大卫·米勒忿忿不平地道:“所以,就因为我们害怕可能的争议,就要阉割一部真正具有思想深度和预言力量的杰作?就因为现在流行的是‘希望’和‘改变’的赞歌,我们就不能允许一个冷静的、甚至刺耳的警钟存在?

  杰瑞米,我们是出版社!不是政客的竞选团队!我们的职责是发现、传播有价值的文学,是呈现多元的声音和深刻的思考,哪怕这些思考是令人不安的!

  张潮的这篇,恰恰因为它敢于触碰政治光环下的暗面,因为它预言了狂热和符号化可能带来的反噬,它才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他走到杰瑞米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直视上司的眼睛:“你说读者不会分辨?那是你低估了读者的智慧!也低估了张潮讲故事的能力!这篇的力量不在于它的结论,而在于它令人信服的推演过程!它展示了一种可能性——

  当身份政治被极端化,当群体情绪被媒体和精英无限放大和利用,当程序正义在‘政治正确’的名义下被选择性忽视时,民主制度可能滑向怎样的荒诞深渊!

  魏老三的遭遇是悲剧性的,但那些利用他、捧杀他、最后又抛弃他的精英和民众,他们的狂热、盲从和健忘,才是真正的讽刺核心!

  这难道不是对所有人,包括那些高举多元旗帜的人,一记响亮的警钟?提醒我们在追求包容的同时,不能丧失理性、常识和对个体真正的尊重?”

  此时,大卫·米勒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悲愤:“你担心得罪新兴群体?但文学的价值恰恰在于它的复杂性和挑战性!

  乔治·奥威尔的《1984》出版时也得罪了无数人!但它警示了极权的危险!菲利普·罗斯的《美国牧歌》戳破了美国中产阶级郊区生活的虚伪幻梦!

  它们都引发了争议,但时间证明了它们的伟大!如果我们现在因为恐惧而退缩,因为商业计算而放弃这篇《竞选州长》,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一篇好,我们失去的是出版人的脊梁!

  我们是在向一种新的、无形的审查——自我审查和商业审查——低头!这是在扼杀思想的多样性!”

  杰瑞米·克拉克终于忍耐不住了,他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够了,大卫!收起你的道德高地和文学殉道者的姿态!这不是扼杀思想,这是商业现实!是风险管理!”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情绪,用尽量和缓的语气道:“我没有说要‘阉割’它!我说的是它可能不适合放在这本以《一种玩笑》命名的、集合了他之前四篇中国题材预言的集子里作为主打新作同步全球发行!

  那四篇——《最后一课》、《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画皮》、《装在套子里的人》——虽然也有对未来的警示,但背景在中国,核心批判指向也相对清晰。

  美国读者可以带着一定的距离感去阅读和思考,甚至带着一种‘他者’的优越感。但《竞选州长》不同!它直接对准了美国的心脏!对准了我们现在正在经历和期待的未来!它太尖锐!太直接!太‘不合时宜’了!”

  他语气虽然不再激烈,但是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道:“我的意见是——

  第一,《一种玩笑》美国版按原计划出版,但只包含那四篇已发表的。反正张潮已经签了合同,这四篇的英文翻译稿我们也有了。封面那个大大的‘?’可以保留,足够吸引眼球。

  第二,《竞选州长》这篇暂时压下。我们可以和张潮以及他的代理公司「潮汐文化」沟通,以‘需要更深入的编辑工作’或‘考虑作为独立中篇另行策划’为由,延后出版。

  我们先观察一下《一种玩笑》的市场反应和舆论氛围。如果一切顺利,风平浪静,也许明年,或者后年——等‘奥巴马热’稍微降温,等大家对多元文化的讨论进入更理性的阶段……

  我们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比如配合某个政治事件,或者作为张潮的‘特别政治寓言’单独推出。甚至……可以做成限量精装版,只面向特定的评论家和资深读者群体。”

  杰瑞米·克拉克看着大卫瞬间垮下去的脸色,补充道:“大卫,我理解你对这篇的热爱。它确实展现了张潮非凡的想象力和批判力度。但出版不是真空里的艺术鉴赏。

  我们要对作者负责——长远来看,这也是在保护他,避免他因这篇在美国市场被过早贴上‘反美’或‘唱衰者’的标签。还要对公司的声誉和数百名员工的饭碗负责,也要对……

  嗯,对当下美国社会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脆弱的希望感负责。有时候,推迟,也是一种策略性的保护。”

  大卫·米勒仿佛被抽空了力气,颓然坐回自己的椅子,摘下眼镜,疲惫地揉着眉心。他看着桌上那份凝聚了张潮心血和自己狂热投入的手稿,又望向窗外灰蒙蒙的纽约天空。

  河对岸的灯火次第亮起,倒映在昏暗的河水中,光影摇曳,如同来自未来的一个巨大而不确定的投影。他沉默了许久,办公室里只剩下杰瑞米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的声音和远处城市模糊的轰鸣。

  “保护?”大卫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深深的失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杰瑞米,你是在保护谁?出版社的短期利润?还是……我们所有人不愿被惊醒的美梦?

  张潮在结尾写,‘窗外的夜空,曾经被「WEIISTHEWAY」的激光投影占据的地方,此刻只有一片沉寂的深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说到这里,他苦涩地笑了笑,“多么精准的预言。我们压下它,就当它从未存在过,这片深蓝就真的会永远沉寂吗?

  那些被点中的问题——群体的狂热、媒体的煽动、精英的投机、常识的湮灭——就会因为我们的沉默而消失?”

  大卫·米勒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重新聚焦在杰瑞米·克拉克脸上,那里面燃烧的不再是激动的火焰,而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世事的悲哀,他语气淡漠地道:“你赢了,克拉克先生。按你说的办,把《竞选州长》锁进抽屉里吧。

  让《一种玩笑》只剩下那四声来自东方的警钟。至于这第五声,最刺耳、最直接指向我们自己的这一声……就让它暂时成为‘一种玩笑’吧。

  希望未来证明,这只是张潮和我们开的一个……过于超前的玩笑。”

  大卫·米勒拿起钢笔,在《竞选州长》手稿的首页,重重地划下了一道斜杠。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突然变得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窗外的纽约,华灯初上,照亮的是一个满怀希望的新时代,也照亮了办公室内这一场茶壶里的风暴。

  深蓝的夜空下,某些尖锐的声音,被暂时按下了静音键。

  十五分钟后,大卫·米勒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拨通了张潮的电话:

  “张潮,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