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小年小月》

  Convey的竞岗标准向来以严苛著称,远超行业规定。

  因为Convey旅途的创始人许文瑞许董在没创业之前,自己就是从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的最强卷王,把狼性文化奉为圭臬。

  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没吃过苦,身在福中不知福。

  每次公司开大会,三句话不离,年轻人就要脚踏实地,他信奉只要肯付出就能得到回报,却不信自己是伯乐,也不信这世界上有千里马,他办公室墙上永远挂着一副笔锋遒劲的毛笔字:天道酬勤。

  在那个只要敢闯敢拼的草莽年代,努力似乎比天赋重要。

  只是如今这个信息爆炸时代,算法填平了所谓信息差,努力也不过是证明平庸者更平庸,信息时代而已,哪比得过别人的罗马时代。

  说白了,张宗谐在他手底下工作这么多年,才深刻意识到什么叫自己淋过的雨都要一盆盆接起来,不光撕烂别人的伞,还要撕碎他们的衣服,让他们赤身裸/体站在命运的雨里接受和感谢这场灵魂的洗礼。

  别说他对员工严苛,对自己的女儿也一以贯之,许渠语完全是严格遵照公司的竞岗标准自己慢慢熬上来的。

  比如就品牌公关的晋升来说:必须在处理机酒订单和客服投诉的初级专员岗位待满1-2年,才能竞聘高级投诉专员,高级投诉专员也要待够2-3年,才能竞岗项目团队负责人,这里则需要至少3年才能竞聘高级部门总监,再往上的岗位至少就得再等4-5年。

  当然每条业务线都不一样,需要根据公司的规划发展来具体落实,这句话就和最终解释权归商家所有一样。

  张宗谐完成品牌公关线的副总竞聘也是严格按照竞岗年限来的。但李映桥只花了四年,她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公司外姓人被破格的。

  23年彩虹羑里的爆火,公司流水一夜暴涨。让张宗谐有了底气和许文瑞要到这个破格的名额,但其实当时是有条件的,并不是真的有人看到了李映桥的能力,甚至部分人还是归结于李映桥的运气。

  所以当许渠语担任Convey高级副总裁时已经四十出头,从基础岗到现在这个位置,她用了整整十七年零二十八天。

  明眼人都知道,哪怕在其他OTA平台,以许渠语的能力混到这个位置都不用十七年,但许文瑞好像生怕被人说他徇私,反而对她更严格。

  他用女儿来立标杆。

  许俊飞呢?他好点,在国外读完MBA回来就直接空降公司高层。为什么天道酬勤这套又在他身上失效了?

  许俊飞那时交往一位女友,家世显赫,红色背景。许文瑞冠冕堂皇地和他的老股东们解释:“这是为了企业长期发展必要的商政联姻,渠语比较有想法,不愿意听从我们的安排,那俊飞顾全大局做出的牺牲,公司层面自然要补偿他。”

  公司里的人也都不傻。许文瑞更偏重谁,答案显而易见,许渠语压根不可能上位,公司里稍微有点眼色的也都知道该站哪边。

  许文瑞想要把继承权给儿子,又不想显得太过偏心,一心希望许俊飞能在项目上做点成绩出来,好名正言顺地从他手里接过权柄。

  彩虹羑里爆火的时候,张宗谐想让李映桥风风光光地回总部,第一次主动上了三十八楼和许文瑞谈判,让李映桥破格竞聘品牌部VP(副总监),她的竞岗年限只差一年。

  他做了很多准备,连夜将李映桥的履历做成ppt,数据详实可查,图表清晰。

  他从没给自己做过这些,但这次他想争,这事儿上他没有别的私心,单纯只是如果连彩虹羑里这种爆红的项目都换不来破格提拔,底下人谁还愿意在品牌这条公关线上做事。

  然而,许文瑞一反常态,痛快答应了。

  但条件是彩虹羑里这个项目要挂上许俊飞的名字。

  所以那年一同高升的还有许俊飞,后者在众人哑口无言中,直接升任Convey的高级副总裁。

  这位罗马人也罕见地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模样,开始频繁出席行业各大峰会,俨然一副接班人的姿态。

  那时许渠语还在上海分公司韬光养晦,唯有几次公司开大会才把人叫回来。

  奈何许俊飞不争气,除了这个项目,他几乎没再有亮眼的成绩,而后彩虹羑里出事,他更是没有善后能力。反观许渠语在上海成立了自己的子品牌公司,其次又拿到几家OTA平台都拿不到的航司低价直购。

  李映桥和她交集不多,唯独一次公司年度会议上,她俩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话,许渠语在会议后问她公司附近有没有靠谱的日料店,她说她想吃三文鱼,怕吃到假的虹鳟鱼。

  李映桥第一反应是她一个北京人居然对北京很不熟,于是她叫上Lilith说:“一起吧,正好我们也要去吃。”

  那顿午饭,三人吃得很安静,闲话家常,甚至聊到眼线笔,都没聊过工作上的大饼。Lilith也很震惊,许渠语身上少见的没有许俊飞那种优越感,她很安静,几乎安静到透明。

  饭后,Lilith和李映桥一顿分析:“Joe,你真的看不出来许渠语的意思吗?她时间那么宝贵,想吃新鲜三文鱼回上海不能吃吗?她下午两点的飞机,还要花四十五分钟和你吃一顿饭,往年这种时候她都直奔去机场的。”

  “她在Convey孤立无援,她需要你和Michael的公开支持。”Lilith总结陈词说。

  张宗谐不可能,他从不公开表态,虽然许俊飞三不五时约他打高尔夫,他态度不显,偶尔赴约,偶尔拒绝。她那时还指望着升职,谁都知道最后有很大可能就是许俊飞继任,这种新旧王交接时刻,最忌讳随便站队。

  许俊飞虽然能力不行,但老头偏爱他有什么办法。

  但许渠语没再找过她,也从未站在公司的立场说过什么。李映桥觉得那天中午,许渠语是真的想吃三文鱼。

  直到她从Y省回来大概半年后,三文鱼小姐也终于被调回总部,一身成熟干练的西装,那天站在电梯里从容地反而率先叫出她的名字:“李映桥,很久不见。”

  李映桥也很快从电梯的反光里认出这张脸,她笑着伸出手:“许总,恭喜。很高兴在这见到你。”

  许渠语简单和她握了握,不热络也不疏离地说:“我刚和Michael聊了,他对你的职业规划很清晰,你自己呢?有什么想法吗?”

  李映桥当然明白她问这话的意思,虽然终于调回来升任高级副总裁,和弟弟分庭抗礼,仍然不少许董的旧部都一颗红心向她弟弟,更多人只认为这是许文瑞对许俊飞的一次敲山震虎,希望儿子赶紧做点成绩出来。

  许渠语从小到大就好像一个用来激励弟弟存在的工具。

  你不吃,那就让姐姐吃。

  你不玩,那就让姐姐玩。

  你不行,那就让姐姐上。

  所以她的处境仍是举步维艰,而李映桥作为张宗谐线内的核心人员,许俊飞也不是没拉拢过她。

  只是对方态度过于暧昧,都没等到她回复,被张宗谐给一句话骂回去了,“Mike,你那二板斧要是没地方耍,留着夹点核桃给员工补补脑子好吧,没看我们连轴加班几天了?”

  他刻薄得一视同仁,许俊飞大概是个抖M,挨了骂也不恼,乐呵呵往上凑。villy明里暗里想“参”张宗谐一本,许俊飞骂得更脏:“就是一条狗而已,你还较真上了,管他怎么叫呢,villy,公司养一条恶犬的好处是,至少让外人知道咱们不是慈善机构,你把你那些谄笑收一收,保不齐业绩也能上三个点,比你露几个点都好使。”

  villy转头回办公室就在社交软件上大骂许俊飞大贱人,也不妨碍她第二天灰溜溜进办公室找许俊飞签字,签完字又翻个大白眼给他。

  李映桥目睹全程,有时候会觉得villy很可爱,但张宗谐一直坚持己见,说她野心太大,能力又配不上野心,李映桥也白他一眼,如果能力配得上,那叫她应得的。配不上才叫野心。

  张宗谐沉默片刻,无从反驳,只问了句:“那你呢,你的野心是什么?你的理想是什么?”

  你的理想是什么。

  李映桥当时插科打诨把话题一带而过:“干嘛啊,反正我不参加中国好声音。”

  然而面对许渠语,她不再插科打诨。

  她难得坚定而认真地对方说:“职业规划可能会改变,但理想只有一个,它死过很多次,也活过来很多次。我想,我们是一样的。”

  许渠语问她你怎么确定我跟你是一样的。

  李映桥眼神锐利而坦诚,在电梯反光镜里直视她:“因为我们都想实现自己的个人价值。你花了十七年从上海来到北京,我不信你只是逆来顺受,所以我无条件站你。”

  是的,去他的改变世界,去他的罗马大道,去他的企业使命,去他的

  此时此刻她们站在这里,最真实的野心无非就是人性里那点相通的不甘心:

  我们应该得到这一切。

  而不是,弟弟你要不要,不要给姐姐。

  也不是,丰潭的啊?得,又一个小镇做题家。

  意识不该屈服于规则之下,往往走到生命的尽头,回望这条命运的长河,有人愿景宏大,为之付出一生,也有人凭借着狭小的自我意识,沉默着一步一脚印地踩过命运里每一块石头。

  我们就应该得到这一切。

  要掌声为我们雷动,要权力在握,要青云之上,要所有人记住我们的名字。

  ***

  一路沉默,江水流淌着,在黑暗地夜色中不断奔涌着,和命运中那些分支无声汇聚着。

  两人沿着江岸往家的方向走,李映桥突然把手钻进俞津杨的羽绒服口袋里。

  他察觉到熟悉的温度和触感,没像往常一样反手握住,仗着羽绒服兜子大,还往角落里躲了躲,结果被李映桥不容抗拒地霸道撑开,二话不说地强硬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将自己严丝合缝地嵌进去,同他牢牢十指紧扣住。

  他没忍住,哼笑出声,一说话就冒白气,在寂静的街道里,声音清冷戏谑道:“搞强制爱?报警了我。”

  “你报好了,我爸就是警察。”她忽然说。

  他当然没信,只当她开玩笑。因为这话她不是第一次说,五六岁的时候就大言不惭地宣布过,那时小画城的大人都传她爸是杀人犯,风言风语传得大家都信了。

  有时候玩游戏玩到最后,有些小孩输不起,李映桥又次次都赢,就指着她的鼻子当面指责她爸爸是杀人犯,是坏人,让别的小孩不要跟她玩。她一拳就把人干倒了,一边嚷嚷着我爸是警察你再胡说八道小吉吉把你割掉。

  他那时哪顾上那么多,赶紧去拦,拦着拦着就被她摁在地上一起揍,他被打哭了回家也不敢告状,只能说摔得,老妈一眼就看出来:“我怎么看到桥桥的拳头印了呢,整个小画城我真找不到这么圆的拳头了。”

  是的,她小时候有点婴儿肥,手是肉的,不像现在握上去都是纤细修长,都是骨头。

  长大抽条了,瘦了,也漂亮了,给他树敌无数。

  俞津杨偏过头看她,路灯和月光都柔和地照在她轮廓上,眼睛像河水般明亮澄澈,睫毛弯弯像两道小桥。

  他的眼神不自觉变得绵长温柔,看了她很久。

  李映桥对这样的注视习以为常,俞津杨老这样,聊着聊着就停下来看她,很久不讲话,或者吃饭吃着吃着,就搁下筷子,松散地靠在椅背上,静静而又专注地看她一个人在那嚼嚼嚼。

  “是不是下毒了你,吃啊你,要死一起死。”她有时候开玩笑说。

  他吭哧一声,“毒你还用在菜里下毒啊?我有时候怕你夜里睡觉给憋死,为什么老喜欢拿被子盖着脑袋,李映桥。”

  这个俞津杨好像很担心她会死。

  …

  …

  “俞津杨你知道吗,你现在在冒仙气儿。”

  回家路上,李映桥没话找话,手揣在他兜里,试图逗他开心。

  他笑了声,“你有病是不是,你冬天讲话不冒气?”

  “冒啊,所以咱们现在是两个开水壶在走。哈哈。”

  过了一会儿,“现在是两个开水壶亲亲。”

  他气笑,呼出一口大白烟。

  “揭盖了,揭盖了!”

  他快步往家走,懒得理她。

  她三两步追上去,情话一箩筐,大炮对着他狂轰乱炸说:“俞津杨,我有时候心疼你心疼到希望你少爱我那么一点点。”

  “难为你有这份心,”他目视前方,嘴角几乎纹丝不动,补了句,“承蒙厚爱。”

  长长的川明街好像怎么也走不完,阒寂又冷静,直到尽头处,路灯没了,月光仍旧大方坦然地作陪,那道声音也再次响起:

  “李映桥,你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