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投降输一半-《魏晋不服周》

  安邑城外的河东驿内,石守信正在客房内吃面饼。

  这种饼又酥又软,也不知道是怎么制作的,很可能已经使用了酵母发酵。夫人李婉做的饼虽然味道不错,但都是死面,口感欠佳。

  于是石守信去驿站的后厨找到了厨子,询问这发酵之法。

  本以为对方会守口如瓶,本以为会很难打听到,没想到这厨子居然洋洋自得的将所谓“秘方”和盘托出:只是拿酸浆与粳米混合发酵,然后晒干磨成粉,便成了发酵剂。和面的时候加进去,就可以使得面饼蓬松。

  就这么简单!

  不知道的时候以为千难万难,没想到谜底揭开,就是这样轻松简便!

  厨子担心石守信不相信他,于是在厨房里取出发酵剂和面团当场演示。

  将面粉与发酵剂混合加水,揉面后放置一段时间等待发酵,最后将发酵好的面团放入烤炉内烘烤。

  不一会就得到了驿站内批量给官员们食用的面饼。

  和石守信之前吃的一样,味道和口感都非常稳定!

  为了感谢这位厨子的“授艺”之恩,石守信给了他好多五铢钱。

  似乎是因为遇到了知己,又或者是感受到了极大的尊重,这位厨子居然将他所知道的好几道拿手菜肴的秘方,都告知了石守信,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个没完。

  大概,他这样的底层人从来都是被那些来往官员们呼来喝去,有时候半夜到了贵客,他睡着了都得爬起来做菜,却从来没有官员真正尊重过他。

  遇到一个把他当人看的,那简直比在河东看到大熊猫还稀罕。

  这一番攀谈下来石守信收获满满,他还从厨子口中探知了不少有用的信息,比如说那几家河东的大族手眼通天之类的,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回到客房,石守信沉闷的心情有了很大缓解,在这驿站内等了两三天,安邑城内亦是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说不着急是假的,他离家已经有一段时日,此刻用归心似箭来形容也不为过。但是没办法,这是一场不能退让的博弈,就算心急也要等下去。

  “阿郎,河东那些大户,据说都是良田万顷,仆僮千人不止,家中佃户无数。您这单枪匹马的和他们谈,会不会被他们欺负呀?”

  细狗有些担忧的问道。

  “这个就是你不懂了,我并不是一个人。”

  石守信哼哼两声,并没有解释。

  正在这时,房门被人敲了三下,外面传来王濬之子王矩的声音:“谒者,河东的大户,已经派人来安邑商议大事了。现在他们在府衙里等候,就等您去之后就开席。”

  他们果然心虚了!听到这个消息石守信心中大定!

  “某身体不适,不方便吃酒。如果他们要来拜会我的话,可以单独来驿站拜会。

  当然了,来者都是客,他们一起来也是可以的。”

  石守信用平静的语气回复道,简单说就是油盐不进。

  既然是为了大事,那就必须要端着架子不能松口。去太守府衙门赴宴,只怕是宴无好宴,要被人反客为主,这种宴席又有什么好去的!

  “这,恐怕……”

  门外的王矩有些迟疑。

  他感觉石守信有些托大了,但想想司马氏平日里的风格,又感觉对方并非毫无依仗。

  “回去告知王府君便是,即便是天塌了也轮不到你顶着呀。”

  石守信提点了一句。

  王矩恍然大悟,随即转身离去。

  是啊,他操个什么心呢?反正倒霉的人又不是他,起码他不是最先倒霉的那个。

  没过多久,驿站外头一阵嘈杂之声。

  有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了河东驿,包括王濬在内,都是河东郡有头有脸的人物。

  清场,送客,守住四周不让闲杂人等靠近。石守信来到驿站大堂的时候,王濬已经带着几个衣着华贵的男子落座,其中有年长的,也有年轻的。

  除了王濬外,其他人都是河东本地大族的代表,他们的仆从则是在驿站外面等候。

  “诸位,有件事,你们大概已经听到了风声,是朝中关于伐蜀的议论。

  没有听过这件事的,或者装作没有听过的,现在便离开此地吧。”

  石守信环顾众人,沉声说道,言语之中丝毫不客气。

  不过大堂内那些河东世家的代表们,一个个互相交换着眼神,都是频频点头。完全没有因为石守信言语上的生硬而感觉气恼。

  司马昭伐蜀的声势造得那么大,他们这些河东大户又怎么会不知道呢!既然知道大事在即,谁会那么傻往枪口上撞啊!

  “谒者所言不虚,只是不知道您是为何而来。”

  河东裴氏的裴黎不动声色问道,他是裴秀的堂兄尚未出仕,只是负责打理家族的杂务。而裴秀则是司马昭的亲信。

  这么看来,大世家的子弟,也不是人人都出仕为官,总要有人来打理家业的。

  石守信拿出那份“借据汇总”,在手中展开,有些疑惑的问道:

  “不知道你是哪家?”

  “裴氏子弟,裴黎,字伯宗。”

  裴黎对石守信作揖行了一礼,脸上的表情略有些拘谨。

  “嗯,裴氏在当年淮南首叛时,找典农中郎将借过五万斛粮食,借据鄙人亲眼核验过。你能说说裴氏借这些粮食是为了做什么吗?

  五万斛,不少了,你们家几口人,要吃五万斛粮食?”

  石守信抬起头看着裴黎询问道。

  是为了……裴黎瞬间卡壳了,他总不能说当年就是担心司马家镇不住场子,所以才趁火打劫薅羊毛吧?如果司马氏被掀翻,那么这五万斛粮秣就不用还了呀!

  看到裴黎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石守信又“恍然大悟”一般拍拍脑袋说道:“这件事有点久,你可能不记得了。诸葛诞之叛应该是不远的事情吧?啧啧,那时候你们家足足借了十万斛啊,借这么多粮食,该不会是想配合诸葛诞招兵买马吧?”

  石守信微笑问道,只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有些冷峻!

  裴黎瞬间如坠冰窟,因为……石守信还真踏马说对了!当时就是因为司马昭带着大军在淮南对阵诸葛诞久攻不下,将近一年时间,河东大族才做了两手准备。

  如果司马家被诸葛诞掀翻,那为了自保,裴氏可不得招兵买马么!没有粮食,招个什么兵啊!

  “谒者,这件事别有内情,裴氏借粮,只是为了赈灾,赈灾而已。”

  裴黎讪笑道,早已没了刚才的气势。他还想狡辩,却见石守信抬起手,示意他闭嘴。

  “我就给你们交个底吧,河东的典农中郎将因为这件事,已经准备向朝廷自首了!

  到时候,大将军若是怀疑他在配合某些人谋反,肯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既然诸位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石某只能秉公办事,将情况报与大将军了。”

  石守信摇头叹息道,一个劲的啧啧感慨。

  “谒者,我卫氏绝无此意,都是误会,误会,这件事万万不可报与大将军。”

  一旁坐如针毡的卫寔,连忙打圆场说道。裴黎这个小年轻不会说话,卫寔人到中年还不懂这些套路吗?

  如果真要置他们于死地,派兵上门抓人再抄家就行了,何必绕这么多弯子呢?

  “你们有自己的困难我知道。

  但是大将军伐蜀在即,粮秣奇缺,所以这些欠条上的数目……不能当做不存在。

  这样吧,你们今年先还半数,剩下的,分两年还清。

  如何?”

  石守信沉声问道。

  在场众人都松了口气。

  分批借的粮食,很多都用来周转了,如果一次拿出来,那还不如要他们的命。

  现在只要一半,已经是很宽容了。再说了,借的粮食本来就该还呀,他们赖着,是仗着司马昭不可能因为这点事就得罪他们。现在吐出来,不赚不亏!

  “谒者所言极是,我等一定照办。”

  卫寔点头说道。

  “但是。”

  石守信忽然大喊了一句,在场众人都是屏息凝神,知道真正的“肉戏”要来了。

  “大将军对河东大户当初在淮南三叛时的作为,依旧是有些疑虑,他始终都不明白你们那时候借粮是为了什么。

  不如每家写一封悔过书,由石某带回洛阳,在大将军那边也有个说法,这样如何?”

  写悔过书,那就是公开表态了,这种事情可不能随便做。

  在场众人都是沉默不语,唯有河东太守王濬看着石守信,似乎明白了他的想法。

  石守信看了看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心中暗暗庆幸。

  司马氏这些年的残暴与言而无信,已经让很多世家大户都心惊胆颤,并且引为禁忌。要他们补齐粮秣,他们一句话反对的话都没有。然而要他们写悔过书,一个个都像是被毒蛇盯住一样,面孔都有些扭曲。

  “这个悔过书,不能写。要不这样,我们想办法把历年借的粮食都补齐,然后让典农中郎将把借条都烧掉,只当是一切无事发生,这样如何?”

  卫寔询问道,已经亮出了底牌。

  “这样,会不会有点为难啊。那可是一百多万斛的粮秣,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石守信故作为难道。

  “不麻烦,真的不麻烦。”

  卫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虽然心中十分肉疼,却也明白,能把证据销了,那便万事大吉。司马昭这个人心眼小,这件事留底,始终是个祸患。

  “那行,我这里有一份倡议书,你们在上面署名吧。”

  石守信从袖口里掏出一封帛书,只见上面写着:听闻朝廷要对外用兵,我等河东大族也想出一份力。此前借的粮秣,这次一并奉还。朝廷若有差遣,一定有人出人,有钱出钱。

  这踏马不是一样的么?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只有王濬稳如老狗,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

  “谒者,这签名跟写悔过书有区别么?”

  裴黎疑惑问道。

  “当然有区别,悔过书是给大将军看的,倡议书是给司隶校尉看的,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石守信笑道。众人恍然大悟,心中那点不可启齿的小九九,也瞬间消散。

  这年头,捏着把柄的话,大家都可以放心。

  万一把借条烧了,证据灭了,将来你们报复我怎么办?我可不得留着后手嘛。

  “诸位,快点把这件事了结吧,拖下去也没什么好处。”

  王濬沉声说道,他也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不然,司马昭治罪于他是迟早的事情!

  众人只好不情不愿的签上名字。

  石守信将那本“借据汇总”递给王濬道:“府君先把安邑库房里的粮秣转运过去填补亏空,然后各家把粮秣送到安邑的库房,这本册子当面烧掉。稳住屯田粮仓,保证战事顺利,便不会节外生枝。此事便拜托王府君了。”

  一听这话,在场河东世家的代表,都是暗叹石守信心思缜密,这一波把河东所有大户都拖下水了。

  世家要还粮食,直接送到郡治府库就行。王濬则是要把郡治府库里的粮食运到屯田粮仓,补齐亏空。至于郡治府库内的粮秣要怎么运作,那就是他这个太守和本地世家之间的问题了。

  出了事,大家都落不到好!

  众人纷纷在那份“倡议书”上签名,墨迹干了以后,石守信看了又看,满意的将其收入袖口。等回洛阳以后,将其交给石苞,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很妥当,而且不必担心这些大户们秋后算账反攻倒算。

  “诸位,石某这便知会典农中郎将一声,敦促他收到粮秣后烧掉借条,然后便返回洛阳了。

  如今天下虽然不太平,但河东到洛阳之间的商路还是挺安稳的。相信石某这一路上不会出什么意外。

  但若是真的有什么不可知之事发生,大将军会认为,在下是因为知道了什么要害机密被人灭口,到时候司隶校尉恐怕会派大批谒者前来河东查案,那可就麻烦了呀。

  若真有那天,各位就多多保重吧,其他谒者未必有石某好说话。”

  石守信忍不住摇头叹息,一副遗憾的模样。

  裴黎等人都是面色微变,连忙说可以派人护送石守信返回洛阳,却是被后者拒绝。

  这些人只好悻悻离开,返回家中跟家里人商议此事。

  待众人散去后,五十多岁的王濬走上前来,上下打量着石守信。

  “谒者年纪轻轻,倒是颇有手腕啊。”

  王濬点点头道,眼里藏不住对石守信的欣赏。

  王濬为官多年,深知这些世家大户最是难缠。这些人不仅是地头蛇,而且家里还有人在朝中做官,可谓是软硬不吃。

  但石守信就是让那些人把原本打算霸占不还的粮秣乖乖吐出来了。

  “王府君谬赞了,都是分内之事。”

  石守信谦逊说道,对着王濬作揖行了一礼。这次,他也是帮王濬拆了个地雷。

  “放心,明日某便会让人把粮秣运到屯田治所的粮仓。”

  王濬很是郑重的说道,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询问道:“王某有一事不解,谒者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那些世家大户的人写悔过书?”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

  石守信哈哈大笑道:“王府君可把我难住了,石某哪里有那么多心思呢,都是恰逢其会罢了。”

  他轻轻摆手,既不承认,亦不否认。

  王濬也是哈哈大笑,没有点破。随即他邀请石守信去太守府上吃顿便饭,石守信觉得此举可能节外生枝,以“复命要紧”的理由拒绝了。

  等回到驿站客房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

  细狗一看石守信春风满面,便上前询问道:“阿郎,事情办妥了?”

  “妥了,明日就回家!嗯,顺便送一份征辟文书,不打紧。”

  石守信心情极好,终于把正经事办完了,而且让世家大户们把那些粮秣都给吐出来了。至于说向司马昭告密,那是不可能的,这只是一招玉石俱焚的狠棋。

  就跟核武器一样,用是不能拿来用的,拿手里随时处于“将要使用”的状态,才是最优解。

  真用了,那就是两败俱伤。

  细狗忽然低声问道:“阿郎,此番事关重大,那些大户们,没有给阿郎金银珠宝什么的吗?”

  “没给,就算给了也不能要啊。拿了贿赂,就是把魂魄出卖给了恶鬼,想回头就难了。”

  石守信意味深长的说道。细狗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莫名的感觉石守信说得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