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匣空谜未解 蛇影入宫闱-《天宝谜案》

  那低沉、浑厚、穿透岩层直抵灵魂深处的号角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在鬼市巨大的穹顶下反复回荡、叠加,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脏不由自主地随着那苍凉肃杀的节奏狂跳!

  “呜——呜——呜——!!!”

  三声!一连三声!正是范阳军中最高级别的紧急召集令——“狼神血啸”!非生死存亡、大军开拔之绝境,绝不轻用!

  整个鬼市死寂一片。方才的喧嚣、混乱、血腥,在这象征着战争与毁灭的号角声中,被瞬间冻结、碾碎。无数张隐藏在阴影或鬼灯下的面孔,此刻只剩下同一种表情——极致的惊恐与难以置信!胡商手中的琉璃杯掉落在地,摔得粉碎;赌徒紧攥的骰子从指缝滑落;暗处的交易者僵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连那些最凶悍的亡命之徒,眼中也露出了本能的恐惧。

  “范阳…范阳反了?!”一个颤抖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狼神号角!是安禄山的‘曳落河’亲兵营!”

  “天啊!打到长安了?!”

  “快跑啊!叛军来了!”

  “城门!城门关了吗?!”

  ……

  恐慌如同瘟疫般以惊人的速度蔓延!短暂的死寂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山崩海啸般的哭喊、尖叫和歇斯底里的奔逃!人群如同受惊的兽群,彻底失去了理智,互相推搡、踩踏,朝着记忆中通往地面的各个出口疯狂涌去!狭窄的巷道瞬间被堵塞,哭爹喊娘声、物品被撞翻的碎裂声响成一片,秩序荡然无存!

  那几个扑向侯砚卿的“曳落河”杀手,此刻也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和惊骇之中!狼神号角在此响起,意味着什么?是范阳本部提前发动?是长安城内的同袍在紧急召集?还是…绝境下的鱼死网破?!他们脸上血色尽褪,再也顾不上去杀侯砚卿灭口,领头者嘶声吼道:“快!去三号秘窟集合!快!”几人如同丧家之犬,掉头便朝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逆着奔逃的人流,拼命挤去!

  机会!

  被破烂布匹掩埋的侯砚卿,强忍着右臂的麻痹和左肩的剧痛,猛地从布堆中挣扎出来!混乱的人群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他看也不看倒在血泊中、已然气绝的粟特博士,那怒睁的双眼中凝固的“癸巳”与“青天”的绝望,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但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

  他踉跄着,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逆着少量人流,朝着那几个“曳落河”杀手消失的方向追去!必须跟上他们!找到那个“三号秘窟”!那里很可能是安禄山叛军在长安城内的核心据点,甚至是发动内应的指挥中枢!

  鬼市的地形如同迷宫,混乱的人群更是增加了追踪的难度。侯砚卿左肩伤口崩裂,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灰褐色的夹里。右臂的麻痹感稍有消退,但仍酸软无力。他咬着牙,目光死死锁定前方那几个在混乱中时隐时现的黑色身影,凭借着对地形的记忆和过人的追踪术,在狭窄、泥泞、充满推搡和尖叫的巷道中艰难穿行。

  号角声依旧在头顶的岩洞中沉闷地回响,如同催命的战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终于,在穿过一条堆满废弃马车的死胡同后,前方出现了一个相对空旷的区域。这里似乎是鬼市堆放大型杂物的广场,角落里有一个用巨大原木和岩石垒砌的、如同堡垒般的建筑,门口站着两名同样身穿黑色劲装、神情紧张彪悍的守卫。那几个“曳落河”杀手正急促地拍打着厚重的木门,用暗语呼叫。

  “三号秘窟”!

  侯砚卿立刻闪身躲在一堆巨大的、散发着霉味的兽皮后面。他屏住呼吸,忍着伤痛,仔细观察。秘窟守卫森严,硬闯是找死。必须另想办法。

  就在这时,秘窟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一个头目模样的汉子探出头,脸色铁青,对着门外的杀手低吼道:“慌什么!进来!狼神有令,计划有变!提前发动!目标——夺取金光门、延平门,接应范阳铁骑先锋!快!”

  金光门!延平门!长安外郭城西面的重要门户!叛军果然要里应外合!

  侯砚卿的心沉到了谷底!安禄山动手了!而且比预想的更快!更狠!长安危在旦夕!

  门外的杀手迅速闪身进入秘窟,木门再次关闭。

  怎么办?消息必须立刻送出去!通知守军!关闭城门!但自己重伤,如何突破这重重封锁?如何穿过混乱的鬼市和可能已被叛军控制的区域?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几张焦黄的乐谱残页和舞谱还在。柳含烟…博士…自己拼尽一切送出的真相,难道终究要随着这座即将陷落的都城,一同埋葬?

  不!绝不!

  就在这时,他藏身的兽皮堆另一侧,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鼠类啃噬的窸窣声。侯砚卿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拨开兽皮缝隙望去。

  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獐头鼠目、穿着肮脏短打的汉子,正蹲在角落一个废弃的石磨盘旁,手里拿着一个古怪的、带摇柄的金属工具,对着磨盘底部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似乎在费力地拧着什么。他动作鬼祟,眼神闪烁,不时紧张地抬头四顾。

  侯砚卿的目光瞬间锁定在那汉子腰间!那里挂着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非金非木、刻着复杂符文的黑色腰牌!腰牌的样式…与那夜在务本坊巷口阴影中窥视的神秘人影腰间闪过的反光轮廓,极其相似!

  是他!那个一直潜藏在暗处的眼线!

  那汉子似乎终于拧开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费力地搬开沉重的石磨盘。磨盘下,赫然露出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一股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风从洞中吹出!

  另一条密道!而且很可能是通往地面的!

  天无绝人之路!侯砚卿眼中寒光一闪!就是现在!

  他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从兽皮堆后扑出!动作快如闪电,受伤的左臂虽然无力,但右手的精准和狠辣丝毫不减!在那汉子惊骇欲绝、刚刚抬头的瞬间,侯砚卿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如同铁钳般,精准无比地扣住了他咽喉两侧的要穴!

  “呃!”汉子喉头发出短促的嗬嗬声,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手中的工具“当啷”掉地,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想活命,带路!”侯砚卿的声音冰冷刺骨,如同来自九幽,带着不容置疑的死亡威胁。指尖微微用力,汉子立刻翻起了白眼,痛苦地抽搐起来。

  “带…带…饶命…”汉子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侯砚卿松开些许力道,但手指依旧死死扣住要害。他瞥了一眼守卫森严的秘窟大门,又看了一眼那通往未知的洞口。没有选择!他拖着如同烂泥般的汉子,毫不犹豫地钻入了那个漆黑的洞口!

  洞口狭窄,倾斜向上。汉子在死亡的威胁下,连滚带爬地在前面带路。侯砚卿紧随其后,强忍着伤痛,警惕着后方可能的追兵。

  这条密道似乎比东宫那条更短、更粗糙。爬行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线!是月光!

  出口!侯砚卿心中一振!

  他猛地推开压在洞口的一块伪装成土堆的木板,新鲜的、带着初冬寒意的空气猛地涌入!眼前豁然开朗!

  月光清冷,洒在寂静的街巷上。这里似乎是西市边缘一处堆放杂货的后巷,距离金光门和延平门都不算太远!远处,长安城巨大的轮廓在月色下沉默着,但仔细倾听,风中似乎已经隐隐传来一种不同寻常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低沉喧嚣!

  侯砚卿拖着吓瘫的汉子钻出洞口。他一把扯下汉子腰间的黑色符文腰牌,塞入怀中。然后,看也不看瘫软在地、屎尿齐流的眼线,辨明方向,朝着最近的金吾卫巡街铺舍方向,发足狂奔!

  左肩的伤口在剧烈奔跑中撕裂般剧痛,鲜血浸透了衣衫。右臂的麻痹感尚未完全消退。但他顾不上这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赶到金吾卫!关闭城门!阻止叛军内应!

  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长安城的街巷在脚下飞速倒退。远处那闷雷般的喧嚣越来越清晰,隐隐夹杂着兵刃碰撞的铿锵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转过一个街角,眼前的景象让侯砚卿如遭雷击,猛地停下了脚步!

  只见远处金光门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染红了半边夜空!城门楼上,人影晃动,杀声震天!兵刃撞击声、垂死的惨嚎声、火焰吞噬木料的爆裂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悲歌!城门之下,黑压压一片,无数身着范阳军服、打着“安”字旗号的叛军,如同决堤的洪水,正疯狂地冲击着城门!而城门…似乎正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城内,隐约可见身穿唐军服色却臂缠白巾的叛军内应,正与守军激烈厮杀!

  金光门!失守在即!

  而更让侯砚卿心胆俱裂的是,在金光门与延平门之间的一片开阔地上,赫然矗立着一座临时搭建、高达数丈的木制灯楼!楼顶悬挂的,并非节庆花灯,而是一朵用无数盏幽绿色“鬼灯”拼成的、巨大而妖异的——狼头图腾!绿光幽幽,映照着下方无数叛军狂热而狰狞的面孔!那正是安禄山“狼神军”的象征!是召唤和指引叛军的灯塔!

  “狼神图腾…鬼灯…”侯砚卿望着那冲天而起的幽绿狼头,望着金光门方向那炼狱般的火光,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曲江池畔,霓裳娘子在幽蓝火焰中那扭曲而炽热的舞姿,响起了柳含烟在乐谱残页上的泣血控诉,响起了粟特博士临死前绝望的嘶吼!

  癸巳的血,终究还是引燃了今日焚城的火!安禄山的獠牙,已狠狠咬入了长安的咽喉!

  渔阳鼙鼓,动地而来!狼烟蔽日,长安惊破!

  侯砚卿站在冰冷的街巷中,望着远处那吞噬一切的冲天火光和幽绿狼头,胸中翻腾的已不再是愤怒或恐惧,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悲凉与决绝。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尖触碰到怀中那冰冷的、刻着“狼神噬日”图腾的金匣,还有那几张染血的乐谱残页。

  盛世将倾,独木难支。然,职责未尽,本心未死!

  他最后看了一眼金光门方向那地狱般的景象,猛地转身,不再奔向注定陷落的城门,而是朝着皇城的方向,朝着那象征着帝国最后心脏的——大明宫,发足狂奔!

  身影,决绝地融入了被火光与血色染红的长安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