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师父的汤-《仙劫代理人》

  日光符灯嗡嗡的低鸣,如同疲倦的夏蝉,是这间逼仄办公室里唯一恒定的背景音。惨白的光线均匀地洒在磨得发亮的旧木桌,堆满卷边文件和玉简的摇摇欲坠的书架,以及空气中漂浮着的灰尘和旧纸张特有的霉味上。

  沈佑坐在桌后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

  他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灰色亚麻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头发似乎刚洗过,还带着湿气,随意地搭在额前。脸上的焦黑、血迹、伤痕都已消失不见,皮肤光洁,甚至透出一种温润的玉色。

  只是那双眼睛,依旧空洞。

  他低着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摊开的左手掌心。掌心里,安静地躺着几枚边缘磨损,灵气微弱的下品通灵石。右手则无意识地拨弄着桌上那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的玉质算盘。算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异常清晰。但他拨弄的动作毫无章法,算珠上的符文也未曾亮起,仿佛只是指尖在机械地重复一个毫无意义的动作。

  桌面上,平板电脑投射出的复杂条款光幕早已熄灭。旁边堆着的,依旧是那几份被揉皱又展开,划满红叉和“拒”字的报价单。

  几张边缘焦黄的演算草纸散落一旁,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各种天劫公式和天文数字,此刻在他眼中,如同无法解读的天书。

  空气里除了霉味和符墨味,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焦糊气息,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里被烧毁过。

  就在这时,浮萍居那扇糊着油污的玻璃门,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个老头儿,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这老头儿穿着件洗得发黄,印着褪色“福”字的白色老头汗衫,下身是条宽大的黑色绸裤,脚踩一双沾了些泥点的老式黑布鞋。头发花白稀疏,在脑后勉强挽了个小小的发髻,用一根磨得油亮的木簪固定着。手里端着一个老式的紫砂汤锅,锅盖边缘还丝丝缕缕地冒着热气,一股混合着山野菌类奇异浓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辛辣气息,瞬间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弥漫开来,霸道地冲散了原本的霉味。

  老头儿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尤其两道长长的白色寿眉,几乎垂到了颧骨。一双眼睛倒是清亮有神,如同深潭古井,此刻却笑眯眯地弯着,透着股邻家大爷般的和蔼可亲。他下巴上蓄着一撮同样雪白的山羊胡,随着他乐呵呵的笑容一翘一翘。

  “哟?小沈?这么早就来上班啦?啧啧,年轻人,就是拼!”老头儿声音洪亮,带着点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的乡土口音,透着一股自来熟的亲热劲儿。

  他熟门熟路地走到沈佑桌边,仿佛进自家门一样,目光扫过沈佑茫然的脸和桌上凌乱的算盘,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惜和了然,但脸上的笑容却更盛了。

  沈佑闻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空洞的目光落在老头儿脸上。没有惊讶,没有疑惑,也没有丝毫认出熟人的迹象。就像看着一件会移动,能发出声音的家具。他甚至没有开口询问对方是谁,只是那样茫然地看着。

  老头儿似乎毫不在意沈佑的冷漠,自顾自地将手里那口还冒着热气的紫砂汤锅“咚”地一声放在沈佑堆满文件的桌角,震得几张报价单滑落在地。他也不去捡,笑眯眯地揭开锅盖。

  “呼——”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奇异的热气扑面而出!

  只见紫砂锅里,满满当当炖着一锅浓稠的汤羹。汤色呈现出一种瑰丽而诡异的乳白中泛着七彩油光的色泽,浓稠得如同融化的琉璃。里面翻滚着形态各异,色彩斑斓的菌菇:有伞盖如同小伞,边缘点缀着梦幻紫色斑点的;有形似珊瑚,通体鲜红欲滴的;有细长如金针,闪烁着微光的;还有圆滚滚如同小灯笼,半透明的菌褶里似乎有荧光液体在流动的......各种奇形怪状,色彩艳丽到令人不安的菌子,在浓稠的汤汁里沉浮翻滚,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极致鲜香、泥土腥气、草木清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勾动灵魂深处悸动的奇异气息。

  “瞧瞧!瞧瞧!”老头儿用手里那根充当锅盖提手的旧筷子,得意地搅动着锅里翻滚的菌汤,七彩的油光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反射出迷离的光晕。

  “这是我老家黔州寄来的山货!正儿八经的‘百仙宴’!都是大山里吸饱了日月精华的好东西!别人想吃还吃不着呢!”他唾沫横飞,白胡子激动地抖动着,“你大爷我啊,就住你楼上!看你小子一天到晚坐在这破屋子里算啊算的,脸白得跟纸糊的似的,忒辛苦!这不,好东西炖好了,赶紧给你端一碗下来,补补!年轻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呐!”

  他变戏法似的从汗衫那宽大的口袋里摸出两个白瓷碗和两双用草纸裹着的木筷子,不由分说地塞给沈佑一副,然后自己拿起汤勺,哗啦啦地舀起满满一大碗。

  那碗汤羹,浓稠得几乎挂勺,七彩的油花在乳白的汤面上晕开,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各种形态诡异,色彩鲜艳的菌子在汤里载沉载浮,散发出更加浓郁,更加勾魂摄魄的奇异浓香。

  “来来来!别愣着啊小沈!趁热!赶紧的!”老头儿把满满一大碗热腾腾的,散发着诡异香气的菌汤推到沈佑面前,自己则端起另一碗,也不怕烫,哧溜一声先喝了一大口,烫得他直吐舌头,却一脸满足的喟叹,“嘶——!鲜!真他娘的鲜掉眉毛!快尝尝!这玩意儿,吃了保管你精神百倍,算那些劳什子账目,眼都不带眨的!”

  沈佑依旧茫然地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色彩斑斓的汤。那浓郁的奇异香气钻入他的鼻腔,似乎勾动了身体深处某种最原始的进食本能。

  他空洞的目光在那碗汤和老头儿热情洋溢的笑脸上来回移动了几次,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迟疑,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那副粗糙的木筷。

  他笨拙地用筷子在碗里搅动了一下,捞起几朵颜色最为艳丽的紫斑菌子。动作依旧僵硬,仿佛还在学习如何使用这种工具。

  老头儿——云忘机,浮萍居真正的老板,沈佑的师父,此刻正捧着碗,眯着那双清亮的眼睛,透过氤氲的热气,一瞬不瞬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紧紧盯着沈佑将那几朵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百仙菇”,缓缓送向唇边。

  碗沿触碰到嘴唇。

  沈佑张开嘴,将那几朵色彩斑斓,蕴含着诡异灵机与致命毒素的黔州菌菇,连同那浓稠滚烫,泛着七彩油光的汤汁,一起送入了口中。

  烫。鲜。滑。

  还有一股难以形容,却立马直冲天灵盖的奇异浓香在口腔里轰然炸开!

  紧接着,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霸道的麻痒感,如同无数细小的电流,瞬间从舌根蔓延至整个头颅!

  沈佑咀嚼的动作猛地顿住。

  空洞的双眼,瞳孔骤然放大!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

  日光符灯惨白的光晕如同融化的蜡油般流淌下来,将整个浮萍居染成一片光怪陆离,不断晃动的白色漩涡。

  老头儿云忘机那张堆满笑容的脸,在漩涡中如同水中的倒影般荡漾模糊,五官融化又重组,最后竟变成了一张写满惊恐绝望,沾满油污的肥脸——罗梅心!他似乎在对着自己嘶吼着什么,声音却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沈......沈兄弟!跑......跑啊——!!!”

  嗡——!

  一声仿佛从灵魂最深处响起的,带着毁灭死寂的尖啸,瞬间刺穿了所有屏障!

  沈佑眼前的白色漩涡轰然破碎!

  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紫黑色!

  一道凝练到极致,细如儿臂,散发着洞穿万古虚空之意的紫黑光束,如同死神的凝视,无声无息地撕裂了空间,充斥了他整个视野!冰冷、死寂、灭绝一切的恐怖气息,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是那道死雷!那道将他胸膛洞穿,元婴重创的紫黑死雷!

  画面如同被按下了慢放键,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胆俱裂!

  他看到自己身上符文流转的劲装在紫黑光束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无声消融汽化;看到胸前血肉在接触光束的刹那呈现出诡异的琉璃态,随即无声湮灭,露出森森白骨;看到恐怖的紫黑色电浆如同活物般瞬间蔓延全身,疯狂钻入经脉,肆虐丹田;看到自己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狠狠撞碎后方巨大的山岩……

  剧痛!

  灭顶的剧痛!

  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刚刚重塑的感官。远比身体上的创伤更加清晰,更加刻骨铭心!

  “呃啊——!!!”现实中,沈佑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手中的白瓷碗“啪嚓”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七彩菌汤溅得到处都是。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从椅子上猛地弹起,又重重地跌坐回去,双手死死抱住头颅,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

  “嗬......嗬嗬......”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痛苦嘶鸣,额头上青筋暴凸,冷汗如同小溪般瞬间浸透了灰色的亚麻衬衫。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瞳孔深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痛苦,倒映着幻觉中那毁天灭地的紫黑死光!

  云忘机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心疼、凝重和希冀的复杂神色。

  他放下自己手中的碗,没有去扶沈佑,只是紧紧盯着徒弟剧烈颤抖的身体和那双被恐惧彻底占据的眼睛。

  “撑住......小子......给老子撑住......”他嘴唇无声地翕动,长长的白眉紧紧拧在一起。

  幻觉中,紫黑色的毁灭洪流席卷一切。

  就在沈佑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这无边的剧痛和死寂彻底撕碎、沉沦之际——

  嗡!

  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温暖坚韧的金光,如同风中之烛,猛地在他被紫黑死气淹没破碎的丹田核心处亮起!

  那金光之中,赫然是一个拇指大小,通体浑圆,金光流转的小人虚影!五官清晰,眉眼紧闭,盘膝而坐,双手结着一个玄奥的法印!

  是他之前的元婴!那尊被紫黑死雷重创,又被赵乾以“渡厄指”彻底湮灭的金光元婴的残存印记!

  这残存的金光虚影,在幻觉重现的灭顶死劫刺激下,如同回光返照般,竟顽强地再次亮起。丝丝缕缕精纯至极的金色灵力如同根须般蔓延出来,死死护住心脉核心,抵御着幻觉中紫黑死雷的侵蚀。

  虽然微弱,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死死锚定了沈佑即将崩溃的神魂!

  紧接着,幻觉的画面猛地一跳!

  场景转换。

  不再是毁灭的栖霞岭顶,而是......一间破旧却温暖的小屋。

  昏黄的节能灯光线,勾勒出一个半佝偻着腰,坐在小凳上的单薄身影。花白的头发随意挽着,几缕碎发散落在布满细密皱纹的额角。她手里拿着那件浆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的旧西装,正就着灯光,一针一线,缓慢而专注地缝补着。

  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摩擦声,仿佛就在耳边。

  是母亲!阿萍!

  沈佑痉挛的身体猛地一僵,死死抱着头的双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幻觉中,母亲那专注而疲惫的侧脸,如同最锋利的刻刀,狠狠凿进了他一片空白的脑海深处!那昏黄的灯光,那熟悉的、带着廉价米面和青菜味道的空气,那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无数被紫黑死雷和“渡厄指”强行抹去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遗忘的堤坝!

  “妈......”一声嘶哑的、带着无尽痛苦和孺慕的哽咽,艰难地从沈佑剧烈颤抖的唇齿间挤出。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混合着冷汗,滚落在他痉挛的手背上。

  就在这时,幻觉的画面再次聚焦。

  母亲手中的针线,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一点极其细微,却异常温暖明亮的金色光点,随着母亲缝补的动作,如同拥有了生命般,悄然从针尖滑落!

  这点微小的金光,并未落入旧西装的布料中,而是如同萤火虫般,轻盈地飘飞起来,穿过昏黄的灯光,径直朝着幻觉中沈佑那被紫黑死气笼罩的破碎丹田飞去!

  金光落点,正是那尊在死劫中顽强守护,此刻却黯淡摇曳的金光元婴虚影!

  嗤!

  如同火星落入滚油!

  这点源自母亲缝补时“掉落”的金光,蕴含着至纯至深的守护与牵挂之力,瞬间融入了那残存的元婴虚影之中!

  原本黯淡摇曳,即将熄灭的金光元婴虚影,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猛地稳定下来。金光骤然明亮了几分,那虚幻的轮廓,似乎也凝实了一丝。它所散发的守护之力,瞬间增强,硬生生在幻觉中那灭顶的紫黑死气里,撑开了一片稍显稳固的金色空间。

  现实里,沈佑抱着头剧烈颤抖的身体,痉挛的幅度明显减弱了一些。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嘶鸣,也变成了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呜咽。泪水如同开闸般奔涌,浸湿了前襟。

  云忘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头松弛下来。他重新坐回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端起自己那碗已经微凉的菌汤,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眯着眼睛看着徒弟在痛苦与复苏的记忆中挣扎。

  那锅被打翻在地,散发着诡异香气的黔州“百仙汤”,七彩的油光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兀自缓缓流淌,如同一个刚刚开启的,光怪陆离的潘多拉魔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