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馕言文-《风从博尔塔拉来》

  好的,等你啊大作家!”

  林玘的回复几乎是瞬间弹出来的,后面跟着三个体制内标配的抱拳表情。

  他们是在省里的一个专题培训班上认识。

  当时全班就他一个自由撰稿人,这个带着调侃意味的称呼就这么传开了。

  去年林玘发过一条援疆的朋友圈,定位在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

  昨天收拾行李的时候,他的手指几次划过林玘的聊天窗口,最后还是退了出来。

  现在的他,连一篇完整的故事都写不出来,哪还有脸去见当年那些称他“大作家”的人?

  更何况,他宁可被人当作是心血来潮的旅行,也不愿承认这是一次落荒而逃。

  手机又震动了几下,除了林玘,还有七八条未读消息和朋友圈评论:

  “还是你们自由职业者潇洒啊!”

  “说走就走的旅行,慕了慕了……”

  “作家的生活就是诗和远方!”

  “你的生活我的梦,求带啊大佬!”

  祁明远扯了扯嘴角,他们不会知道,他行李箱里塞着半瓶安眠药,电脑里存着好几个未完成、需要修改的开头,而银行卡余额都不见得能支撑一个月……

  在经历了两个晚上的颠簸后,祁明远终于拖着疲倦的身子,到达了博乐站。

  拖着行李箱走出站台时,正午的太阳正毒,后脖颈像被人用烙铁烫了一下,火辣辣地疼。

  “皮牙子馕!刚出炉的皮牙子馕!”

  东方红大街上,戴着小花帽的维吾尔族大叔正在吆喝。

  烤馕的焦香混着汽车尾气扑面而来,祁明远的胃突然抽搐了一下,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正经吃过东西了。

  “朋友!坐车嘛?”一辆绿色出租车“吱”地刹在他跟前,车窗里探出张晒得黝黑的脸,两撇小胡子翘得像山羊角。

  顶着烈日,祁明远没有犹豫,当即放好了行李,就利索地钻进了车里,冷气混着薰衣草香囊的味道扑面而来,“师傅,去市中心。”

  “哎~江!朋友咋个愁眉苦脸?”司机瞟见他背包侧袋插着的《新疆风物志》,方向盘一打就唱起来:“博乐姑娘一朵花~赛里木湖是她的家~”

  调子拐得像是骆驼走在戈壁滩上。

  见祁明远没搭腔,司机又热情地问:“旅游的嘛?我们博乐嘛,好地方多得很!”

  “对,打算去赛里木湖看看。”祁明远含糊地应着,语气有些低落。

  车窗外,街边馕坑腾起白雾,几个蒙古族老人正围坐着弹托布秀尔琴。

  “朋友不要丧气嘛!”司机从扶手箱摸出个油纸包,“尝尝!我老婆做的包尔萨克,嘛~香得很!”

  油纸包里金黄的油果子还冒着热气。

  祁明远终于被逗笑了:“师傅,您这普通话......”

  “新疆普通话嘛!”司机得意地按着喇叭,小胡子一翘一翘的,“网上那些娃娃们都说这叫‘馕言馕语’,嘛~好听得很!”

  他操着浓重的口音继续说道,“来旅游的朋友们都爱听我说话,说像唱歌一样,我们嘛,也高兴得很!”

  甜香钻进鼻腔,祁明远突然坐直身子:“师傅,咱们博乐有什么特色文化吗?”

  当然,除了去赛里木湖,祁明远也想了解了解当地的一些传统文化,毕竟不能白来嘛,

  “噢~亚克西!”司机一拍方向盘,震得挂着的骆驼铃叮当响,“我们博乐嘛,特色文化多得像葡萄干!”

  他掰着黑黝黝的手指头:“赛里木湖那边,蒙古族唱‘江格尔’,嘛~声音像天山打雷!阿拉山口的老铁匠,一把锤子能敲出会唱歌的铜壶……”

  车转过解放路,一群穿艾德莱斯绸的姑娘正跳萨玛瓦尔舞,金铃铛在阳光下晃成一片金色的波浪。

  司机突然神秘地压低声音:“朋友,你不是要去赛里木湖嘛?我表弟的岳父嘛,蒙古族优秀的江格尔奇!”

  他一拍大腿,眨了眨眼睛:“哎~江,朋友!来都来了,不听段正宗的‘江格尔’咋行嘛!巧得很,明天赛里木湖那边就有表演呢!”

  司机讲得兴起,可是祁明远却听得云里雾里的。

  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江格尔,更不知道什么是江格尔奇,“师傅,江格尔是啥呀?江格尔奇又是啥?”

  虽然司机说的是普通话,可话里总夹着些维吾尔语的调调,听着像唱歌似的。

  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眼祁明远,而后操着浓重的新疆口音解释道:“哎,这个江格尔嘛,是蒙古族的英雄故事,老辈人都是靠嘴巴唱出来的。那些会唱江格尔的嘛,我们就叫‘江格尔奇’,厉害得很!”

  “师傅!”祁明远猛地抬头,差点撞到车顶,“明天您能载我去吗?我想去看看!”

  他攥着手机,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我请您吃烤包子!”

  司机师傅被他这突然的热情逗乐了,小胡子一翘一翘的:“嘛~朋友开窍了!”

  他打着方向盘拐了个弯,“明天一早,我带你去听最地道的‘江格尔’!不过嘛……”

  他狡黠地眨眨眼,“烤包子可不能少!”

  晚上,祁明远躺在宾馆床上划着手机搜索“江格尔”,粗犷的歌声从扬声器里迸出来,他不知不觉听了三个小时,连烟灰缸里积了三根烟头都没察觉。

  睡前他习惯性摸向行李箱里的褪黑素,手指却在半空停住了,今天居然完全没想起这玩意儿。

  窗外传来隐约的冬不拉琴声,混着江格尔雄浑的唱腔,像给耳朵灌了半斤烈酒。

  第二天他是被阳光晒醒的,祁明远眯着眼看手机,9:27。

  他盯着天花板愣了两秒,才意识到这是半年来第一次自然醒。

  祁明远起床,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而后利索地开始洗漱。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震动,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外乡人,阿不都大哥那么好的人你也骗?”字里行间透着草原姑娘特有的直爽,“我们蒙古人最恨骗子,你要还是个男人,中午十二点来赛里木湖东门说清楚!”

  祁明远盯着屏幕,牙膏沫顺着下巴滴在衣领上。

  他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半天,最后只回了个问号。

  他表示,他不是很能理解,他做了什么?怎么就成了骗子了?他骗司机阿不都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