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流民潮·磐石砥中流-《寒江磐石:流民到山河之主》

  呜——呜——

  凄厉的望楼哨音撕破山间清晨的薄雾,一声急过一声,李琰猛地转身,几步冲到北寨墙垛口。

  山下蜿蜒的土路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漫延至视野尽头、缓缓蠕动着的灰黄色浪潮。

  尘土在初冬干冷的空气里飞扬,裹挟着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是军队的甲胄寒光,没有整齐的队列。只有黑压压、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

  衣衫褴褛,几乎辨不出原本的颜色,挂着破絮,沾满泥污。

  一张张脸,蜡黄,浮肿,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只余下对死亡的麻木和对生的最后一点本能渴求。

  哭嚎声、压抑的咳嗽声、孩童撕心裂肺的尖叫、垂死者的微弱**……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绝望洪流,冲击着磐石堡高耸的寨墙。

  数百?远不止!怕是上千!

  堡墙上值守的汉子们脸色发白,握着刀枪的手心全是冷汗。他们经历过血战,却从未见过如此绝望的人海。那浓重的、混合着汗臭、排泄物和疾病的气味,仿佛已经顺着风飘了上来。

  “我的老天爷……”老梁倒吸一口凉气,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墙砖,指节泛白,“堡主!不能开!绝对不能开啊!”

  他猛地转向李琰,浑浊的老眼里全是急迫和恐惧:“看看!看看这些人!咱们的粮仓才多少存粮?三百张嘴都勒紧裤腰带!这几百上千人涌进来,一人一口就能把咱们啃光!饿疯了的人,比狼还狠!还有……万一!万一崔家的探子,或者那些杀千刀的狄人奸细混在里面,趁乱里应外合……”他不敢再说下去,声音都变了调。

  叶七娘也急匆匆跑上寨墙,看着山下景象,脸唰地没了血色。她掌管堡内物资,最清楚家底。

  “堡主,咱们自个儿都紧巴巴撑到开春……这、这放进来……”她嘴唇哆嗦着,后面的话被巨大的压力堵在喉咙里。

  石头魁梧的身躯像铁塔般立在李琰身后,沉默着。但他紧握着腰间横刀刀柄的手,青筋毕露。赵六缩在更后面,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墙缝里,大气不敢出。

  只有萧玉璃,不知何时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墙头角落,抱着手臂,清冷的眸子扫过山下的人潮,又瞥了一眼李琰紧绷的侧脸,眼神淡漠,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李琰没有回应任何人。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铁锥,穿透飞扬的尘土,死死钉在山下那片绝望的洪流中。

  他看到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妇人,抱着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小脸青紫,早已没了气息,她却茫然地拍打着,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他看到几个半大的孩子,赤着脚,脚上全是冻疮和血口,互相搀扶着,眼神空洞得像失了魂的傀儡。

  他看到一个断了腿的汉子,用双手在冰冷的地上艰难爬行,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他更看到无数双眼睛,浑浊的,绝望的,但在望见这座突兀矗立的山堡时,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近乎疯狂的希冀——那是溺水者看到浮木的光!

  那光,像针一样刺进李琰的心底。

  “阿弃”的记忆碎片在脑中翻涌。那刺骨的饥饿,那濒死的绝望,那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冰冷……与眼前的一切重叠。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肺,却瞬间压下了胸腔里所有的权衡、所有的恐惧。他转过身,面对堡墙上所有或惊惶、或劝阻、或沉默的脸。

  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每一个人心上,穿透了墙外的嘈杂:

  “开寨门!”

  “什么?!”老梁失声。

  “放人进来!”

  李琰的目光扫过众人,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分区域安置!”

  他猛地拔高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铁血杀伐之气,清晰地传遍墙头墙内:

  “但有作乱者——杀无赦!”

  命令已下,如同军令!

  沉重的寨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艰难地拉开了一道缝隙。这道缝隙,如同打开了地狱与人间的闸口。

  “进堡!快进堡!”

  “别挤!别挤啊!”

  “娘!娘你在哪?!”

  “孩子!我的孩子!”

  绝望的洪流找到了宣泄口,瞬间爆发出更猛烈的混乱。

  哭喊、嘶嚎、推搡、踩踏……人潮疯狂地涌向那道狭窄的门缝。石头早已带着五十名战兵顶在门前,如同磐石般死死卡住通道。

  “排队!一个个进!挤者死!”石头怒吼如雷,手中横刀猛地劈在旁边的木桩上,木屑纷飞!几个试图硬挤的壮汉被战兵们用刀鞘、枪杆狠狠砸倒在地。

  血腥的威慑瞬间压下了最疯狂的混乱。

  寨门内,叶七娘带着一群健壮的妇人,如同救火的蚂蚁,飞速地在寨内空地、废弃角落搭起简易的草棚架子,铺上仅有的干草。

  白芷则带着她新收的几个手脚麻利的学徒,抬着药箱,拿着刚熬好的、气味刺鼻的药水桶,冲进人群。

  “有发热的!咳嗽带血的!这边!进隔离棚!”白芷清冷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指着寨子西边一处早已清理好的废弃石屋区。几个学徒立刻开始拉人,强行将症状明显的人拖走隔离。

  老梁拄着拐杖,带着戍卫队的人,用长矛和呼喝声,粗暴地将混乱的人流分割、驱赶向不同的区域:废弃的庙宇、背风的山洞、新搭的草棚……哪里能塞人就往哪里塞。哭喊声、呵斥声、病痛的**声混杂在一起,整个磐石堡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混乱的难民营。

  寨子中央,几口临时架起的巨大铁锅下,火焰熊熊燃烧。浑浊的沸水里翻滚着稀薄的粟米,混杂着剁碎的野菜根茎,甚至是一些勉强可食的树皮草叶。稀粥的气味,对饥饿到极致的人来说,就是最致命的诱惑。

  粥刚熟,盖子掀开。

  “粥!有粥!”

  “给我!给我!”

  “滚开!我的!”

  瞬间的寂静后,是更恐怖的疯狂!人群像闻到血腥的鲨鱼,完全失去了理智,红着眼扑向粥锅。锅边的妇人被撞倒,维持秩序的战兵被冲得连连后退。眼看一场惨烈的踩踏就要发生!

  “找死!”石头目眦欲裂,魁梧的身躯猛地撞进人群最前端,手中横刀带着厉啸狠狠劈下!

  咔嚓!

  盛粥的大木勺被一刀劈成两段!

  滚烫的稀粥溅了冲在最前面几个流民一脸,烫得他们惨叫后退。

  石头横刀在手,凶煞之气如同实质,声音如同炸雷:

  “排队!给老子排好队!”

  “人人有份!”

  “再敢抢——老子剁了他的爪子扔出去喂狼!”

  冰冷的刀锋,凶厉的眼神,配合着战兵们齐齐踏前一步的威压,终于将这群饿疯了的人暂时镇住。一条歪歪扭扭、充满了恐惧和渴望的长队,在刀锋的逼迫下,艰难地排了起来。

  第一碗浑浊、滚烫、散发着古怪气味的稀粥,被一个颤抖的老者捧在手里。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碗里那点可怜的糊糊,嘴唇哆嗦着,猛地低头,像牲口一样贪婪地啜吸了一口。

  滚烫的粥烫得他直咧嘴,他却死死捧着碗,浑浊的泪水混着鼻涕,大颗大颗地砸进碗里。

  “呜……”

  压抑了太久的绝望和骤然得到一丝温饱的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一声呜咽响起,随即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捧着粥碗的流民,无论老少,都像那个老者一样,一边贪婪地吞咽着滚烫的稀粥,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整个安置区,回荡着令人心碎的、此起彼伏的嚎啕。

  李琰站在高处,看着瞬间空下去大半的粮仓方向,看着挤满了每一个角落、黑压压一片的人头。

  磐石堡的人口,如同被吹胀的气球,瞬间激增到了近六百!

  粮食、饮水、卫生、疫病防控、治安管理……无数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在他的肩头。他的眉头锁得死紧,像打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泼洒在喧嚣渐息的磐石堡上空。

  临时安置区里,疲惫到极点的流民们蜷缩在草棚、山洞的各个角落,沉入了不安的睡梦,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和梦呓。

  李琰独自一人,提着昏暗的风灯,在临时安置区狭窄的通道间缓缓巡视。空气里弥漫着汗臭、药味和排泄物的混合气息,令人窒息。脚下是泥泞和垃圾,每一步都踩在生存的污秽之上。

  他紧绷的神经不敢有丝毫放松。白天那碗稀粥暂时压下了暴动,但饥饿的阴影从未远离,绝望随时可能再次点燃疯狂。

  突然!

  前方粮仓所在的区域边缘,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从一堆杂物后猛地窜出!像一只受惊的老鼠,贴着墙根,快速而无声地溜向粮仓那扇厚重的木门!

  黑影的动作极其熟练,显然观察已久。

  李琰瞳孔骤然收缩,手瞬间按向腰间断刀!

  然而,比他动作更快的是黑暗中埋伏的暗哨!

  “谁?!”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墙角阴影里,一道人影猛地扑出,手中长矛带着寒光直刺黑影!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暗哨就在附近,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缩头,险之又险地避开矛尖,看也不看,转身就朝着旁边拥挤的流民草棚区一头扎了进去!

  噗通!哗啦!

  黑影撞倒了一片草棚支架,引起一阵短促的惊呼和怒骂,瞬间消失在混乱的人影和倒塌的棚架之后,如同水滴汇入大海,踪迹全无。

  暗哨持矛追到棚区边缘,看着里面被惊醒、茫然无措又带着惊恐的流民面孔,只能恨恨地顿住脚步,无法再追。

  李琰提着风灯,站在原地。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半张脸,冰冷,坚硬,没有一丝表情。只有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隐患,果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