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雪满阶-《雁回时雪满阶》

  在江南的第十个春天,桃花开得泼泼洒洒。

  萧墨珩站在桃林深处,看着工匠们将最后一块青石碑立在院中。石碑无字,只在顶端刻着半块玉佩的模样,线条温润,与他怀中贴身藏着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王爷,院落收拾好了。”随从低声禀报,看着眼前这位鬓生华发的老者,恍惚间还能想起十年前那个鲜衣怒马的靖安王。

  十年了。

  新帝早已坐稳江山,朝堂风波渐平。他递上辞呈的那天,陛下握着他的手,叹了句“朕留不住你”。是啊,这世间能留住他的人,早就不在了。

  他遣散了王府的仆从,可秦风怎么也不愿走,非要跟着他,萧墨珩说“也好,等我去陪辞暮了,也有人能为我收尸。”还有那幅画,一箱桃花标本,搬到了江南。在这片沈辞暮从未踏足、却魂牵梦萦的土地上,种了满院桃树,建了座小院,像个普通的老者,守着时光过日子。

  他走到石碑旁坐下,指尖抚过碑上的玉佩纹路,阳光透过桃花瓣落在他的发间,银丝闪闪,像落了一层雪。

  这些年,他常常坐在这里。

  看桃花从含苞到盛放,从绚烂到凋零;看春燕衔泥,看夏蝉鸣树,看秋叶染霜,看冬雪覆盖。他会对着石碑说话,说京城的旧事,说沈家旧部的安稳,说春桃生了个女儿,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她。

  就像她还在身边,耐心听着。

  画挂在正屋的墙上,十年过去,宣纸微微泛黄,画中少女的笑容却依旧明媚。他每天都会用软布擦拭画框,就像当年她替他拂去铠甲上的灰尘。

  秦风说,王爷越来越像个普通人了。

  会在桃花落时叹息,会在雨夜里失眠,会对着半块玉佩发怔,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化不开的温柔。

  只是没人知道,每个深夜,他都会拿出那半块玉佩,贴在胸口,听着自己的心跳,想象着她还在时的模样。

  那年冬天,江南下了场罕见的雪。

  鹅毛大雪从清晨下到日暮,将满院的桃树裹成了琼枝玉树,天地间一片素白,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在花瓣上的轻响。

  萧墨珩披着厚厚的狐裘,坐在石碑旁。雪落在他的肩头、发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给他添了一头更浓的白发。

  他从怀中摸出那半块玉佩,玉质依旧温润,只是边角被摩挲得愈发光滑。他将玉佩轻轻放在石碑顶端,与碑上的刻痕严丝合缝,像一对失散多年的知己,终于在此刻重逢。

  “辞暮,”他望着漫天飞雪,声音轻得像雪落,“你看,江南也会下雪。”

  他想起十七岁的北境,雪下得比这更大,他把她裹在怀里,呵着气暖她的手,说“等将来去了江南,就再也不用受这份寒了”。

  那时她笑着捶他的肩,说“我不怕冷,只要你在身边”。

  “我来陪你看雪了。”他又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带着释然,也带着终于能赴约的温柔,“桃花我替你看了十年,江南的春,夏,秋,我都替你记着。现在,也该陪你看场雪了。”

  雪越下越大,落在他的眉骨,融化成水,顺着眼角滑落,像一滴迟到了十年的泪珠。

  他靠在石碑上,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怀中的画轴露出一角,画中桃花灼灼,少女眉眼弯弯,仿佛正对着他笑。

  雪花落在他的发间,肩头,也落在那半块合二为一的玉佩上,轻轻覆盖,像给这漫长的等待,盖上了一层温柔的棉被。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

  秦风推开小院的门时,太阳正从东边升起,给雪后的桃林镀上一层金边。萧墨珩还靠在石碑旁,头微微歪着,像是在听碑后的人说话。他的手搭在碑顶,与那半块玉佩贴在一起,早已冻得僵硬,却保持着相握的姿势。

  满院的桃树都开了,顶着雪,粉白的花瓣裹着冰晶,像是谁把北境的雪和江南的春,揉在了一起。

  秦风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沈辞暮还在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他远远看见她踮脚给萧墨珩簪桃花,鬓边的红与枝头的白,美得像幅画。

  那时萧墨珩笑着问:“冷不冷?”

  她摇头,眼睛亮得像星:“有你在,就不冷。”

  如今,雪落满阶,桃花映雪。

  那个说“有你在就不冷”的姑娘,终于等来了她的少年。

  那个守了半生的少年,终于在江南的雪地里,追上了他的姑娘。

  墓碑上的玉佩沾了雪,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两滴相拥的泪,终于落在了同一个地方。

  后来,有人在桃林深处发现了一株双生桃树,枝桠缠绕,一半开在初春,一半落在深冬。当地人说,那是一对相爱的恋人化的,一个等了十年,一个寻了十年,终究在江南的雪地里,长成了彼此的模样。

  在每年雪落时,总会有人看见,雪地上有两串脚印,从桃林深处来,到石碑旁停住,并排着,再也没有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