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归来人-《雁回时雪满阶》

  北境的雪一路追到了京城,将军府的青石板路上覆着层薄冰,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朱漆大门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

  沈辞暮裹紧了身上灰扑扑的粗布斗篷,跟着送药的老医婆走进侧门时,指尖冻得发僵,却紧紧攥着藏在袖中的药包——里面是她托人从城外药铺买来的上好人参,用自己的月钱换的。

  萧墨珩被抬回京城的消息,是五日前传来的。据说他在北境昏迷了整整十日,全靠亲兵用烈酒擦身续命,才勉强撑到回京。将军府上下乱作一团,请来的太医换了一波又一波,都只摇头叹息,说“听天由命”。

  沈辞暮听到消息时,正在给那枚桃花暖玉描金。笔尖一颤,金粉落在手背上,她却猛地站起身,对挽月说:“我要去见他。”

  父亲是绝不会允许的。如今朝堂风声鹤唳,沈家与萧家走得太近,只会引火烧身。她只能拜托相熟的老医婆,借了套医女的衣裳,每日卯时出门,亥时才归,谎称去城外庵堂祈福。

  将军府的守卫比往日森严了数倍,她跟着医婆穿过层层关卡,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走到萧墨珩的卧房外,还能听见里面传来亲兵压抑的叹息:“将军又烧起来了……”

  门被推开的瞬间,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刺得她鼻尖发酸。萧墨珩躺在紫檀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唇上起了层干皮,原本挺拔的身躯缩在锦被里,显得格外单薄。他左臂缠着厚厚的白布,血色透过布层渗出来,红得刺眼。

  “这是新来的小药童,手脚麻利,让她来搭把手。”老医婆对着守在床边的亲兵说。

  沈辞暮低着头,快步走到床边,拿起布巾蘸了温水,小心翼翼地擦着他的额头。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时,她的手忍不住发颤——他烧得这样厉害,该有多难受?

  “唔……”萧墨珩在昏迷中皱紧了眉,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喉间发出模糊的呻吟。

  沈辞暮凑近了些,才听清他在说什么。那声音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辞暮……别去……危险……”

  她的心猛地一揪,眼泪差点掉下来。他都这样了,还在担心她?她握紧他没受伤的右手,那只手曾经挽过大弓、握过长枪,此刻却冰冷而无力。“我在这儿,”她压低声音,一遍遍轻声应着,“萧墨珩,我在呢。”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他的眉头渐渐舒展了些,呼吸也平稳了些,只是依旧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像个迷路的孩子。

  接下来的几日,沈辞暮每日都这样混进将军府。她替他擦身、喂药、换伤口的布条,动作从生疏到熟练。每次解开他左臂的绷带,看到那深可见骨的箭伤时,她都忍不住心疼得发抖。太医说,箭头淬了些微量的毒,虽不致命,却让伤口难以愈合,还会引发高烧。

  她听了,便偷偷将带来的人参磨成粉,混在给他喝的米汤里。那参是她攒了半年的月钱买的,据说能补气安神,或许能让他好得快些。

  守在一旁的亲兵看她细心,倒也渐渐放下了戒心,有时还会跟她说几句北境的事:“将军中伏那天,硬是撑着指挥完撤退才倒下,左臂的箭拔出来时,血喷了半面帐……”

  沈辞暮听着,默默攥紧了拳头,指尖深深嵌进掌心。他总是这样,把所有的痛都自己扛着。

  第七日夜里,京城下了场大雨,雷声滚滚。沈辞暮守在萧墨珩床边,正给他换布条,忽然听见他急促地喘息起来,额上冒出冷汗,像是魇着了。

  “辞暮……快走……”他猛地睁开眼,眼神涣散,却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别管我……走!”

  “萧墨珩,你醒了?”沈辞暮又惊又喜,忘了掩饰声音。

  他怔怔地看着她,眼神渐渐聚焦,像是认出了她。当看清她脸上的疲惫和眼下的乌青时,他的喉结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傻姑娘……怎么瘦成这样?”

  沈辞暮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抓得更紧。“你别说话,好好休息。”

  他却笑了,笑得有些虚弱,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冷汗:“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说着,用没受伤的右手吃力地探进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她。

  油纸被血和汗浸透了,沈辞暮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半块玉佩。玉质温润,正是他当初说要雕成一对的那半块,只是边缘有些地方冻裂了,显然是在北境的严寒中被生生冻坏的。上面只雕了一半的桃花,剩下的纹路还没来得及刻完。

  “本想雕成一对,”他看着那半块玉佩,眼神里满是遗憾,声音低得像叹息,“现在……怕是没力气了。”中伏那天,他被箭射中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怀里的玉佩不能丢,死死攥着,直到昏迷都没松开。

  沈辞暮一把捂住他的嘴,眼泪掉得更凶了,却笑着说:“谁说的?我等你雕完。”她拿起那半块玉佩,紧紧贴在胸口,“等你好了,我们一起雕,好不好?”

  萧墨珩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又看了看她贴在胸口的玉佩,忽然用力点了点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或许是情绪激动,他又开始咳嗽,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

  “你别动,我去叫太医。”沈辞暮慌忙要起身。

  “别去。”他拉住她,眼神里带着恳求,“再陪我一会儿。”

  沈辞暮只好坐下,重新握住他的手。窗外的雨还在下,雷声阵阵,屋里却很安静,只能听见他浅浅的呼吸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就这样守着他,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老医婆进来时,见萧墨珩醒了,惊喜地说:“烧退了!将军烧退了!”

  沈辞暮这才发现,他的手不那么烫了,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她松了口气,站起身,悄悄退到角落,趁着众人围着萧墨珩欢喜时,拎起药箱,像往常一样低着头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她听见萧墨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虽然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替我……谢过那位小药童。”

  沈辞暮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走出了将军府。

  门外的雪已经停了,晨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屋檐的冰棱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她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他的半块玉佩,和她自己的那半块暖玉贴在一起,像是两颗紧紧依偎的心。

  她知道,他会好起来的。等他好了,他们就能一起把那朵桃花雕完。到那时,或许父亲会松口,或许朝堂的风浪会平息,或许……他们真的能等到那句“求陛下赐婚”。

  沈辞暮迎着晨光往前走,脚步轻快了许多。她没看见,将军府的二楼窗口,萧墨珩正站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左臂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渗出血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紧紧攥着拳头,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低声说了句:“辞暮,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