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侯门》

  明怡已然睡着,孰料细微的脚步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她倏忽一睁眼,黑暗里,进来一道高大身影,兴许还不适应西次间的黝黑,他步伐格外缓慢。

  是裴越无疑。

  明怡错愕一瞬,很快明悟过来。

  两人定是想到一处去了。

  眼看裴越身影越来越近,明怡及时提醒,

  “裴大人。”

  嗓音清清冷冷,恍若结界罩开一段距离。

  黑暗里,那道身影明显一顿,至于神情,隐在暗处,瞧不真切,想来应当很微妙。

  裴越心情着实很微妙,压根没料到明怡早早占了地儿,这份默契让他生出一种诡异的尴尬,足足愣了半晌,方循着床榻隔壁的圈椅落座。

  两厢陷入沉默。

  明怡屈膝坐起,看向侧坐的裴越,即便是一道侧影,亦是端肃如玉山。

  她率先打破僵局,“我下午睡了好几个时辰,夜里不困,恐叨扰家主安歇,故而择了次间就寝。”

  真实缘故是何,两人都心知肚明。

  遮羞布嘛,总该是有的。

  裴越微微侧眸,就着她话头回,“西次间不如喜房暖和,你一个姑娘家身子骨弱,经不住冻,你睡那边。”

  “不不不,我什么地儿都睡过,这张暖塌于我而言已是极好,家主切莫担忧,时辰不早,快些去安寝。”明怡催他走。

  裴越不可能把她扔到这,语气不容置疑,“你去。”

  “你去。”

  再度陷入僵局。

  当然还有一个更好的法子,那就是一道回去。

  可惜,谁也没开口。

  裴越自小养尊处优,习惯旁人猜他的心思,惯是谋定而后动,这些年接任家主,更是积威甚重,从来无人能枉顾他的意思,可他万没料到这位乡下来的妻子行事也不遑多让。

  到了这个境地,再僵持下去,显得过于嫌弃彼此,那么这门婚事已无存在的必要,还不如不成亲。

  裴越既然决定守诺,迟早得接受她。

  明怡其实无可无不可,只是不愿做那个先让步的人。

  窗外的雪已停,薄薄的一层雪光洒落院头,照进窗棂。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后,裴越终于拿定主意,

  “这里冷,还是去喜房睡。”

  言罢,他先起身。

  明怡不好拒绝,随后收拾褥子进了东次间,裴越背对她立在屏风处解腰封,明怡径直上了床,拔步床内只一床厚实的鸳鸯喜被,明怡将自己那床被褥扔进去,提醒裴越,

  “我睡里塌。”然后痛快地钻进帘帐内。

  裴越凌晨要上朝,醒得定比她早,他睡外塌比较合适。

  裴越默许,确认床上无动静了,这才褪去外衫,罩灭灯盏,掀开帘帐上了床。

  各人一床被褥,泾渭分明。

  均是平躺,一动不动。

  明怡是习惯了这么睡,从不把后背露给旁人。

  裴越是不适应陌生的床榻。

  过去他睡书房,这长春堂他也是第一次来。

  第一夜同床共枕,两个人连句话都没说上。

  到了裴越安寝的时辰,他闭上眼,尽量让自己进入梦乡。

  可惜,天不遂人意,他对气味格外敏感,即便嬷嬷依照他喜好将被褥熏了香,明怡身上那股奇特的冷香,还是若有若无地袭来。

  裴越兀自忍着,至后半夜才睡着。

  明怡不同,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树杈草垛,哪儿都睡过,没有择床的毛病,一夜好眠。

  醒来,身边已无踪影。

  摇了下拔步床外的铃铛,廊庑外候着的仆妇丫鬟鱼贯而入。

  平日明怡也不叫人伺候,实在是今日要敬茶,得穿喜庆些,需要梳妆打扮。

  净面漱口后,付嬷嬷先帮她把发髻梳好,随后拾起一支眉笔打算给她描眉,一瞅那张脸,忽然就顿住了,

  这几日不曾细瞧,只觉这位山野来的少夫人步履如风,一身江湖气,不敢深望,甫一打量,才发觉那是一张极为好看的脸,不娇不艳,身量亭亭,五官更是有一份得天独厚的清致,让人见之望俗。

  付嬷嬷有些无从下手,

  “少夫人,您过去爱画什么妆?”

  明怡摇头,“我从不描妆。”

  付嬷嬷失笑,“那奴婢也就不画蛇添足了。”

  收拾妥当,吃了点早膳垫肚子,便出了门。

  裴越在院门前与管家议事,好像等了她一会儿,见她出来,略略扫她一眼,确认着装稳妥,方往前一指,示意她跟上。

  关于敬茶,付嬷嬷早已准备妥当。

  明怡上京时,祖父已过世,家无余财,两袖空空,没有一分嫁妆,迎亲当日,将裴家聘礼换汤不换药重新装点,抬进门便算嫁妆了,李家情形,裴家是门儿清,故而对着明怡也不作指望,譬如今日这敬茶,裴母荀氏早私下叫嬷嬷替明怡预备着了,她待会只用跟着行个礼便算完事。

  明怡不惯操心这些细枝末节,付嬷嬷说什么,她满口应好。

  敬茶,青禾不曾作陪,这丫头现如今跟出笼的鸟似的,不知窜哪去了。

  昨日风雪交加,明怡顾不上打量裴府,今日放了晴,新雪簇簇堆在枝头,别有一番景致。

  整个府邸占据宣明坊足足半坊之地,依山傍水,轩峻蓊茵,一条宽巷从当中穿过,十几房族人分住左右,人烟埠盛,是大晋最为富庶的家族。

  而裴家长房就在宽巷之北,比之其余诸房,更是景致秀俊,从长春堂前往宣明堂,抬首一望,随处可见依山之榭,临水之轩,山泉沿着太湖石飞溅而下,分外壮观。

  绕过湖泊,沿着九曲环廊来到裴家祠堂附近的宣明堂,远远地便闻见一片语笑喧阗,乍然一听着实热闹,可细辨,大多是埋怨老太爷。

  为何埋怨老太爷,那当然是不满意明怡这位新妇了。

  裴越在转角停下,漆黑的凤眸被明绿的廊庑映着已有了几分冷色。

  总账房几位管家见状,纷纷垂首退至廊角,静待不言。

  裴越侧眸看向身侧的明怡,明怡亭亭立着,挂着一抹无动于衷的笑,这抹笑很静,静若深海,令裴越生出一种恍惚在哪见过她的错觉。

  新妇能淡然处之,那是最好。

  不再迟疑,他抬步入内。

  堂内诸人瞧见他身影,霎时寂静无声。

  今日家主夫人敬茶,于裴家而言是宗族大事,除了嫡枝的三房老少到场,其余十几房的长辈和当家少爷夫人也均莅临,偌大的宣明堂乌泱泱聚满了人。

  明怡踏入时,便觉眼前铺开一幅瑰丽绚烂的长卷,精雕细琢的紫檀屏风,各色精致桌具,男子衣着华贵,妇人妆饰富丽,上百双视线投来,神色各异,就如同开在春日里的花团,拥簇繁复,叫人辨花了眼。

  裴越负手立在堂中,并未急着上前请安,而是缓缓扫了一眼。

  满堂被他这一眼扫得垂下眸,谁也不敢吱声。

  过去他也没这份威望,毕竟他年轻,上头还有两层长辈压着。

  如今不同。

  老太爷定下这门婚后,被族中长老攻讦,被迫卸任家主出逃,裴家族长之任落在裴越父亲身上,可惜那位镌刻天才,长年累月案牍劳形,致病入膏肓,裴越堪堪十九岁便接任家主。

  原也无人指望这位少年能做出多大的功业,偏生他深谋远虑,眼光独到,下江南那些年,帮着国库营收之时,亦将目光投向海外,现如今裴家在松江,余杭,福建等地有好几处港口,专营海贸,商铺遍地,钱庄成群,是赚得盆满钵满。

  两年后,裴越父亲过世,三年守丧之期,他着手整顿内务,定了年终分红之计,赏罚分明,在他的鞭策下,族中人才辈出,人心凝聚更甚往昔,裴家在他手里仅仅五年,称得上如日中天。

  跟着这样的掌门人,大家吃香喝辣,谁能不服他?

  故而,方才就这么一眼,所有人噤若寒蝉。

  除了几位长老和稳坐当中的婆母荀氏外,其余人悉数起身,齐齐朝二人行礼。

  “见过家主,见过少夫人。”

  裴越这才携明怡上前,给荀氏和几位长老请安。

  敬茶礼有条不紊,裴家嫡枝有三房,除了过世的大老爷,其余几位老爷和太太均在,晚辈更不少,几位识趣的姑娘拉着明怡嫂子长嫂子短,明怡被她们领着,也将人认了个大概。

  荀氏静静观察新妇,见她丝毫不怯场,心里添了几分满意。

  静下来后,裴越先行敲打,

  “李氏已嫁入裴家,往后便是裴家宗妇,见她如见我,诸位可明白?”

  众人齐声应是。

  午膳就摆在宣明堂,大家伙热热闹闹吃席。

  吃了席,下人奉茶,明怡被两位活泼的姑娘拉着说话,争相问她乡下的趣闻。

  大部分女眷冷眼旁观,并不去凑热闹。

  当中得空,荀氏将付嬷嬷叫去里间,低声问,

  “昨夜圆房了吗?”

  付嬷嬷缓缓摇头。

  虽说在一个屋里睡,却不曾叫水,以家主爱洁的性子,行了那等事,岂能不沐浴更衣?

  所以付嬷嬷断定没圆房。

  荀氏倒也没太意外。

  儿子在外头替新妇撑面子,心里指不定多不喜她。

  不圆房并不奇怪。

  “你也别管,本本分分伺候便是,其余的事任他们去,日子是人过出来的,新妇要在裴家站稳脚跟,还得靠她自己拿出本事才行。”

  每一任裴家宗妇都是这么过来的。

  靠别人扶持一日,也只有一日,只有自己走出一条康庄大道,裴家族人才不敢拿捏她。

  不一会,一位老管事过来请荀氏,

  “大夫人,家主和长老请您过去呢。”

  荀氏吩咐付嬷嬷去伺候明怡,“你多少看着,也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裴家这些内宅妇人,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媳妇虽然不中意,却也不能任人踩捏。

  付嬷嬷心想,您前脚叫人不管,后脚又嘱咐跟着,也不嫌打脸,面上却笑着应下,

  “奴婢这就去。”

  荀氏丢开她,进了隔壁议事间,这间屋子左连祠堂,右接宣明堂,长老们遇难决之事,就在这儿商议。

  今日的议题与明怡有关。

  其中一位长老道,

  “东亭啊,我的意思是先不急着上族谱,虽说她身上有兄长的信物,可这人咱们没见过,万一半路遇歹人,李代桃僵也不是没可能。”

  主位上的男人,缓缓掀着茶盖,语气淡漠,

  “三长老,人是我祖父亲自送上京的,做不得假。”

  老爷子担心被骂,把人送到别苑,就溜之大吉。

  老爷子总不能坑自己嫡长孙。

  “况且,这些年裴家每年去送份例,管事都见过她,不容有错。”

  长老们其实也不怀疑这一处,裴家家主娶亲是大事,裴家暗卫千千万,定是核实了的。

  说到底还是不甘心娶了这么一位宗妇。

  另一人道,“家主,也不是为难新妇,实在是她出身不好,要不等她诞下嫡子,再上族谱如何?如此也能服众。”

  裴越将茶盏搁在一旁桌案,发出清脆之声,

  “出身不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从她进门起,她就是裴家妇,此事我主意已定,诸位无须再议。”

  长老们无奈,纷纷向荀氏投去求救的目光。

  荀氏自然得支持儿子,笑道,“若是不上族谱,她就更不安了,更难立足,婚书红纸黑字都已写着呢,木已成舟,诸位就认了吧。”

  又一人道,

  “家主执意让她上族谱,我等也无话可说,只是据我所知,新妇并无嫁妆,这么一来,嫁妆单子就不用上了吧。”

  裴氏家族有一宗家规,任一新妇过门,嫁妆单子存一份在戒律院,为的就是提防婆家侵吞妇人嫁妆,这是裴家风骨清正的表现之一。

  李明怡那张嫁妆单子本就是裴越给的,现如今还用来提防裴越,长老都替裴越憋屈。

  裴越头疼道,“我缺那点银子?”

  林林总总议了好几项,长老们铩羽而归。

  最后长老们苦着脸望向荀氏,“那中馈不急着交吧?”

  让一个没见识的乡下丫头在裴家指手画脚,恐坏了家门清贵。

  这回就是裴越也沉默了。

  体面要给,至于管家权,就得慎重了。

  裴家族务繁重,内里乾坤不亚于朝廷六部,等闲人物接不住。

  他侧眸看向荀氏,

  “此事还请母亲慢慢斟酌。”

  言下之意慢慢考量明怡,再行培养。

  荀氏颔首,“我心中有数。”

  明怡压根不知自己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请到了祠堂。

  裴家的祠堂进深很长,几根雕花大柱矗立其中,没有帷幔,也无靡丽的香烟,开间阔气,面北一侧的墙下陈列裴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此刻烛火已灭,沉香袅袅。

  一位长老先诵了祝词,再引着裴越和明怡上香,另一位捧着一牒厚厚的簿册,宣读裴家家规及宗妇之责。

  裴越立在堂中身如青松,静心细听,明怡垂手站在他身侧,听得头大。

  当然也没听进去,只知这裴家宗妇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一段冗长的诵读结束后,长老将族谱在香案下摊开,裴越亲自上前提笔,在自己名讳下签上明怡的闺名,先按了私印,随后递给明怡,让她也按个戳。

  明怡一手负后,指腹静静抚触着“李氏明怡”四字,目露深色。

  那真正的李明怡乃林间自由鸟,又岂愿受这深宅侯门之困?

  所以...换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