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针锋-《午夜绣线》

  刺骨的冰冷包裹着桑宁的每一寸肌肤。浑浊的河水灌入她的口鼻,腥涩感直冲大脑。许洁的手如同地狱伸出的铁钳,死死扣住她的脚踝,将她无情地拖向幽暗的河底。视线在冰冷的侵蚀下迅速模糊,肺腑灼痛得快要炸裂,死亡的阴影真实而迫近。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拽住了她的后衣领。河水剧烈地搅动,她被狠狠向上扯去!

  “咳咳咳咳——呕!”

  桑宁被拖上湿滑的河岸,趴伏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地呛咳、干呕,河水混杂着泥沙从她的口鼻涌出。新鲜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但她贪婪地呼吸着,每一次抽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痛。

  程巍半跪在她身边,浑身湿透,脸色煞白,眼神却锐利如鹰,死死盯着重新恢复平静的河面。他一只手仍紧紧攥着桑宁的衣领,另一只手握着配枪,枪口冒着丝丝白气。河水深处,只有几缕鲜红如血的丝线随波逐流,诡异地旋转了几圈,最终消失在旋涡深处,徒留一片死寂。

  许洁的身影,已不复见。

  “桑宁!能说话吗?”程巍的声音紧绷,带着无法掩饰的焦灼,他的手指迅速检查桑宁脖子上的伤口——被绣花针扎过的地方红肿不堪,好在没有新的撕裂伤。但他立刻注意到了她手腕上那圈诡异的红线花结。

  “救护车!立刻封锁现场!组织打捞!”程巍对着肩上的对讲机嘶吼,语速极快。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闪烁的红蓝灯光撕裂了河岸的阴郁。

  桑宁瘫软在地,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牙齿格格打颤。不仅仅是刺骨的寒冷,更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许洁最后那疯狂的眼神、甘愿共沉沦的执念,与冰冷的河水一同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

  她抬起颤抖的手,腕上那圈由许洁亲手缠绕、无法解开的红线花结,如同一个活生生的诅咒标记,刺眼地提醒着她刚刚逃离的深渊。

  警员们迅速展开工作。河面上打捞船的马达轰鸣,探照灯的光柱在浑浊的水面来回扫射。程巍蹲在桑宁身边,用自己的外套裹住她,低声道:“她完了,桑宁。结束了。”语气斩钉截铁,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桑宁艰难地抬眼看他,嘴唇翕动,喉咙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真……相……”

  河岸的风似乎更加凛冽,吹得人透心凉。

  病房的消毒水气味浓得化不开。雪白的墙壁,滴答作响的点滴,一切都显得单调又压抑。桑宁靠在病床上,脖子上的伤口被仔细处理过,缠着纱布,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痛楚。左腕的红线花结已被程巍带来的技术警察小心翼翼地剪开收为证物,但皮肤上仍留下一圈淡淡的勒痕,仿佛无形的烙印。

  程巍坐在床边,神情凝重,眉宇间带着深深的倦意和前所未有的悲伤。他将一叠厚厚的资料放在床沿。

  “打捞队确认……没有找到许洁的尸体。”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河底淤泥太厚,水流复杂。只有这个……”他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枚被河水浸透、变形扭曲的绣花针,针鼻处残留着几不可察的暗红锈迹。“推测是挣扎中脱落的凶器之一。”

  桑宁的目光落在绣花针上,胃里一阵翻搅。这就是差点刺穿她喉咙的东西。

  程巍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他们根据桑宁昏迷前提供的线索——“检查周雯刺绣店的地下室”——以及后续搜查发现的骇人真相。

  “那个地下室……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想象。”程巍的语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它被伪装成一个普通的储藏间,但内部墙壁结构是空的。我们用仪器扫描后,发现了一道极其隐蔽的活板暗门,后面……是一个精心改造的‘巢穴’。”

  他翻出几张现场照片递给桑宁。尽管做了心理准备,照片上的景象仍让她瞬间感到窒息般的寒意。

  第一张照片展示的是一个不足十平米的狭小空间。但占据桑宁全部视线的,是那整面墙上层层叠叠贴满的无数照片!有些已经泛黄发脆,如同陈年的旧报纸剪贴;有些则相对新鲜,带着现代打印纸特有的光泽。照片的主角只有三个女人:桑芮、林巧、白薇。

  从她们年轻时的青涩,到中年的成熟、衰老,每一个年龄段,每一个重要或不重要的瞬间:桑芮在灯下专注刺绣的侧影,林巧与人说笑的抓拍,白薇在茶馆门口擦拭招牌的背影……甚至还有桑宁姑姑葬礼上悲痛欲绝的哭泣特写。这些照片以一种病态的、按时间轴和人物分类的方式排列着,密密麻麻,像一张由仇恨编织成的巨大蛛网。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一些重要的照片上(比如林巧归来的那天、桑芮去世前几天),都被醒目的红墨水画上了标记,有的打叉,有的画圈。

  这根本不是储藏间,这是许洁囚禁仇恨、记录复仇轨迹的“战利品展示墙”。

  第二张照片聚焦在房间中央。一个破旧的梳妆台被布置成了诡异的祭坛。中间供奉着一张年轻女孩的黑白遗像——清秀的脸庞,带着淡淡的忧郁,眉眼间与伪装后的“周雯”有几分神似。照片前,一个粗陋的陶碗里盛满了已经干枯发黑的栀子花瓣,散发的气息仿佛能穿透照片传来。花瓣围绕着一盏摇曳着微弱烛光的煤油灯。最令人心惊胆战的是祭坛上散落的几缕黑色的长发,以及……一个小巧的玻璃罐,里面用浑浊的液体浸泡着一小截惨白的指骨!

  “DNA比对确认了,”程巍的声音干涩,“遗像是许莹。头发样本属于许洁本人。至于那截指骨……确认属于许莹。许洁保留了姐姐的部分遗骸……至少三十年。”

  桑宁猛地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她几乎呕吐出来。将亲姐姐的遗骨浸泡在不知名的液体里供奉?这早已超越了复仇的范畴,是彻头彻尾、近乎妖魔化的疯狂!

  第三张照片是一个翻开的硬皮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却透着阴郁气息的小字。纸张泛黄卷边,显然年代久远。一些关键段落被警方用红框标出。

  “这是许洁的日记。从许莹‘失踪’后不久,她就开始写。整整记录了三十年。”程巍翻着照片,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震惊,“她详细记录了如何调查姐姐的‘失踪’,如何在绝望中推测出桑芮三人是凶手,如何计划复仇……以及如何选中真正的周雯作为目标。”

  他指着照片上几行被红框特别圈出的字迹:“‘真正的周雯,那个父母在火灾中丧生、自己也重度烧伤却奇迹般存活的可怜虫……她是我遇见的最完美的‘容器’。那么接近桑芮她们的生活圈,又在火灾中毁了容,几乎与社会隔绝……谁能想到‘周雯’的壳子里换了灵魂?我需要这张通行证。’”

  桑宁想起葬礼上“周雯”那精致妆容下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想起她说小时候常被姑姑嫌弃“心不静”的记忆片段。原来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周雯!真正的周雯,早已在那个夺去她父母生命、严重损毁她容貌的火灾后不久,就被这个怀着刻骨仇恨的许洁取代了身份!一个孤苦无依、容颜受损的年轻女孩,确实是完美伪装对象,无人会深究一个“灾星”的细微改变。周雯的名字和身份,被许洁窃取了整整十年!她戴着这张精心打造的面具,蛰伏在她们身边,等待时机成熟。

  “她利用了所有人心里的阴影,尤其是你姑姑。”程巍指着日记另一部分:“‘桑芮的软弱,她的愧疚,是她致命的弱点。让她在恐惧中煎熬,让她在自我怀疑中走向死亡……这才是最甜美的复仇。那幅‘红缠女’的图案,是送给她最完美的心理暗示礼物。’”这正是桑宁姑姑自杀前创作的那幅诡异绣品的源头!

  “那林巧和白薇呢?”桑宁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为什么林巧过了这么多年才……”

  “‘林巧?那个抛弃家族逃得远远的懦夫?以为时间能冲刷罪恶?她忘了我们的约定。她的位置,迟早要填满。十年,值得等待。’”程巍念着日记片段,眼中寒光闪烁,“至于白薇,‘那个旁观者,那个沉默的同谋者。她的‘无辜’,一样令人作呕。桑芮死了,林巧死了,她的恐惧达到顶点时,死亡的乐章也到了高潮。最后一个音符,需要桑芮的血脉来完成……’”

  程巍放下照片,目光沉重地看向桑宁:“‘桑芮的女儿将代替她完成最后的约定’。许洁的日记里说得清清楚楚。她选择你,不仅仅因为你是桑芮最亲的侄女,还因为……她从你小时候通过那个香包接近你时,就把你视为她复仇拼图上‘最终的祭品’——桑芮血脉的‘代替品’,用以填补当年四姐妹契约中最后那个死亡空缺,完成那场血腥闭环的‘圆满’仪式。你必须死在她手上,她的复仇才称得上完美收官。”

  桑宁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那个散发着淡淡栀子花香的香包!原来那不是儿时一个陌生阿姨善意的礼物,而是恶魔悄然种下的死亡标记!二十年前,甚至更早,那双仇恨的眼睛就已经锁定了她,等待着她长大,等待着收割的那一天。

  程巍又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打印件,递给桑宁时手指微微颤抖。那是一张素描还原图,画着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像,眼神阴鸷,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弧度,赫然是许洁原本应有的模样,与墙上的许莹照片相比,更添一份凌厉的怨恨。“这是根据邻居的零星描述和心理画像师做的还原。真实的许洁,就是这样。周雯的皮,许洁的魂,一戴十年。”

  最后一张照片,程巍几乎不忍让桑宁看,但还是递了过去。那是祭坛侧后方一个更加隐秘的角落,一个几乎完全被阴影覆盖的小房间。照片用特殊的光源拍摄,才勉强看清里面陈设:另一面稍小的墙壁上,贴满了桑宁的照片!从她在姑姑老宅院子里的童年嬉戏,到背着书包离开小镇去上大学的背影;从她在城市租住的小区附近咖啡馆伏案画图的抓拍,到她参加朋友聚会的模糊影像;甚至有一张放大的、她某次在飞机舷窗旁睡着时的侧脸特写!

  房间中央,赫然立着一个精致的刺绣架。架上绷紧的白色绸缎上,已然绣好了一小部分图案——被红色丝线缠绕的颈部轮廓清晰可见,而上方面容,正被一针一线勾勒成桑宁的模样!针脚极其细腻传神,那未绣完的眼中,仿佛已经带着被命运紧缚的绝望和惊恐。冰冷的绣针静静搁在一边,等待着“女主人”回来继续完成她最终的“杰作”。

  那张脸,就是桑宁她自己。

  一股寒气从桑宁的脚底直冲天灵盖,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这远不止于下一个目标!许洁不仅想杀她,她还要亲手,在这个为她量身定制、用她的影像包围的恐怖“巢穴”里,用那沾染过姑姑和林巧鲜血的针线,把她临死前的面容——如同那幅“红缠女”一样——永恒地定格在她复仇的祭坛上!这是何等病态、精密到令人发指的仪式感!她成了许洁疯狂艺术最后的、最重要的“收藏品”。

  “所以……她还没死。”桑宁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尽的恐惧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肯定。照片上那个为她准备的绣架,那未完成的“桑宁之像”,就是最冰冷的宣判。祭坛还未享用最后的祭品,仪式的主导者岂会甘心在最后一幕前退场?

  程巍眼神极其凝重,用力点头:“对,她没死!打捞没结果,现场痕迹也表明她最后关头挣扎逃脱的可能性极大。你的推测是对的。她对你的执念太深,绝不会放过你!警方在河下游设置了拦截点,她的住所、可能的落脚点都布控了人,但……”他顿了顿,“我认为她更大的可能,是潜回了镇上。她在那里盘踞了十年,有太多我们不知道的藏身点。”

  他望向窗外,天光已经大亮,但青溪镇在这一刻仿佛笼罩在无形的巨大阴影之下。“她现在是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而你,是她唯一的猎物。她一定会来找你,完成‘最终仪式’。”

  一个护士进来为桑宁检查换药,冰冷的酒精棉球触碰皮肤时,桑宁猛地一个激灵,一个模糊却强烈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河边祭拜。

  许洁最后的疯狂举动,是带着炸药扑入河中,企图与桑宁同归于尽。若她幸免于难,她会在恢复行动力后的第一时间去哪里?是藏匿?不!对于这样一个已然放弃所有伪装、执念达到顶峰的疯子而言,她最可能在极度虚弱或短暂清醒之际,本能地回到她执念开始的地方——那条河,那片葬送她姐姐的河水边!她要近距离凝视这片复仇的终点(也可能是她自己的终点),她要感受那冰冷的河水,那混杂了血恨泥沙的气息。

  “程巍……去河边!”桑宁猛地抓住程巍的手臂,指甲几乎陷进他的皮肉,“河边上游!老槐树附近!”声音急促而充满惊怖,“她受了重伤,跑不远,她可能就躲在附近……或者她会去那‘祭拜’!她一定会去!”

  程巍脸色瞬间剧变!对!河岸那么长,下游搜捕严密,但上游老槐树方向反而因为地势险峻、靠近案发第一现场而搜查力量相对薄弱!那里是许莹当年被推下的地方!是仇怨的原点!许洁若还有行动能力,最可能在那!

  他腾地站起身,立刻对着无线电下达指令:“突击队立刻收拢,重点转向上游老槐树区域!目标可能负伤潜回,极度危险!封锁从槐树到镇子的所有小路!快!”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转身就要冲出病房。

  “带上我!”桑宁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拉扯到伤口,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但眼神却异常决绝,“我能感觉到……带我去!”

  “不行!太危险!”程巍断然拒绝。

  “只有我能认出她!她最后的气息、她的执念……”桑宁语无伦次,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她对我的追踪是双向的!带我过去,是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