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集:粮仓的新标尺-《大民富商苏半城》

  光绪十七年的秋老虎比往年来得更凶些。巳时的日头已经晒得青石板发烫,苏记粮仓外的老槐树下,几个脚夫正脱了短褂扇风,粗瓷碗里的凉茶喝得咕咚响。苏文良站在粮仓高高的石阶上,手里捏着根新做的标尺,黄梨木的柄还带着清漆味,标尺上的刻度用朱砂描过,在阳光下红得扎眼。

  “东家,这标尺做得是精细,可老规矩……”账房周先生揣着手,花白的胡子沾着汗珠,“咱们粮仓用了三十年的老木尺,仓户们都认熟了,贸然换新的,怕是要生是非。”

  苏文良没回头,目光越过晾晒场里摊开的谷堆,落在远处运河码头的方向。那里正有几艘漕船靠岸,黑黢黢的船帮上爬满了青苔。他今年刚过三十,接手苏家的粮行才五年,可鬓角已经有了些白霜——去年江北水灾,今年江南大旱,粮价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得让人心里发慌。

  “周先生,您去把东西仓的管事都叫来。”苏文良把新标尺往石台上一放,梨木柄撞出沉闷的响声,“顺便让伙计们抬两筐新收的糙米来,就从东仓那堆里舀。”

  周先生迟疑着应了声,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脚夫们的议论。一个敞着怀的汉子正跟同伴嘀咕:“听说了吗?昨儿西头的张记粮仓,给李家粮行兑粮时,用的木尺比平时短了半寸,差点打起来。”另一个接话:“这年月,手里有粮的就是大爷,尺子短点长点,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苏文良装作没听见,伸手摸了摸石台上的新标尺。这尺子是他托城里最好的木匠做的,比老木尺长出一寸,刻度也分得更细,每一分都用铜丝嵌了边,打磨得光滑透亮。他还记得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文良,咱苏家开粮行,不求赚多少,只求夜里睡得安稳。这标尺啊,量的是粮食,更是人心。”

  可人心这东西,在饥荒年里最是难量。上个月他开仓放粮,原想按平价卖给周边百姓,谁知头天夜里就有地痞来捣乱,说他的秤不准,硬是砸了两副粮斗。后来才知道,是城里的几家粮行联合起来排挤他,嫌他卖得太便宜,断了人家的财路。

  “东家,人都到齐了。”周先生的声音把他从愣神中拉回来。苏文良抬头,看见东西仓的四个管事都站在台阶下,一个个脸上带着倦意——为了看守新收的粮食,他们已经在仓里守了三夜。

  “都瞧见这标尺了?”苏文良拿起新尺子,在手里掂了掂,“从今日起,咱苏家粮仓不管是收粮、兑粮,都用这新尺。谁要是敢动歪心思,把尺子改短一分,或是在量粮时做手脚,可别怪我苏文良不讲情面。”

  东仓的王管事皱起眉头:“东家,不是小的多嘴,这新尺比老尺长,收粮时咱们要多付银钱,兑出去时又少赚不少,这……”

  “王管事,”苏文良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硬气,“你当我不知道这里的门道?收粮时把尺子做短点,能多收几升;兑粮时再短点,又能多赚几合。可你们想过没有,那些送粮来的农户,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指望这点粮食换钱买种子、交赋税;那些来兑粮的百姓,谁家不是勒紧了裤腰带?咱们多占那几升粮食,可能就是人家全家几天的口粮。”

  他说着,从石台上拿起老木尺,指着上面磨损的刻度:“这老尺子用了三十年,刻度早就磨平了,去年修过三次,每次都比原来短一点。不是我不信你们,是这尺子本身就不准了。”

  西仓的刘管事搓着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东家,可城里的同行都用短尺,咱们用长尺,怕是……怕是撑不了多久。您看张记、王记,他们的尺子一年比一年短,生意不也照样红火?”

  “他们红火他们的,咱苏家有咱苏家的规矩。”苏文良把新标尺递给周先生,“周先生,您把这尺子拿去,让木匠再做十根,东西仓各放三根,账房留四根,谁用尺子都得登记,收工时交回账房。”

  正说着,一个伙计匆匆跑过来,手里举着张纸条:“东家,漕帮的赵把头派人送消息来,说他们从江北运的那批糙米,被河防营扣在码头了,说是要查验。”

  苏文良心里一沉。那批糙米是他半个月前订的,原指望能赶在秋收前补充粮仓,应付城里的粮荒。他快步走下台阶,刚要吩咐周先生去码头看看,就见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中年人带着两个随从走了过来,正是城里最大的粮商,王记粮行的老板王敬之。

  “文良老弟,听说你新做了标尺?”王敬之脸上堆着笑,眼睛却在苏文良手里的新尺子上打转,“我刚从码头过来,听说你的糙米被河防营扣了?也是,这年头,没点门路,做生意难啊。”

  苏文良知道他是来示威的,淡淡一笑:“王老板费心了,一点小事,我自己能处理。”

  “小事?”王敬之哼了一声,声音抬高了些,“河防营的李管带可是我的把兄弟,他说你那批米有问题,怕是过不了关。不过嘛,要是文良老弟肯松松口,咱们几家粮行统一一下标尺,我倒是可以帮你说说情。”

  周围的脚夫和伙计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齐刷刷地看着这边。苏文良攥紧了手里的新标尺,指节泛白:“王老板的意思是,让我也用短尺?”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王敬之皮笑肉不笑,“大家都用一样的尺子,才显得公平嘛。你用长尺,别人还以为我们用短尺的欺负人呢。”

  苏文良突然笑了,他举起手里的新标尺,对着日头照了照,朱砂的刻度在阳光下亮得耀眼:“王老板,我这尺子是按官定的标准做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要是您觉得不公平,尽可以去官府告我。至于那批糙米,若是真有问题,任凭官府查验;若是没问题,谁也别想扣下。”

  王敬之的脸色沉了下来:“苏文良,你别给脸不要脸。这城里的粮行,还轮不到你一个毛头小子来定规矩。”

  “规矩不是谁定的,是做出来的。”苏文良把新标尺往石台上一顿,“三十年前,我爹开这粮仓时,就立下规矩,收粮要足秤,兑粮要足尺。这些年苏家能在城里立足,靠的不是投机取巧,是老百姓信得过。”

  他转身对着围观的脚夫和路过的百姓朗声道:“各位乡邻都听好了,从今日起,苏家粮仓的标尺就放在门口的石台上,谁来兑粮、送粮,都可以自己量一量。要是发现短少一分,我苏文良赔十倍的粮食!”

  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议论声嗡嗡作响。一个提着篮子的老婆婆挤上前来,看着石台上的新标尺,颤巍巍地问:“苏东家,这尺子……真的准?”

  “张婆婆,您去年冬天在我这儿买的口粮,还记得不?”苏文良认出她是住在附近胡同里的孤老,“当时您说米里没掺沙子,比别家的干净。我今天把话放这儿,苏家的粮食,不光尺子准,成色更准。”

  王敬之看着群情激昂的百姓,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没想到苏文良会来这么一手。他咬了咬牙,对随从使了个眼色,转身就走,临走时丢下一句:“咱们走着瞧。”

  看着王敬之的背影,周先生急得直跺脚:“东家,您这是把王老板彻底得罪了,他要是联合其他粮行对付咱们……”

  “对付就对付。”苏文良拿起新标尺,走到刚抬来的糙米筐前,“周先生,拿斗来,咱们现在就量。”

  周先生无奈,只好让伙计拿来粮斗。苏文良用新标尺量了量斗的深度,又舀起一斗糙米,用尺子刮平,然后倒进旁边的空筐里。他一连量了五斗,每一次都让围观的百姓过来看刻度。

  “大家看清楚了,这一斗就是三十斤,不多不少。”苏文良把尺子递给一个中年汉子,“这位大哥,你自己来量量。”

  汉子接过尺子,学着苏文良的样子量了一斗,果然分毫不差。人群里响起一阵叫好声,刚才还在嘀咕的脚夫也凑过来说:“苏东家,您这规矩,咱们服!”

  正热闹着,一个穿官服的差役快步走了过来,对着苏文良拱手道:“苏东家,李管带让小的来传话,您那批糙米查验过了,没问题,现在就能卸船。”

  苏文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刚才的动静怕是传到码头去了,河防营不敢明目张胆地刁难。他对差役道了谢,心里松了口气。

  周先生脸上也露出喜色:“东家,真是天助咱们。”

  “不是天助,是人心助。”苏文良看着石台上的新标尺,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他转身对周先生说:“去打桶漆来,把这标尺再刷一遍,要让它在太阳底下亮堂堂的,让所有人都看得见。”

  伙计们七手八脚地忙起来,刷过漆的标尺在阳光下泛着光,朱砂的刻度像一串红玛瑙。苏文良站在粮仓门口,看着陆续前来兑粮的百姓,看着他们拿起新标尺仔细丈量,看着他们脸上露出放心的笑容,心里突然踏实了。

  日头渐渐偏西,秋老虎的威力减了些。周先生拿着账本过来,脸上带着笑意:“东家,今天兑出去的粮食比往常多了三成,还有好几户农户说明天要把粮食送到咱们这儿来收。”

  苏文良点点头,拿起新标尺,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刻度。他知道,这根尺子不仅量着粮食,也量着苏家的良心。只要这尺子立得直,苏家的粮行就能在这乱世里立得住。

  暮色四合时,粮仓的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昏黄的光落在新标尺上,把那串红色的刻度映在青石板上,像一串踏实的脚印。远处传来运河上的号子声,混着仓里伙计们算账的算盘声,在秋夜里格外清晰。苏文良知道,这新标尺带来的,不只是规矩,更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