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集:账房外的新蝉鸣-《大民富商苏半城》

  老槐蝉鸣

  入伏的头天午后,日头把青石板晒得发白,苏家账房的窗棂刚被新上的桐油浸得发亮,却被一阵聒噪的蝉鸣撞得发颤。新来的账房先生周明轩皱着眉,手里的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扇敞开的木窗。

  “苏东家,”他终于忍不住停了手,指尖在账本边缘蹭了蹭,“这蝉鸣也太闹了,关窗吧?我带了西洋的纱帘,挡得住蚊子,也能清静些。”

  坐在对面的苏文砚正用朱笔在账册上圈点,闻言抬了眼。他穿件月白竹布长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块磨得温润的墨玉。顺着周明轩的目光望向窗外,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快探到窗台上了,浓密的绿影里藏着成百上千只蝉,声浪裹着暑气滚进来,倒把账房里的凉意冲得淡了些。

  “不急。”苏文砚放下笔,指尖在砚台上蘸了点清水,轻轻点在眉心,像是在压下那股躁热,“你看那树。”

  周明轩顺着他的指尖望去。老槐树的主干得两人合抱,树皮皲裂得像老人手背的皱纹,枝桠却伸展得恣意,把半个院子都罩在荫凉里。他刚到苏家三个月,听伙计们说这树是苏家老太爷亲手栽的,算起来快有七十年了。

  “我小时候,爷爷总在这树下核账。”苏文砚的声音慢下来,带着点回忆的黏糊,“那时候账房还在东厢房,爷爷嫌屋里闷,搬张竹榻放在槐树下,摆上账本和算盘。我趴在他脚边的凉席上,看他一边拨算盘,一边听蝉鸣。”

  周明轩没接话。他是江南新式学堂出来的,学过西洋簿记,来苏家前在洋行做过两年,见惯了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总觉得这老院子的规矩透着股不合时宜的迂腐。就像此刻,明明可以关窗求个清静,偏要扯出老太爷的旧事来。

  “你听这蝉叫得多欢。”苏文砚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爷爷说,蝉是靠喝树汁活的,叫得越响,说明树根扎得越深,土里的水足。夏天蝉鸣早,秋天收成就好。做生意的,得顺天应时,连蝉的性子都摸不透,还做什么买卖?”

  周明轩撇撇嘴,拿起算盘继续对账。他负责的是苏家茶庄的往来账目,最近一批从福建运来的新茶出了点岔子,账面上的斤两和库房实收的对不上,差了整整二十斤。他查了三天,翻遍了船运记录和栈单,愣是没找出问题在哪儿。

  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像是在故意跟他的算盘较劲。周明轩的额角渗出细汗,顺着鬓角往下滑,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忽然听见院门口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伙计小王的大嗓门:“东家,福建的茶商陈老板来了,说要亲自跟您回话。”

  苏文砚应了声,起身时顺手把窗扇又推得开些。“让陈老板到花厅稍等,我这就过去。”他回头看了眼周明轩,“账先放放,你也来听听。”

  周明轩愣了愣,赶紧跟上去。他不太明白,茶商来谈生意,让账房先生跟着做什么。

  花厅里摆着盆刚开的茉莉,香气混着从窗外飘进来的槐叶味,倒比账房里凉快些。陈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人,穿件拷绸短褂,见了苏文砚就作揖,脸上堆着笑,眼里却有点慌。

  “苏东家,实在对不住,这次的茶……”陈老板搓着手,话没说完就被苏文砚打断了。

  “先喝茶。”苏文砚给他倒了杯本地的雨前龙井,“我这茶用的是井水湃过的,解暑。”

  陈老板端起茶杯,手指却在杯沿上打颤。周明轩站在旁边,注意到他袖口沾着点黄褐色的粉末,看着像是茶末子。

  “陈老板,这批水仙茶,在路上耽搁了三天?”苏文砚慢悠悠地啜了口茶,目光落在窗外的槐树上,蝉鸣顺着敞开的窗缝钻进来,把花厅里的沉默衬得有些尴尬。

  “是、是遇上了台风,船在港口多等了三天。”陈老板的喉结动了动,“不过我特意嘱咐过船家,茶箱都用桐油布裹了三层,绝没受潮。”

  “我信你。”苏文砚笑了笑,“当年我爷爷跟你父亲打交道时,就说陈家的茶,哪怕泡在水里,捞出来晒晒干,都比别家的香。”

  陈老板的脸涨红了,额头冒出一层油汗。“东家抬举了……这次的事,是我不对。”他突然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声音带着点哽咽,“实不相瞒,这批茶在码头卸船时,被管事的偷偷扣了二十斤。他说、他说家里婆娘生了急病,想拿点好茶去打点郎中……我也是刚才对账才发现,这就赶紧过来给您赔罪。”

  周明轩心里咯噔一下。二十斤,正好跟账面上差的数目对上。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苏文砚用眼神制止了。

  “那管事家里,是出了难事?”苏文砚问。

  “是,难产,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正犯愁呢。”陈老板叹了口气,“我已经把他辞了,扣了他三个月工钱,这二十斤茶的钱,我照价赔给苏家,不,加倍赔!”

  苏文砚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推到陈老板面前。“这是我让账房准备的五十块银元,你拿回去给那管事送去,让他好好给婆娘治病。”

  陈老板愣住了,周明轩也愣住了。五十块银元,够买两担上好的水仙茶了。

  “东家,这……”陈老板的眼圈红了。

  “茶的事,就算了。”苏文砚站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接了片被风吹落的槐树叶,“我爷爷常说,做生意跟种庄稼一样,得留有余地。谁还没个难的时候?你父亲当年跟我爷爷做买卖,路上遇着劫匪,丢了货,我爷爷不仅没催账,还多给了他本钱让他周转。后来呢?陈家的茶,年年都先给苏家留最好的。”

  他转头看向周明轩,扬了扬下巴:“周先生,账上那二十斤,记成‘馈赠’,入杂项支出。”

  周明轩张了张嘴,想说这样不合规矩,却看见苏文砚眼里的光,像小时候在学堂里,先生讲到“仁”字时的神情。他默默点头,把这事记在心里。

  陈老板千恩万谢地走了,花厅里只剩下苏文砚和周明轩。蝉鸣依旧聒噪,周明轩却觉得没那么刺耳了。

  “苏东家,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他犹豫着开口,“账面上的数对不上,查起来会很麻烦。”

  “账是人记的,人心也是人暖的。”苏文砚走到他身边,指着窗外的老槐树,“你看这树,每年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落叶,从不错时辰。可它也会给鸟雀留窝,给路人遮凉,这才活得长久。”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了点笑意:“当年我爷爷在树下核账,有回发现账上多了五两银子,查来查去,是个老主顾多付了。伙计说反正人家没发现,就算了。爷爷却不依,拿着银子在茶馆等了三天,才把人等着。那老主顾后来逢人就说,苏家的账,比算盘还准,苏家的心,比秤还平。”

  周明轩没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算盘。他忽然想起刚到苏家时,发现库房的账本上,有些账目旁边画着小小的符号,像是个简化的“蝉”字。他问过老伙计,老伙计说那是苏老太爷传下来的规矩,凡是遇上雨天收的茶,都要做个记号,售价要比晴天收的低两成。“老太爷说,雨天采茶难,茶农辛苦,得让他们多赚点。”

  “周先生,你觉得做生意,是账算得清重要,还是人心暖重要?”苏文砚的声音像落在湖面的雨,轻轻巧巧,却荡起圈涟漪。

  周明轩抬头,看见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苏文砚的长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蝉鸣在耳边嗡嗡作响,竟像是带着点韵律。他忽然想起自己在洋行时,经理总说“数字不会骗人”,可此刻他觉得,有些东西,比数字更实在。

  “我明白了,东家。”他拿起算盘,指尖落在珠子上,动作竟比刚才稳了些。

  傍晚时分,周明轩把改好的账册送到苏文砚房里。夕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蝉鸣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嗡嗡的余音。苏文砚正在灯下看一本泛黄的旧账,封面上写着“光绪二十三年”,纸页边缘都卷了毛边。

  “东家,您看这样记可以吗?”周明轩把账册递过去。

  苏文砚翻开看了看,在“馈赠”那栏旁边,周明轩画了个小小的蝉形符号。他笑了,抬头看向窗外,暮色里的老槐树像个沉默的巨人,守护着满院的蝉鸣和往事。

  “很好。”他把旧账往前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行给周明轩看,“你看,这是我爷爷当年记的,有回给茶农多付了十斤茶钱,他在旁边画了个太阳。”

  周明轩凑过去看,那行字下面,果然有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旁边还有行小字:“今日晴,茶芽饱满,当多付。”

  “爷爷说,天有阴晴,人有顺逆,账上的数要清,心里的秤要明。”苏文砚合上书,把灯捻亮了些,“就像这蝉鸣,早了晚了,都有它的道理,急不得,也躁不得。”

  周明轩点点头,转身准备回账房。走到门口时,他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眼那扇敞开的窗。晚风带着槐花香飘进来,混着远处隐约的蝉鸣,竟让他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

  他想起自己刚来时,总觉得苏家的规矩太老套,算不清的账,讲不完的旧事,还有这没完没了的蝉鸣。可现在他好像有点懂了,那些老规矩里藏着的,不是迂腐,是历经岁月磨出来的通透;那些旧事里记着的,不是固执,是代代相传的念想。

  回到账房时,月光已经爬上窗台。周明轩没有关窗,反而把另一扇也推开了。夜风穿堂而过,带着蝉鸣的余韵,把账本上的字迹吹得轻轻颤动。他坐下,拿起算盘,指尖落在珠子上,第一次觉得,这蝉鸣和算盘声,竟能凑出这么平和的调子。

  窗外的老槐树上,最后几只蝉还在低吟,像是在跟这一天道别。周明轩忽然想起苏文砚的话,顺天应时。或许做生意就像这蝉,该鸣的时候就得放声,该静的时候就得沉心,而那棵老槐树,就像心里的规矩,不管风来雨去,总能稳稳地扎根在那儿,护着一方阴凉,也护着一份踏实。

  他拿起笔,在账本的空白处画了棵小小的槐树,树下有个模糊的人影,像是在听蝉鸣,又像是在拨算盘。月光落在纸上,把那影子映得温柔了许多,连带着那些枯燥的数字,都仿佛有了些暖意。

  这个夏天,蝉鸣确实比往年早,但周明轩觉得,这样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