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集:当铺里的新当物-《大民富商苏半城》

  《钟摆里的盼头》

  光绪二十三年的初秋,一场夹着桂花味的雨刚过,苏家当铺的青石板路还泛着湿光。小伙计柱子抱着个红绸包裹的物件,脚步轻快地跨进门,铜环碰撞门楣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几只麻雀。

  “掌柜的,您瞧我带啥回来了!”柱子掀开红绸的瞬间,满堂的老伙计都直了眼。那是座西洋自鸣钟,镀金外壳在晨光里亮得扎眼,钟面上的罗马数字歪歪扭扭地绕成圈,最顶上还立着个戴三角帽的小铜人,仿佛随时会跳下来报时。

  苏敬之正用软布擦拭柜台角落的铜镇纸,闻言抬头瞥了眼,手里的动作没停。他指间的镇纸是前朝的旧物,边角被磨得温润,上面刻的“诚信”二字早已模糊。

  “张记洋行的王老板送来当的,”柱子用袖口蹭了蹭钟面,“说这钟走时比日晷还准,到点就敲,叮咚叮咚的跟唱曲儿似的。”

  二掌柜老李凑过来,伸手想摸又缩了回去,喉结动了动:“这金壳子,得值多少两?”

  “王老板说暂当五十两,下月就赎。”柱子把钟摆在柜台上放稳,钟摆一晃,发出细微的齿轮转动声,“您听这声儿,多脆生。”

  伙计们围着自鸣钟啧啧称奇,有人说这钟上的小人儿会不会动,有人猜里面是不是藏着发条。苏敬之终于放下镇纸,走到柜台前。他没看那锃亮的镀金外壳,反倒弯腰盯着钟摆。

  黄铜钟摆左右摇晃,幅度不大,却带着股执拗的劲儿,一下,又一下,撞得人心里发沉。

  “当年有个穷书生,”苏敬之的声音忽然漫过来,像雨打在青瓦上,“也当过件宝贝。”

  伙计们都静了,连柱子也收了笑。他们知道,掌柜的要讲老故事了。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也是这样的初秋,只是那年的桂花落得早,空气里总飘着股子萧瑟。穷书生周明轩站在当铺门口,长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怀里却揣着个红布包,捂得严严实实。

  他在门口徘徊了三趟,最后还是被风推了进来。那时候苏敬之刚接手当铺不久,他爹,也就是老掌柜,还坐在里间的太师椅上,咳嗽声隔着门帘都能听见。

  “要当东西?”苏敬之当时正低头核账,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淡淡的墨痕。

  周明轩把怀里的红布包往柜台上一放,布包不大,却沉甸甸的。他没说话,只是解开系着的红绳,露出里面的玉佩——一块羊脂白玉,雕着只展翅的凤凰,玉质温润,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淡淡的柔光。

  老掌柜的咳嗽声停了,门帘被掀开一角,露出半张布满皱纹的脸:“祖传的?”

  周明轩点点头,喉结动了动:“家母留下的,说是……说是当年的嫁妆。”他声音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苏敬之拿起玉佩,指尖能感受到玉的微凉。玉佩边缘有处细小的磕碰,想来是戴了许多年的缘故。他掂量了一下,抬头看向周明轩:“要当多少?”

  “二十两。”周明轩的声音有些发颤,“下个月……下个月乡试发榜,若是中了,我立刻就来赎。”

  老掌柜在里间咳了两声:“乡试在九月,还有一个月。二十两,当期一个月,利息按规矩算。”

  周明轩连连点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多谢掌柜的!这玉佩……这玉佩对我来说,比性命还重要。”他说着,伸手想再摸一下玉佩,却又缩了回去,像是怕碰坏了似的。

  苏敬之把玉佩放进锦盒,盖上盖子时,听见周明轩低声说:“钟走时,人走运,总有赎回的那天。”

  当时他没太明白这话的意思,直到后来老掌柜告诉他,周明轩的父亲曾是个秀才,可惜英年早逝,只留下这块玉佩和一屋子的书。周明轩寒窗苦读,就是想完成父亲的遗愿,考个功名。这次来当玉佩,是为了凑盘缠去省城参加乡试。

  “他说的钟,是他家那座老座钟,”老掌柜当时躺在病榻上,声音微弱,“说是他爹留下的,走时不准,每天都要调。可他总说,钟走得慢没关系,只要人往前走,总有赶上的时候。”

  苏敬之把锦盒放进柜台下的抽屉,锁好。周明轩拿着当票,脚步轻快地走了,长衫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

  一个月后,乡试放榜,周明轩果然中了举人。他当天就揣着银子赶来赎玉佩,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他赎回玉佩时,特意把玉佩系在腰间,说要戴着去赴任。

  “那时候我才明白,”苏敬之直起身,目光从自鸣钟上移开,落在柜台后的那排抽屉上,“他当的不是玉佩,是盼头。”

  伙计们都没说话,柱子伸手摸了摸自鸣钟的外壳,金壳子冰凉,不如记忆里那块玉佩温润。

  “王老板当这钟,说是周转资金,”苏敬之拿起柜台上的当票,上面的字迹是柱子写的,有些潦草,“可我瞧着,他库房里的货还够卖些日子,未必急着用钱。”

  老李皱了皱眉:“那他为啥要当这钟?这钟看着就值钱。”

  “许是家里有难处,不好明说吧。”苏敬之把当票折好,放进账本里,“不管咋说,这钟得好好收着。记住了,当物的人要的不是钱,是盼头。咱得让人家觉得,这东西放在咱这儿,踏实。”

  他转身走到里间,从柜子里拿出个锦盒,打开,里面是块普通的木头,上面刻着个小小的“盼”字。那是当年周明轩中举后,特意送来的,说是用他家那座老座钟的木头做的,让苏敬之留着,算是个念想。

  苏敬之把锦盒放在自鸣钟旁边,木头的温润中和了金壳子的冰冷。钟摆还在左右摇晃,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傍晚时分,夕阳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苏敬之坐在柜台后,看着自鸣钟,忽然想起周明轩当年的样子。他当时眼里的光,比这镀金的钟壳还要亮。

  “柱子,”苏敬之忽然开口,“把那本‘待赎’的册子拿来。”

  柱子应了一声,从柜台下翻出一本蓝布封皮的册子,递给苏敬之。册子有些旧了,纸页泛黄,上面记着些名字和物件,都是些当年没赎回,却被苏家悄悄存起来的东西。

  苏敬之翻开册子,在最后一页写下“西洋自鸣钟,王老板,待赎”。他放下笔,指尖在“待赎”两个字上轻轻摩挲着,像是在抚摸着一个个沉甸甸的盼头。

  钟摆还在摇晃,叮咚一声,已是酉时。窗外的桂花又落了些,空气里满是甜香。苏敬之抬头望向窗外,仿佛能看见周明轩穿着新科举人的官服,正朝着远方走去,腰间的玉佩随着脚步轻轻晃动,闪着温润的光。

  他知道,不管是那块玉佩,还是这座自鸣钟,或是册子里记着的那些物件,都藏着一个个故事,一个个盼头。而他的当铺,就是要守护好这些盼头,让每个来当东西的人都知道,只要心里有盼头,总有赎回的那天。

  夜色渐深,当铺里的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下,自鸣钟的镀金外壳不再那么刺眼,钟摆的摇晃也仿佛温柔了许多。苏敬之收起册子,锁好柜台,转身走向里间。路过那排抽屉时,他停了一下,仿佛能听见里面的玉佩、银簪、旧书都在轻轻呼吸,等待着它们的主人来赎回。

  第二天一早,柱子刚打开当铺的门,就看见王老板站在门口,手里揣着个布包,神色有些局促。

  “苏掌柜的,”王老板搓了搓手,“我……我来赎钟。”

  苏敬之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才当出去一天,就赎了?”

  王老板叹了口气,打开布包,里面是些银子:“昨晚回去想了想,这钟是我家小子从西洋带回来的,他说看着这钟,就像看见他在外面的日子。我不该当的,再难也不能动孩子的念想。”

  苏敬之点点头,让柱子去取钟。王老板抱着自鸣钟,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走的时候,脚步轻快,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柱子看着王老板的背影,挠了挠头:“掌柜的,他这赎得也太快了。”

  苏敬之笑了笑,拿起那块刻着“盼”字的木头:“快才好,说明他的盼头没丢。”

  钟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叮咚,叮咚,像是在为每个找到盼头的人喝彩。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木头和自鸣钟留下的空位上,暖洋洋的,像是撒了一地的希望。

  日子一天天过去,当铺里又收了不少东西,有精致的首饰,有破旧的农具,有崭新的绸缎,也有泛黄的字画。苏敬之总会仔细询问每个当东西的人,听他们说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盼头。

  他把那些故事记在心里,也记在那本“待赎”的册子里。册子里的名字越来越多,每个名字后面都藏着一个希望,一个等待实现的梦。

  有时候,苏敬之会坐在柜台后,看着那排抽屉,听着自鸣钟(后来王老板又把钟送了回来,说放在当铺里踏实)的钟摆声,想起老掌柜的话:“做生意,不光是为了赚钱,更是为了给人留条路,留个盼头。”

  他觉得,老掌柜说得对。这当铺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像是一个坐标,标记着人们在人生路上的某个节点。而他,就是那个守坐标的人,等着他们回来,带着新的希望,赎回属于自己的过去。

  钟摆还在左右摇晃,不快不慢,像是在丈量着时间,也像是在守护着一个个盼头。苏敬之拿起软布,又开始擦拭那块刻着“盼”字的木头,指尖的温度透过木头,仿佛能传到每个等待的人心里。

  窗外的桂花又开了,甜香弥漫,像是在诉说着一个个关于希望和等待的故事。而苏家当铺的钟摆,还在不知疲倦地摇晃着,叮咚,叮咚,陪着一代又一代人,走过岁月的长河,等待着属于他们的那份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