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邯郸无信-《大秦哀歌》

  他或许依旧对秦臻本人充满警惕,但此刻,对兵法的纯粹热爱却压倒了敌意。

  他开始从鼻子里哼出几个字,到后来便是大段大段的讲述,从战阵布局、兵种配合、粮道保障,到最后讲到为将者临阵决断的胆魄、鼓舞士卒血气、如何利用每一寸天时地利……

  廉颇也从最初的“嗤之以鼻”到“偶然指点”,再到后来,这一老一少竟隔着沙盘,你一言我一语,时而为“围魏救赵”最佳路线争得面红耳赤,时而为某个守城细节配合得天衣无缝,完全沉浸于兵锋交错的无形战场之中。

  秦臻谦逊请教,廉颇则如同一位严厉的师傅,在讲述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涉英和廉家兄弟在远处看着这一幕,都感到一种奇异的氛围。

  激烈的争论声与偶尔默契的低笑声交织,在这剑拔弩张的监视之下,流淌着一种奇异而纯粹的对兵家大道近乎虔诚的共鸣。

  然而,这微妙的平衡如同琉璃般易碎。

  一旦话题稍有触及赵国当下的边防、邯郸的朝局,哪怕只是提到“如今赵军……”这样的字眼,廉颇便如同被触及逆鳞,瞬间恢复冰冷戒备的状态,缄口不言。

  秦臻也识趣,从不逾越这条红线。

  两人谈论的,皆是纯粹的兵家沙场之道,无关立场。

  廉颇讲述的,也仅是他过往辉煌的战例,是赵国曾经的强盛,是那些浴血奋战的岁月,对赵国如今的边防漏洞和赵偃的昏聩,只字未提,仿佛那是一个不愿触碰的伤疤。

  .........

  邯郸,相府深处。

  数日前,那风尘仆仆、带着廉颇“老当益壮”消息的赵国使者,尚未来得及入城复命,便被郭开的心腹家将秘密“请”进了相府。

  密室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郭开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廉颇在大梁,境况究竟如何?精神可好?魏人待他如何?”郭开阴沉地说道。

  使者跪伏在地,不敢隐瞒,战战兢兢地将廉颇在承来阁如何豪言壮语、如何食肉啖饭、如何急切期盼归国的情形,一五一十地禀报。

  “什么?食斗米,啖十斤肉?”

  郭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猛地站起身,几案被他手掌拍得一震:“他……他身体竟还如此健硕?言辞还如此……桀骜不驯?”

  “是……是的,丞相大人。老将军……雄风不减,谈笑间如同当年在军中一般,言谈间对赵国、对……对大王……”使者说到后面,声音低了下去,不敢再说。

  此刻,郭开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廉颇还如此精神矍铄,如此气势逼人,对他而言,就是最大的威胁。

  若真让这头老老虎归国,重掌兵权,以他在军中的威望,再加上对自己的恨意,后果不堪设想。

  庞煖、李牧的上书已经让他焦头烂额,若廉颇再回来……

  少顷,郭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挥了挥手,两名家仆抬上一个沉重的木箱,打开箱盖,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十袋金饼,每一袋都足以让一个普通人一生衣食无忧。

  同时,另一名家仆将一柄寒气森森的青铜短剑,“哐当”一声扔在使者面前的地上。

  “使者一路跋涉,甚是辛苦。”

  郭开的声音冰冷,继续说道:“这些金饼,是慰劳你的辛苦。见了大王,你自然知道该如何回禀的。

  之后,拿着这些金饼,即刻离开邯郸,从此隐姓埋名,安享富贵。今日踏入相府之事,就当从未发生。

  若不然……”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使者身上,又扫了一眼地上的短剑:“你便留在此处,替本相省下这些黄白之物吧。”

  使者望着那耀眼的金光和冰冷的剑锋,浑身冷汗涔涔。

  一边是廉颇将军殷切的目光和大义所在,一边是唾手可得的泼天富贵和即刻降临的死亡深渊。

  他颤抖着,眼神剧烈挣扎。

  最终,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富贵的贪欲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扑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个头,声音带着哭腔和彻底的屈服:“小人……小人明白!谢丞相赏赐,小人……小人知道如何向大王复命,定不负丞相所望。”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慌乱地抓起金饼揣入怀中,踉踉跄跄地退出了密室,仓皇消失在邯郸的夜色中,再不敢回头。

  郭开望着使者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

  大梁,廉府,时间在沙盘的推演和无声的监视中悄然流逝。

  廉颇起初尚能沉住气,每日除了紧盯秦臻,便是与他在沙盘上挥斥方遒。

  然而,随着约定的半月之期一天天逼近,他眼底深处那刻意压抑的期盼与焦灼,越来越难以掩饰。

  推演间隙,他会不自觉地停下动作,下意识地望向庭院大门的方向,侧耳倾听庭院外的声响,仿佛下一刻就会有马蹄叩击石板的声音传来;夜深人静时,他守候在秦臻房门外的身影显得格外僵硬,睡眠越来越少,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仿佛也燃烧着焦灼的火焰。

  这一切,秦臻都默默看在眼里。

  五天、十天过去了……邯郸方向依旧杳无音信。

  廉颇开始坐立不安,他命廉符一次次跑往驿站、城门打探,得到的回复都是“未见赵国使节车驾”。

  他脸上强装的镇定渐渐瓦解,眼神中的焦虑越来越浓,在庭院中踱步的频率越来越高,步伐越来越重。望向秦臻的目光也重新带上了审视和怀疑,是不是这个秦人用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手段?可秦臻四人,确是被他的人看得死死的,寸步未离过府邸半步。

  这种有力无处使、有疑无处查的憋闷,更添煎熬。

  约定的半月之期,转眼即至,廉府庭院内的气氛也越发微妙。

  最后一天,廉颇几乎彻夜未眠。

  他裹着毛毡坐在帐篷外,对着沉沉的夜色,紧握的双拳青筋毕露。

  他全身的感官都调动起来,捕捉着院外街道上任何一丝可能的马蹄声、车轱辘声。每一次远处传来的模糊声响都让他心跳加速,又每一次都失望地落下,眼中希望的火苗随之黯淡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