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切实感受过的恩泽-《妄折春枝》

  边疆、塞外、异邦到底不比上京城。

  在外行送时,那小将是一身武艺、行事利落、临危不惧的勇士。危险关头,他能毫不犹豫豁出性命,护向蓉月周全。

  劫后余生,同行的商队与军中袍泽围坐篝火,对他极尽赞美,甚至为他戴上亲手编织的花环,敬他如英雄。

  可回到了上京。

  他便成了旁人眼中挟恩图报、一心攀附高门的粗人。

  除了会些拳脚功夫,似乎再无长处。就连与向蓉月大婚所用的宅子,还是早年荣后赐下的旧府。

  于是,那些终究没能摘得明月的人,便开始说出许多尖酸言语。

  一句比一句刺耳,一句比一句刻薄。

  “吃软饭”、“上门赘婿”这类话,在那些更难入耳的流言之中,反倒不值一提。

  那时,他已被擢升为兵部尚书,因修订舆图一事常与工部、鸿胪寺往来,与向蓉月的交集也愈发频繁,对那小将的了解,自然日益加深。

  小将因护卫有功,得永荣帝与荣后封赏,入京畿卫任百户之职。

  起初,小将也曾意气风发,欲在此间大展拳脚,闯出一番事业。

  然而流言如风,无处不在。小将终是未能承受住这无形之重,最终以染疾难愈为由向上峰请辞退役。

  不久之后,更与向蓉月激烈地争执了一场,而后黯然离京,此一去,再无归期。

  那时的向蓉月,已身怀六甲。

  其实倒也未必真是“再无归期”。或许在那小将心中,边塞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毕竟,他听闻过,那小将曾想着说服向蓉月随他去边塞,向蓉月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拒了。

  向蓉月性情外柔内刚,家底殷实,更得帝后赏识,心中还有愿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因此,那小将的离开,并未使她一蹶不振。

  产女的稳婆与奶娘,皆由宫中安排。

  百日之后,向蓉月便销假重返鸿胪寺,再度埋首于整理此次四方考察带回的文书器物之中。

  至于向栖云,幼时多半长在宫中,由当今陛下当作妹妹一般亲自照料抚养。

  见周老大人似有些出神,向栖云便主动上前,恭声道:“劳烦老大人,将方才发生之事告知下官。”

  周域收回越飘越远的思绪,轻叹一声,道:“让你见笑了。人一老,总免不了有些念旧。”

  他心中所忧,是怕向蓉月藏了遗憾,却始终不肯说出口。

  他看得清楚。自异邦满载远归的向蓉月,对那小将确实存有几分真情;而那小将也的确数次为护她周全,几乎赔上性命。

  上京城太过繁华喧嚣,将两人间那一点情意,彻底淹没在了人声鼎沸之中。

  周域最终还是没有将心中的猜测说出口,免得再徒增不快。

  他转而敛容正色,将花厅中发生的一幕幕,连同胡嬷嬷所提及的人与事,原原本本道了出来。

  向栖云闻言,心神猛然一震。

  方才因周老大人提及生父而生出的些许不快,此刻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顾不上了!

  当年,那桩传遍了上京城的贵妇人和知客僧的丑事,是被人精心设计,是有内情的。

  当年那桩传遍上京的贵妇与知客僧的风月丑闻,实则是有人精心设计,背后另有隐情。

  而裴桑枝的身世……她极有可能,就是萧夫人的亲生女儿,裴惊鹤的亲妹妹。

  甚至裴惊鹤之死,恐怕也……

  此时,一旁的仵作也恰好验毕,摘下手套、净了手,低声回禀道:“死者死因,与周老大人的叙述基本吻合。”

  向栖云微微颔首,随即转向周老大人,拱手一礼:“驸马爷、周老大人,下官职责在身,需带人搜查胡嬷嬷居所,并传其独女问话,还望二位大人体谅。”

  周域道:“理应如此。”

  “不过,老夫与裴驸马须得全程在场。”

  “栖云,你应知此案关系重大。若最终真的拔出萝卜带出泥,牵出诸多牵连,只怕你一人之力,难以招架。”

  向栖云心中了然,当即应下。

  既有胡嬷嬷临终那番话,此案便算是有了线索。

  可查。

  也必能查个水落石出。

  此案,难证的不是萧夫人的清白,亦不是裴桑枝的身世,而是裴惊鹤的死……

  裴惊鹤。

  上京城中,凡提及此人,鲜有不为之惋惜者。

  他医术精湛、心怀仁德,不慕权势,是位光风霁月、品性高洁的君子。

  犹如一颗莹润露珠,安安静静的缀于上京城这片繁花似锦之中。

  或许这话说出来,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她一直觉得,裴惊鹤与她那位故友,实在是再相配不过。

  虽说辈分有差,年岁却差的不是太离谱。

  可真若走到一起,还是难免要被世人斥为“离经叛道”。

  不过,在她眼中是否相配,其实已不那么重要。

  她本就是个风风火火、不循礼法的人。

  而她那位故友,却是将圣贤之道掰开揉碎、融进骨血、奉若圭臬,又外化于行的人。

  更何况,裴惊鹤早已不在人世。

  倘若她那恪守半生圣贤大道的故友在此时突然“开了窍”,那才真是一场劫数。

  数日的时间倏忽而逝。

  腊月的风里,除了一成不变的寒意,也渐渐添了年味。

  每日天尚未明,叫卖声便已撞碎晨雾,荡开清寂。

  长街朦胧,人影浮动。

  货郎挑着担子,呵一口白气暖手,踏着霜冻的石板路急急赶往市集。担头悬挂的香橼与佛手扎得整齐,金灿灿地排成两行,宛如年节仪仗,煌煌生光。

  沿街铺户陆陆续续卸下门板;干果铺前叠放着一盒盒蜜饯,红纸招贴上墨迹犹湿;布庄檐前彩缎高悬,朱红、宝蓝、杏黄……各色绸帛在晨风中微颤。

  而养济院也进入了一年里最最忙碌的时候。

  天增岁月人增寿,年关难过年年过。

  养济院所赈济的,本就是年老、患病、孤苦与贫穷之人。而这样的人,往往也最难熬过年关。

  裴桑枝心底终归还是有些打鼓的。

  毕竟,这是她从未涉足过的。

  不对,或许不能算是“从未涉足”。

  当初流落在外时,她也曾厚着脸皮,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旧衣衫,排在长长的队伍中,领过留县养济院熬煮的腊八粥。那粥很稠,很香,是她十四年苦难岁月里,为数不多带着甜味的记忆。

  她也曾接过养济院女官亲手写的对联,红彤彤的纸上写着墨黑的字,捧在手中像捧着一小片暖光。

  她没有可以张贴的门墙,就把那副对联轻轻压在冻硬的土路上,攥一截枯树枝,一遍又一遍在黄土上描摹那些字。

  从陌生,到认得。

  从写得张牙舞爪、不成字形,到渐渐有了笔画模样。

  养济院,是真正给过她“年味”的地方。

  这份温暖,也正是她在当今陛下治下的大乾,所切实感受过的恩泽。

  她是个心怀仇怨的恶人。

  但也切切实实的盼着大乾能延续这样的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