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阿六敦-《北齐:家父文宣帝》

  “怎么会?阿耶,勿说这种话!”

  斛律光震撼得无以复加。

  忽然之间,喜悦的气氛消失了,明月高悬于暗空之上,夜色是无边的信徒,替它监视着这对父子。

  “嫡亲宗王死,我等外臣复爵,女郎入侍,世人会怎么看我等?无非是谄媚主上,献女求荣罢了。”

  “你愿意担这个名声吗?将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向至尊摇尾乞怜所得?”

  斛律光沉默,他见到父亲摇了摇头,吐出一口郁气:“也好,这是个机会,咱们走得太往前了,稍微退几步也不错。”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呵呵……”斛律金不以为然地笑了几声:“这十几年来,咱们一直和段氏较劲,想成为高氏之下的齐国第一族,可就算争到了,又有什么用?争来争去,最后还能争到皇家面前么?可皇家就不会嫉妒么?”

  “我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也曾听说古时,那些骄横的权臣如韩信周亚夫,外戚如梁冀霍光等,没有不覆灭的。高王在世,尚会容忍,可从文襄,天保到如今的至尊,谁又甘心继续忍下去?”

  “特别是现在的至尊,他才十四岁……假使将来与天保同岁,也能在位二十年,这二十年,他总会感受到段氏和斛律氏的庞大。那对他而言就是威胁!”

  斛律光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反驳:“必不会的,您的孙女会入宫,如果还不够,那珠儿也……”

  斛律金摆摆手,平淡地说:“你送一个讨喜的,比一百个不得力的都有用。女若有宠,诸贵人妒;女若无宠,天子嫌之。我们家一直是以立勋抱忠而获得富贵的,岂可籍助女人耶?况天保不宠段氏而宠李氏,一方面是因为李氏乃发妻,这一点最重要,连糟糠之妻都不念旧情,何况是我们这些陪不得睡的男人?”

  “二则,乃是因为忌惮段氏力强,纳其亲是为了对抗娄后,可若是摆脱了娄后、又被段妃掣肘,那可就是本末相倒了。”

  “所以你做好准备了吗?”斛律金转头看向长子:“咱们整顿兵马,找机会入宫,请那位小至尊下来,我做天子,你做太子。”

  斛律光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种话来,面色扭曲微变。

  “看吧,你也没想到,一路走到顶峰,将来要如何自处……”

  斛律金叹了口气,他们斛律氏,如今也到了要思退的地步。

  “现在就是一个好时机。你看段韶聪明啊,这次的事情完全不掺和,之前段妃宫中出刺客,还是太子的至尊力保段妃,也让段氏顾念这份情谊,同时还令娄后无话可说。”

  斛律金哂笑,娄后想给设圈套,挑拨段韶和至尊,最后却让自己的力量薄弱了。

  所以说惹谁不好,非要去惹疯子,不仅让段氏心生犹豫,还被天保抓住机会,杀死了大批自己的宫人,不然娄后此次也不是没把握。

  只是自己却逃脱不开,自己不响应,娄后必然不会放弃,毕竟段氏斛律氏的支持足以动摇整个晋阳勋贵的上层,一家不参与就算了,两家都弃权,那娄后会陷入恐慌,到时候又想出类似的法子逼迫大家一起就范,也不是没可能。

  她毕竟是天保的母亲,母子自然有着相似之处。

  为家族计,也只能顺从了。

  “现在段氏作风低调,也不招摇,纵然有些许恶名,也都是好色啬财这种名声。这些对凡人来说德行有亏,但对我等勋贵,却不是个事儿——哪个男人不好色呢?谁能色得过高王、文襄、天保,他们不照样做国家的主人?”

  “说起啬财……”斛律金笑得愈发大声:“这正是其韬光养晦之策!段韶啬于财,即便是亲戚故旧,亦略无施与,如此则亲朋不附、交结不深,接近于孤臣,至尊岂会担忧他结党?可其在军中的威望又是实打实的,削弱不了他的威名!”

  斛律光挠挠头,见他这个费解的不争气样子,斛律金长叹,他也没什么时间教导他了,只能先替他们铺好路。

  “我若接了爵位,自是代表圣宠无过于斛律氏,毕竟哪朝臣子能跟历这种事情而不问罪,反倒无事的?反正我是不知道。”

  “可接下来又当如何呢?我等有罪不论,有功又如何赏?我已至咸阳郡王,将来至尊要么不敢用我等,要么用了,立了功勋,再将你、你叔父、丰乐乃至武都等一干斛律氏将全都封王?”

  “纵使他现在能忍,将来未必能忍;即便他早崩,其后代必不容我斛律氏!”

  斛律金起身,拍拍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所以这王爵,我不能接。至尊明白这理,却还是恢复我的爵位,今日朝廷使者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不允许我拒绝。”

  “这就是想让我死!我一死了,能冲淡常山王之死的悲哀,于至尊那儿有了交代,给你们……也留了一份甘愿赴死的情谊。甚至对满朝臣子,也有了一个同情怜惜的理由,将来起复你们,总比我活着要容易。”

  “一箭四雕……至尊!算计得可真深呐!”

  斛律金大声发笑,随后向斛律光发问:“你说,我是不是该死了?”

  “您是齐国的柱石,若无您,谁抵抗西贼!”

  “别说傻话。齐国难道就我一个将领吗?若齐国必须依靠我才能存活,那就是我的取死之道!”

  “阿耶……”斛律光跪了下来,抱住父亲的双腿,“那咱们就退了这爵位,不做齐国的官,归隐山林就好!”

  “别傻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一些?”

  斛律金抚摸长子的头发,他也想活下去,但这就是政治,踏入简单,抽身却难。

  好在终究是有了骨肉血脉,替自己延续着生命,虽然自己会死,但这世上永远有人继承他的荣光。

  “阿光呀……!我死以后,不要记仇,这是至尊该做的,不然他就不配做至尊了。”

  皇宫和朝廷是另外一个更残酷的战场,与其失去战士的荣耀与尊严苟活,还不如承认失败、痛痛快快地去死,就像高王一样。

  斛律金细细叮嘱着,宛如第一次教导斛律光习射:“我这一死,就将所有老恩旧怨全都带走,高王对我等的重用,天保对我等的仇视,全部都干净了。以后就用心辅佐国事,将来至尊东征西讨,需要能打的猛将,夺取的领土也需要宗室和忠心大将镇守。你想和段氏争,就到那时、用功勋和他们争吧,这才是你的长处。”

  子嗣要记住自己的教训,不要白费自己的牺牲。

  “阴谋非汝所长,还不如做个纯粹的军人。”

  “阿耶……”

  “你看你这像什么样子?”斛律金笑着,马上又变得严肃,“记得我这两句话。”

  斛律光作势欲哭,斛律金当即抬手给了他两巴掌:“别做小女儿态,不然我亲自把你嫁给至尊。”

  光急忙止住眼泪,点头哽咽:“您说。”

  “第一,我死之后,朝廷必有追荣,千万不要接受。实在推脱不过,就放在仓库里,平时不要拿出来,只有立了大功,或是至尊亲至府邸,方能接受荣禄。”

  斛律金揉搓胡须,斟酌着:“若赐给的是武都,那就无所谓,若赐给的是你……四品以上,全部拒绝,若是天策府的职位,那就推辞一次,若至尊再赐予,就接受。”

  这也是变相的提升天策府的地位,营造一种晋阳军在地位上不如天策军的观感,只要今上还在,那天策府就是齐国将领最好的镀金途径,凡进入者,莫不是至尊亲信将领。

  “第二……你要记住,千万不要试着将阿灵拱上皇后之位!”

  斛律光一怔,他甚至还没想到这一块。

  斛律金看着长子的脸,叹息,他就是对这种事情不敏感,可这才让他担心,到了那个时候,他会自然而然的生出欲望,心思开始活泛,做一些没头没脑的事情。

  “至尊已有了突厥皇后,即便只是为其奥援,也不会和她起什么矛盾,至少在灭周之前不会。相反的,我猜至尊甚至会和突厥皇后生个女儿,安定其心,这是我们无法给予的——我们是国臣,后族是他国王族,怎么比得过?千万不要让阿灵往上撞,若有至尊支持,尚可相持,若无,则必败!”

  论起来,郑春华才是高殷最初的原配,可如今与高殷更亲密的是阿史那皇后,这就说明了一切。

  “段氏无适龄的女子,虽然至尊和昭仪有染,但毕竟不是正经妃嫔,将来或许和至尊有子嗣,却不会继统,即便世人皆知,至尊也不会大张旗鼓,无需担忧。”

  “而郑氏、封氏、李氏,汉官士人一众女郎,单个比不上阿灵,但团结在一起,反倒容易被针对。至尊是有为的君主,必定希望淡化鲜汉之别,乃至包容我们敕勒、突厥等更多胡族,所以我们千万不能主动和她们竞争,反倒要不争,让至尊觉得阿灵识大体,产生怜爱之意。”

  斛律金抚摸胡须:“汉人这点就说得很通透啊: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也!”

  斛律光右臂在双目上一抹,语气坚定:“儿明白了。”

  “嗯,记住这两句话,保持住不动摇,起码能保我们斛律氏五十年的富贵。若汝真有决胜之心,不在这一代,在汝的孙辈,武都下一代。”

  像是烦人的现实考量被逐渐清空,说得越多,斛律金就变得越轻松,他张张嘴,但似乎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了,那些说不出来的东西,只能让斛律光自己去悟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至尊在弄赛马比赛是吗?我也去看过,说实话,挺有趣的,若我还有机会,做个骑手也未尝不可。”

  “那我去向至尊……”

  “帮我养一匹马吧。”

  斛律金打断他的话,斟酌着:“马的名字,就用我的名字……不,还是叫敕勒歌好了。”

  那是自己最后为高王做的曲子,是高王最后的歌唱,也最适合为自己送终。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斛律金宽衣解带,转身走向院中的小池,渐渐没入其中。

  斛律光跪在地上,不舍得,却不敢阻止。

  歌声忽然停止,斛律光抬头,只见父亲正看着自己,目光明亮得像是宝石。

  “辛苦了,明月。往后全靠你了。”

  “呜呜、啊啊……阿耶啊!!!”

  父死在前,儿子怎能不悲伤?那还是人吗?

  斛律光爬起来就往前走,想要把父亲从池水里拽出来,斛律金抬手阻止他:“隐诛已经是至尊对我的恩赐,我早就该去陪高王了。”

  他咧嘴,笑了起来,像是五十年前的那个勇猛小将:“说真的,娄后的计策在高王面前真不够看,我就先下去,跟着高王一起嘲笑她。”

  他回过头,不再看长子:“我只是先走一步。让高王等得太久了。”

  池水浸没了斛律金的身体,皎洁的月光在天上映射,倒影在水中浮沉,像是披在他身上的圣衣。

  半梦半醒间,斛律金睁开眼,似乎回到了战场上,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岁月。

  “求良夫,当如倍侯利!汝便是倍侯利之孙耶?”

  “望尘识马步,嗅地知军度,阿六敦真乃名将之资也!”

  “魏有此射术,吾不敢寇中原!”

  “以君之才,暂屈为别将,他日擢拜都督!”

  “欢亦有此志,有君之力,何愁魏不匡复!”

  “公为佐命元勋,父子忠诚,朕当与公结为婚姻,永为蕃卫!”

  一个个早已忘怀,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接次响起。

  他想起来了,自己是敕勒族斛律氏的首领,是魏国的第二领民酋长,是护送柔然首领阿那瑰的护卫。

  是天柱大将军的都督,是高王的忠实伙伴,是齐国的佐命元勋。

  嘶呖呖呖——!

  一声急促的马蹄和马吼声,先后钻入斛律金的耳里,好像看见那位魂牵梦绕的古人的身影,斛律金揉了揉眼,不敢置信。

  “阿六敦,这里正缺一位将军,我看你就挺合适的,还不跟过来吗!”

  “是……高王!我永远是您的将军!”

  冰凉的池水扑腾最后一点浪花,随后恢复平静,全然不知自己吞噬了什么样的爱与恨。

  指缝间漫撒出的洪水炽热,斛律光跪在地上,双手捂脸,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