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5章 庞大的队伍-《农民将军》

  小翠站在山门外,脚像被钉在青石板上。她原以为丈夫只是在山里清修,最多收几个徒弟,却没想过这洛神谷竟是这般气象——朱红廊柱沿着山势蜿蜒,飞檐上挂着的铜铃在山风里连成一片清越,穿青色短打的弟子们抱着剑匣往来如梭,远处演武场上的呼喝声震得空气都在颤。

  她曾经也埋怨过,怨他离家一去都是一年几载。女儿长成什么样子他都有可能忘记了,怨他把大儿子封印了起来。此刻望着崖边那面"洛神"大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旗角扫过底下操练的弟子,忽然就说不出那些怨了。

  管事的弟子引她往内走,路过药圃时见着十几个弟子蹲在畦边翻土,竹篮里晾着她叫不上名的草药。"这是预备着给前线送的金疮药。"弟子解释的话还没落地,就见着皇浦云走进一个厅里面,玄色衣袍下摆沾着泥灰,袖口磨得起了毛边,正低头跟一个老者交代着什么,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小翠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手指绞着衣角。她忽然想起去年他难得归家,夜里独自看星星,说山里的星星比家里亮。那时她只嗔他说胡话,此刻望着这满山灯火,望着那些巡逻的弟子,望着丈夫鼻子猛地一酸——原来他不是不想家,是这洛神谷和千门万户的灯火,都需要他一个人照着亮。

  大表哥看见父母的时候,什么都说不出口。直接就跪下了。

  白发苍苍的父母早已经满脸的泪珠,母亲捶打着雷鸣的肩膀。姑父则抚摸着雷鸣的脸庞,全是对儿子的思念。

  雷鸣望着母亲鬓边新添的白发,喉结滚动了几下,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娘,那年我从义兴城逃出来,像条丧家之犬,一路往西走,干粮吃完了就讨饭,鞋子磨穿了就赤着脚。走到云州地界时,身上长满了冻疮,高烧烧得迷迷糊糊,一头栽倒在城隍庙的破庙里。"

  他拿起桌上的粗瓷茶碗,却没喝,只是望着袅袅升起的热气:"迷蒙中感觉有人给我喂水,睁开眼就看见表弟坐在旁边,穿着一身青布棉袍,正拿帕子给我擦脸。我当时吓得魂都没了,以为他是来抓我回去领罪的。"

  "可表弟啥也没说,先请大夫给我瞧病,又给我找了身干净衣裳。等我能下床走动了,他才问起义兴城的事。我把兵败的经过说了,低着头等他骂我,他却叹了口气,说'大哥,守城不易,你能活着就好'。"

  雷鸣的眼眶红了:"后来才知道,他那时已是布云城的城主。没过半年,他竟把布云城的虎符塞到我手里,说'大哥文武双全,这小城池交给你,我放心'。娘,你说,若非表弟宽宏大量,我雷鸣哪有今日啊。"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母亲拿手帕擦了擦眼角,颤声道:"好孩子,都是一家人儿,该互相帮衬着。"

  在雷鸣的青砖小院的堂屋里,皇浦云一过来,姑父攥着皇浦云的手直抹眼角,竹椅上的姑姑早已红了眼眶,纳鞋底的线轴在膝头滚了半圈。"云儿啊,你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姑姑颤巍巍起身,将刚蒸好的蜜枣糕往侄儿怀里塞,"当年若非你,鸣儿怕是还困在自己自责的世界中。"

  皇浦云笑着将糕点推回去,指尖掠过姑姑鬓角新添的白发:"姑父快别这么说,表哥有才干,能为朝廷效力是他自己的本事。"

  姑姑忙不迭给侄儿续上热茶,茶雾氤氲中,她望着眼前这位身着锦袍却毫无架子的侄儿,忽然抹起眼泪:"那年头兵荒马乱的,我和你姑父抱着最后一丝念想找你,原以为不过是碰碰运气......"皇浦云握住她枯瘦的手,温声道:"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当年你们对我还是非常好,奶奶也是你们长期在照顾,要不然我哪有今日。"

  洛神谷的暮色漫过听涛殿时,皇浦云正立于丹陛之上,玄色广袖垂落如墨。阶下大长老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青瓷盖沿磕出轻响。

  "宗门需立根本。"皇浦云的声音混着殿外松涛,"你这一脉的《洛神谷经》,该有个像样的传人了。"

  大长老抬眼,望见檐角铜铃在风中轻颤。他执掌谷中事务好多载了,鬓边霜色比殿外石阶上的青苔更密。"宗主的意思是..."

  "三个月内,选一个嫡传弟子。"皇浦云转过身,眸光比潭水更深,"让他守着这洛神谷,守着咱们的根。"他顿了顿,指尖在凭栏上叩出清越的声响,"至于你,收拾行装,去青莽山脉。"

  大长老手中茶盏险些滑落,茶沫溅上素色袍角。青莽山脉是宗门对外扩张的前沿,瘴气弥漫,更有妖兽盘踞,远比洛神谷的清修岁月凶险百倍。

  "可是宗主,洛神谷的阵法..."

  "新弟子会学。"皇浦云打断他,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你去青莽,要做的不只是镇守,是把咱们的旗帜插在那片山脉的每个隘口。"山风穿廊而过,卷起他宽大的袍角,"记住,选弟子时,要看他眼里有没有山。"

  大长老垂首,雪白的长须遮住了唇边的苦涩。他知道皇浦云的决定从不更改,正如洛神谷的瀑布永不会逆流。阶前的石灯被暮色点燃,昏黄的光晕里,他缓缓屈膝:"老夫,领命。"

  殿外的风忽然紧了,吹得远处的竹林沙沙作响,像是有无数人在低声议论这场突如其来的人事变动。皇浦云重新望向谷外连绵的山影,那里的夜色,比洛神谷更深沉。

  交代好洛神谷的一切事务之后,皇浦云让小翠通知儿媳女儿她们,因为他们将要再次踏上旅程。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皇浦云骑在马上,玄色披风被秋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佩剑的冷光。他回头望了眼车厢,雕花窗棂后,儿媳林氏正扶着车辕,目光始终凝望着来路。

  钧州城的轮廓早已模糊在暮霭中,唯有那座高耸的望夫塔还隐约可见。林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绣着一朵将谢的玉兰花——是她与丈夫新婚时一同绣的。车帘被风吹动,露出她鬓边的银簪,在残阳下泛着微弱的光。

  “夫人,风大了。”侍女轻声提醒,想放下车帘。

  林氏却摇了摇头,将身子探得更远些。钧州的方向,她幻想着,此刻或许有她的丈夫正在城楼上远眺。她仿佛能看见他,听见他说话的声响。可那终究是幻影,马车正载着她驶向相反的方向。

  皇浦云勒住马缰,等车队走近些才沉声道:“此去浔州,路途尚远。让儿媳早些歇息吧。”小翠听了皇浦云的话,立即下车走到儿媳的马车旁边。

  林氏闻言,指尖微微一颤。她知道公公是好意,却忍不住又朝钧州的方向望了一眼。暮色四合,那座城终于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她缓缓缩回手,将半开的车帘拢紧,只留下一道细缝。

  车外,秋风卷着落叶掠过车轮,发出沙沙的声响。林氏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银簪的棱角硌得生疼。她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上面绣着的并蒂莲已被摩挲得有些褪色——那是丈夫出征前,她熬了三个通宵绣成的。

  “驾——”前队传来催促声,马车再次启动。林氏攥紧丝帕,指节泛白。钧州的灯火早已经看不见了,终究是被身后的黑暗吞没了。

  月光漫过马车,皇浦云的声音混着松涛起落。小翠为他续着热茶,看他指间茶沫聚散,像极了他口中那些风云变幻的年月。"三十年前我作为大宇朝的大将军,"他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当年小翠用嫁妆换来的第一块磨刀石,"带着弟兄们东征西战,那时总在月下打磨锈剑,想着何时能让百姓不再受饥寒。"

  茶烟袅袅里,他说起后来费朝渐起,自己去天山,后来下山的各种遭遇。"后来我和术法师们建立了洛神谷派,咱们洛神谷的弟子个个赤着脚追过青石岭,刀光映着流萤打跑过十八路术法门派的攻击。"说到云州时,他忽然看向小翠。“你记得那年我回钧州吗?我告诉你我封印了恒儿,你是多么的恨我。"

  夜凉如水,皇甫云摩挲着妻子的发顶,指腹蹭过她鬓角新添的几缕碎白,声音比帐外的风沙还要沙哑:"上次在庆州,弟兄们久攻无果,我带着斥候队去山里打探地形,撞见疯了的狼群..."皇浦云没有细说了,其实那些都是敌方术法师控制的狼群。

  小翠的针线活顿在半空,绣花针"嗒"地掉在青布上。她原是要抱怨他新补的靴子底不够厚实,此刻却望着丈夫眉骨上那道浅疤——去年他说只是被马鬃扫了一下。

  "后来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

  "后来啊..."皇甫云笑了笑,指节叩了叩桌面,"后来我这把老骨头拼着挨了两口,换回来半只狼崽。煮的时候,肉汤香得能把死人勾醒。"他忽然抓住妻子冰凉的手按在自己腰侧,"你摸这里,去年中了流矢,军医说再偏半寸就戳到肾了。那会儿躺在营帐里,就想着你做的槐花糕,想着你要是在,定会骂我不爱惜身子。"

  小翠的眼圈渐渐红了。她总怨他归来时一身酒气,怨他铠甲上的血腥味洗不净,怨他连女儿生辰都记不清。此刻却想起每次他离家,总在行囊里塞一包她晒的干花;想起他深夜归来,总要摸黑到床边看一眼熟睡的她,轻得像片云。

  "我..."她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砸在皇甫云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颤。他粗糙的拇指擦去她的泪,掌心覆住她整个手背:"说这些做什么。你在家操持里里外外,比我还辛苦。"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将两人交握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依偎着生长的老槐树。小翠把脸埋进丈夫带着硝烟味的衣襟,听见自己闷闷的声音。

  队伍像一尾负重的鱼,在崎岖山路上缓缓挪动。皇甫云勒住缰绳,玄色披风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悬着的虎头刀。他目光扫过前后——轿中的老夫人正是女儿的婆婆,由丫鬟扶着喝水,竹筐里的稚童吮着手指酣睡,几个半大孩子追着蝴蝶跑远了些,立刻被护卫低声喝止。

  "公子,前面林深,要不要加快脚程?"亲卫队长打马上前,刀柄上的铜环叮当作响。皇甫云望着密匝匝的树冠,那里漏下的光斑在青石路上晃得人眼晕。"不必,"他声音平稳,"让老弱先过,告诉后队把铜锣敲起来。"

  铜锣声在山谷里荡开时,树梢的鸟雀扑棱棱惊起一片。左侧山坡上,两名护卫正猫着腰检视可疑的足迹,他们的佩刀斜斜出鞘三寸,刀光映着草叶上的露珠。队伍中段,几个仆妇正互相搀扶着跨过溪涧,溪水漫过绣鞋,惊得她们小声尖叫,却又立刻捂住嘴——皇甫云先前交代过,不许喧哗。

  皇甫云忽然抬手示意停下。他翻身下马,走到一株歪脖子松树下,指尖捻起一撮新鲜的泥土。泥土里混着几根灰色兽毛,不远处的灌木丛有被碾压的痕迹。"让孩子们进轿,"他沉声道,"前队弓箭手准备,后队原地结阵。"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投到最末那顶青呢小轿上。轿帘掀开条缝,探出半张脸,这正是小翠:"当家的,可是有动静?"皇甫云回头,脸上竟带了丝笑意:"莫怕,是山猪惊了队伍。您歇着,我带人这就赶它走。"说罢朝亲卫使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挥手让铜锣手敲得更响了些。

  山风穿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皇甫云望着暮色四合的山口,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刀柄。这一路,怕是不会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