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0章 桦州之战-《农民将军》

  帐外更漏敲过三响,巡逻士兵的靴底碾过青石板的脆响断断续续。小翠趴在床沿睡着了,发髻松了半缕,右手还虚虚搭在皇甫云的手背上。她许是梦着什么,睫毛颤了颤,呢喃出半句"当家的...疼不疼"。

  皇甫云就是被这声呢喃唤醒的。疼痛劲早过了,胁下伤该是钻心的疼,可此刻他只觉得心口被什么温软的东西填得满满当当。小翠的发梢扫着他手背,像春日里拂过湖面的风。他想起黄昏时她咬着唇给他换药,指腹沾了烈酒却抖得厉害,血渍蹭在她袖口,红得像去年上元节她鬓边簪的石榴花。

  "孩子娘。"他抬手想替她拢拢碎发,刚一动,小翠就惊醒了,眼睛还蒙着水汽,嗓音哑哑的:"你醒了?饿不饿?我去热粥..."

  "别动。"皇甫云攥住她手腕,掌心的薄茧摩挲着她腕间那道浅疤——那是那年替他挡暗箭时留下的。帐外忽有火把光亮闪过,映得她半边脸明明暗暗。他忽然笑了,伤口扯得生疼,却笑得真切:"有你在,我这伤啊,早好了大半。"

  小翠的脸腾地红了,嗔怪地瞪他一眼,眼泪却先滚了下来,砸在他手背上,滚烫的。

  寒月浸着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像幅洇开的水墨。皇浦云的手还停在她手上,皇浦云身上那股味道,是小翠这些年最熟悉的陌生气息。她数着他腕间新旧交错的伤疤,忽然想起长子恒儿幼时总爱摸父亲这道最深的刀痕,说要替爹爹疼。

  帐内铜炉的火星噼啪炸响,惊得她肩头一颤。皇浦云的拇指摩挲着她耳后那粒朱砂痣,动作竟有些迟疑。这双手曾握得起百斤长枪,此刻却像怕碰碎琉璃似的。小翠闭上眼,睫毛在眼下扫出浅影——好多前也是这样的冬夜,他就是用这双手,将王宇恒封印进了冰里面。

  "还困吗?"他的声音比塞外的风还糙。小翠猛地睁眼,撞进他眼底翻涌的墨色。那里头有她看不懂的东西,是沙场染就的红,还是...别的什么?她想起王宇恒离开家去庆州时候攥着的平安绳,那绳子如今还压在她妆匣最底层,红得像要渗出血来。

  "当家的手,该去握长枪。"她轻轻挣开,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茧子,比二十多年前更硬了。帐外忽有夜露敲打梧桐叶,一滴,两滴,像极了王宇恒小时候,落在她手背上的泪。皇浦云沉默地看着她将中衣领口系好,银线绣的并蒂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时,帐外传来铠甲碰撞的脆响,惊飞了檐角的夜枭。

  皇浦云倚在床头,身上盖着锦被,脸色因伤痛微微泛白,却仍关切地看向一旁的小翠,声音带着几分虚弱问道:“小翠,你快说说,亲家他们一家可有人受伤?如今安顿妥当了没有?”

  小翠垂手立在床前,连忙回话:“回当家的,亲家他们都平安无事,就是受了些惊吓。随身行李丢了些,眼下暂住在城西的客栈里,吃食和用度都还周全。亲家让我转告,说您安心养伤,他们在客栈一切都好,就是惦记您的伤势。”

  皇浦云闻言,紧绷的脊背微微松弛,长舒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他顿了顿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忧虑,随即又坚定起来,“你告诉他们,不必挂心我。等我这伤好些,能下床走动了,咱们便即刻启程去浔州州府那边,此事耽搁不得啊,不能怠慢。”说罢,他攥着锦被的说手微微收紧,目光望向窗外,似是已在盘算着伤好后的行程。窗外的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映得他眼中既有对亲家的关切。

  皇浦云斜倚在板床上,指节因用力攥着锦被而泛白。胸口的伤处仍在隐隐作痛,稍一运气便牵扯得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那日遇袭时强行震碎的肋骨,导致灵脉尚未愈合,此刻他与寻常人无异,连最基础的护体灵力都调动不得,只能疗伤时运一些灵力。

  细雨敲打着大帐篷,淅淅沥沥的声响让他心头愈发沉闷。他想起那场突如其来的截杀,玄阴门的刀锋泛着幽蓝毒光,招招直取要害。若非贴身护卫拼死相护,家眷们早已沦为荒郊野鬼。想着后面伤好后回州府,谁能担保回程路上不会再有第二波、第三波伏击?

  "必须调兵。"皇浦云哑着嗓子开口,唤来守在门外的弟子李默。这少年是他一手带大的亲传弟子,性子沉稳,脚步也最是迅捷。

  "师父。"李默推门而入,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忙上前欲扶。

  "不必。"皇浦云摆摆手,从枕下摸出一枚刻着云纹的青铜令牌,"你即刻动身回浔州州府,持此令去找参军,让他调三百亲兵并二十名内门弟子过来。切记,要快,且需隐秘行事,莫要惊动旁人。"

  李默接过令牌,触手冰凉。他知道这枚令牌的分量——那是皇浦云执掌州府防务的信物,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授。"师父放心,弟子今夜便启程,五日内定将人手带到。"

  "告诉参军,"皇浦云盯着少年清亮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若遇阻拦,便说'云破雨来'。"这是他与心腹约定的暗号,意指内部可能有叛徒。

  李默心头一凛,重重点头:"弟子记下了。"他转身欲走,又被皇浦云叫住。

  "路上小心。"师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若事不可为,保命要紧。"

  少年眼眶微热,低声应了声"是",掀开门帘消失在雨幕中。皇浦云望着空荡荡的门口,缓缓躺回床上,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墙壁上。雨声之外,隐约传来大帐外车马走动的声响。

  皇浦云半倚在铺床上,手中把玩着一枚不小的珠子,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帐内烛火摇曳,将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守将躬身行礼时,正看见他袖口下露出的绷带渗着暗红血迹。

  "末将参见将军。"守将声如洪钟,铁甲碰撞发出沉闷声响。

  "边城可有异动?"皇浦云指尖在酒樽边缘摩挲,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守将直起身,眉头微蹙:"回将军,黑风口近日发现三队犬戊游骑,皆是十人小队,只在边界线徘徊。末将已加派斥候巡查,暂未发现大队人马。"

  皇浦云喉间低笑一声,将珠子置于案上:"狼群总是先派小崽子探路。"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捂住胸口的手指泛白,"伤处还有些疼痛?"守将上前半步,目光落在他肩头。

  皇浦云手指远方起伏的草原,眉头拧成绳结:"犬戊人的游骑就像草原上的饿狼,白日里是散兵线骚扰,夜里便化作鬼影。"他喉结滚动,似有血腥气从 前的记忆里翻涌上来,"那年我带三千重骑,在桦州口和他们的主力作战。本该是我们倚重马槊冲阵,他们却突然变了战术。"

  他们的骑兵分成百十个小队,像把碎银撒在草原上。我们的斥候刚探出影子,冷箭就带着哨音钉进甲缝。等我们列阵迎敌,那些游骑突然汇成黑潮,不是奔着两翼包抄,竟是直直撞向中军!"

  "那才是真正的对砍式。"皇浦云的声音陡然压低,"没有花哨的迂回,就是两列骑兵对冲时,在擦身而过的瞬息,用马刀贴着对方咽喉劈过去。他们的骑手能在奔马上精准到只劈铠甲缝隙,我们的重骑甲厚,却被他们用弯刀顺着肩甲缝隙捅进来——就像屠夫给牛羊放血。"

  风卷着沙尘掠过城楼,守将看见皇浦云眼里凝着冰:"最狠的是他们不恋战,第一波对冲后立刻分散,留下满地扭动的伤兵。等我们救人心切时,第二波黑潮又从斜刺里撞过来。那桦州草原的草,三个月都是红的。"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记住,对付游骑高手,最怕的不是他们的快,是他们突然慢下来,跟你玩对砍的时候。"

  那年犬戊人的弯刀几乎要劈碎城墙,黑压压的骑兵像涨潮的黑浪,拍打着步兵方阵这道脆弱的堤坝。他至今记得亲卫扯着他战袍嘶吼的声音:"将军!步兵阵快顶不住了!"

  玄甲骑兵就是在那时从侧翼杀出的。三千重骑甲叶相撞的轰鸣压过了风雪,铁蹄踏碎冻土,硬生生在犬戊人阵型中犁出一道血路。他亲眼看见前锋营的百夫长被三支羽箭钉在马背上,却依旧举着长槊挑翻了敌酋的银狼旗。

  轻骑兵的作用更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当犬戊人被重甲骑兵冲得阵脚大乱时,五千轻骑突然从雪地里冒出,马弓手在奔驰中射出的火箭点燃了敌军的粮草车队。火光照亮了雪夜,也照亮了犬戊人眼中的恐慌——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射,在铁甲洪流与风驰电掣的轻骑夹击下,竟成了笑话。

  后来清理战场时,他在尸堆里找到个被马蹄踩碎胸骨的犬戊百夫长,攥着的弯刀上还挂着半片染血的步兵号服。皇浦云用靴尖踢开尸体,望着远处正在收拢的骑兵队列,突然觉得后颈的冷汗比城头的寒风更刺骨。若没有那些披着铁甲的兄弟们,此刻被踏碎的,该是他皇浦云的骨头了。

  小翠端着刚沏好的茶,脚步轻快地从大帐出来,却在门口猛地顿住。

  皇浦云只是淡淡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都是陈年旧事了。”

  “旧事?”守将眼睛一瞪,“你忘了你左肩中箭,还硬是砍翻了敌方三个悍卒?那箭头淬了毒,郎中都说你这条胳膊保不住了……”

  “噗通”一声,小翠手中的茶盘摔落在地,青瓷茶杯碎成几片,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角。她却浑然不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她的丈夫,那个会在她缝补衣裳时默默递过剪刀,会在孩子睡熟后轻哼着不成调的歌谣,竟然有过这样血腥的过往?她只知道他曾是大将军,却从未想过那“大将军”三字背后,是“尸积如山”“箭毒刺骨”这样残酷的景象。

  皇浦云闻声回头,看到小翠煞白的脸和颤抖的双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连忙起身:“翠儿,怎么了?”

  小翠望着丈夫宽厚的肩膀,那肩膀上此刻似乎还残留着未洗净的泥污。她想起他偶尔在梦中蹙起的眉头,想起他手臂上那道她从未敢细问的狰狞疤痕,想起他总是在阴雨天时默默按着腰侧……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像一把把尖刀,刺得她心口生疼。

  曾经,她每日倚门等候的平安归来,是他在生死线上挣扎后的侥幸;她灯下为他缝补的衣衫,曾被鲜血浸透又晒干;她以为安稳平和的日子,是他用一次次“刀口舔血”换来的。

  守将还在说着什么,小翠却一个字也听不清了。她只觉得浑身发冷,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儿,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原来她的丈夫,一直带着一身风霜与血腥,为她撑起了这片岁月静好的天空。

  李默撞开州府参军的房门时,青铜令牌在腰间撞出沉闷声响。他一身玄甲染着暗红血渍,兜鍪歪斜地压着眉骨,进门便单膝跪地:“参军!大将军在巴州遇袭,现在在边城休养!他让我回来调一些亲卫过去护卫!”如果不是有家眷在,皇浦云根本不会如此的紧张。

  参军正埋首案牍,闻言猛地掀翻砚台,墨汁泼洒在军图上晕成乌云。他踉跄上前攥住李默手腕,指节因用力泛白:“大将军伤势如何?!”

  "参军,师父伤势已无大碍,军医说静养即可。只是前路恐有不测,需调派亲卫百人,护他老人家平安返回州府。"

  参军手中狼毫一顿,墨点在公文上晕开一小团黑影。他抬眼看向李默冻得发红的耳尖,见对方虽面带倦色,眼神却异常坚定,便知此事非同小可。"大将军伤势当真稳住了?"参军追问。

  参军霍然起身,帐帘被带起一阵疾风。"来人!"他扬声喝道,声音在寂静的营区骤然传开,"亲卫营全体集合!甲胄兵器齐备,半个时辰后校场待命!"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兵队长撞开帐门:"参军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