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骑马回了王府。宣王陪婉宁用过午食后,对即将归家的婉宁温声道:“婉宁,回去告诉你爹娘,这一月都待在谢府,别出门。你父亲暂不必返回洛州当差。本王明儿会安排人上谢府纳采。”
婉宁错愕地望着王爷:昨日才告知爹爹,明日就要上门?如此之快?
王爷温声道:“回去好好陪陪你爹娘。”婉宁心下了然,王爷是让她好好劝慰爹娘,接受这门亲事。
婉宁轻轻颔首,声音平静又恭顺:“臣女回家定会告知爹娘,恭候王府的人上门。”
宣王心中满意,这孩子一点就透。看着婉宁略显疲惫的神色,又体贴道:“今儿骑马时间长,回去让丫鬟帮你按按腿。”
婉宁恭敬道:“多谢王爷关怀,臣女告退了。”
宣王面上虽温和点头,心中却微叹:这孩子对自己依旧恭敬,却悄然生出了几分疏离,听闻纳采之事,也全然不见寻常小姑娘应有的娇羞情态。
婉宁归家后,将明日王府要上门纳采的消息告知了爹娘。见爹爹脸色铁青,婉宁劝道:“爹爹,事已至此,别再气了。我们一家高高兴兴的才好。否则,待我嫁入王府,想回家一趟可就不易了。”这话让一旁眼睛红肿的小桃泪水又涌了上来。
婉宁一下午都在安抚爹娘。夜里,水生夫妇躺在床上,水生自己气闷难当,还是劝慰小桃:“明儿王府的人上门,咱们万不可摆脸色,免得日后王爷迁怒咱们闺女。”
小桃也知水生所言在理,叹息道:“我明白,为了闺女,我定会忍住。明早起来我就用冷水帕子敷敷眼。你明儿也别丧着脸。”
水生轻拍小桃的背,“王爷……怕是年前就要把婉宁娶过门了。”
“可婉宁要明年春才及笄啊!”小桃不满道。
“王爷年前就要为明年攻打京城做准备了。”
“水生,婉宁做王妃,娘家不能逾矩陪嫁床,我先前收的那些紫檀木也用不上了。婉宁自己田地也多,咱们陪嫁什么才好?”
水生也发愁,与小桃商量:“要不想法子给婉宁凑一万两银子?再就是人参,你再让掌柜想法收些上好的皮子。”
小桃点头道:“知道了。我就是难过……闺女若嫁在寻常人家,受了委屈,我们还能替她出头,实在不行也能接回家来。可王爷若待她不好,我们……半点法子都没有。”
水生憋着一肚子火,叹道:“事已至此,睡吧,明儿王府的人就要来了。”
次日清晨,小桃早早起身安排府中上下仔细打扫,至少要让王爷知道谢家对此事的重视。一家人刚用过早饭,谢府门前便迎来了规格空前的仪仗。王府长史身着官服,身后跟着手捧大红礼书、抬着朱漆描金礼箱的王府属官和内侍,队伍肃穆而隆重,引得邻里纷纷侧目。
王府长史登门,言辞恭谨,正式代宣王向谢家提亲。面对王爷如此迅疾的姿态,小桃夫妇纵有万般不甘与忧虑,也只能强压心绪,依礼接待,收下象征性的雁礼。整个过程不过半日。
纳采礼成的次日——五月初九,王府便派人取走了婉宁的详细生辰八字。五月十一便得出了“天作之合”的吉兆结果,送回谢府。
五月十二,王府使者再次登门,正式告知卜筮结果,婚事已定。这次王府带来了第一批丰厚的定礼,包括金锭、绸缎、珠宝,彰显着王府的财力和诚意。
在问名、纳吉之后,五月二十六,一支庞大的送聘队伍浩浩荡荡抵达谢府门前。聘礼丰厚:
黄金两千两,白银两万两;两套赤金镶嵌红宝石的头面首饰,珍珠步摇两只,白玉手镯两只,两盒宝石,一盒明珠; 上好的锦缎绫罗六十匹,其中一半是专供皇家的云锦;一对活雁、美酒百坛……
聘礼将谢府的大院堆得满满当当。每一件物品都昭示着王爷对未来王妃的看重。这份厚礼,也无声地传递着王爷对谢家的重视。
五月二十八,王府总管亲自上门与谢家商议婚期。总管态度恭敬,言语间却透露出王爷对婚事的急切。王府选了最近的日子——八月二十六。大总管恭敬道:“谢大人,这日子秋高气爽,且八月正是丰收时节,实乃好兆头。”谢家心照不宣,这是王爷急着成婚。婉宁在家的日子,只剩短短三月左右了。水生娘听到婚期,当着王府人的面,一边强颜欢笑,一边眼中含泪。
从纳采到定下婚期,整个议亲流程竟在一月之内全部走完!此事在辽东和七州官场引起不小震动。所有人都认识到:宣王对谢家的看重无与伦比,谢大人手握重权,谢大小姐贵为王妃,未来极可能母仪天下。一些存有野心的官员,此刻也只得按下心思。
婚期既定,王府紧锣密鼓地筹备起婚事来。因王爷现为“叛军”,婉宁的王妃婚服无法由宫中针工局承制婚服,只能由王府绣娘日夜赶工,为王爷和王妃缝制。
小桃这边,只能请邱妈妈为婉宁多做一些常服、寝衣。
时光在忙碌中过得飞快,转眼就进入了八月。灵阳县沼泽改造的良田里,稻穗渐染金黄,沉甸甸地预示着丰收。成亲前十日,王府送来了王妃的婚服与吉日文书,另有两名王府绣娘随行,以便婉宁试衣调整。
八月二十六,吉日。辽东秋日,天高云淡。宣王府张灯结彩,红毯铺地,仪仗森严。谢府也迎来了婉宁出嫁的日子。
婉宁成亲前一日,裴崇安亲自给二弟崇仁送去安神汤。兄弟二人在崇仁卧房独处,裴崇安语重心长道:“崇仁,稍后把汤喝了。明儿谢家婉宁妹妹出阁,你得打起精神,莫让人看出异样,传出风言风语。王爷身份尊贵,非比常人,容不得旁人对王妃有半分肖想。你若举止不妥,会害了自己、害了裴家,更会害了婉宁妹妹,让她日后在王爷心中留下芥蒂,就不好了。明儿,你只当她是寻常亲戚便好。”
崇仁郑重应道:“大哥,放心。”他怎会举止不妥害了婉宁妹妹?况且,婉宁妹妹成婚后便是王妃,将来要在深宫中与人周旋。他帮不上忙,也绝不能拖累她。
裴崇安见二弟明白,松了口气。
婉宁成亲前五日,与家人商议,将白月湾的稻田平分送给了白月湾村的七十多户人家,每户分得近十四亩。如今老村人都住着以五成租子换来的景宇修建的青砖院子。王妃分文不取便将稻田赠予村民。狗蛋祖父——里正与宝树祖父商议:稻田虽分给大家,收成后粮食还是该为王妃存起来。王妃大婚在即,去请周大人和谢大人派军营士兵来帮忙守白月湾村,白月湾人也该去喝王妃的喜酒,况且村里家家都有骡车,往返也方便。
最终,村里决定由狗蛋和桂枝男人前往边境。周叔和水生听闻白月湾近六百村民想来喝喜酒,均是一怔。全村出动,村子确实需人看守。最后,周叔得了王爷允许让怀庆派了弓箭营一百士兵前去守村。
周叔还暗示了狗蛋和桂枝男人:明年王爷可能攻打京城,欲取天下,也需稳住七州民心。桂枝男人跟随小桃多年,立刻心领神会。
返回白月湾,桂枝男人与父亲及里正商议。
“爹,里正叔,周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王爷明年若真攻打京城,咱白月湾受王妃天大的恩惠,是不是该捐些粮食支持王爷?”桂枝男人提议道。
宝树祖父思索片刻道:“正是此理!王爷得了天下,咱辽东百姓才能免遭朝廷盘剥。王妃赠田是大恩。如今王妃大婚,白月湾不能光顾着去吃喜酒!得给王妃长脸,给王爷添份实实在在的礼!”
狗蛋祖父立即赞同:“行!老村四十多户,凑八万斤新粮!新村也凑八万斤!老村我家地多,我家单独出四成!这样咱白月湾凑足十六万斤粮,给王爷当军粮,出一份力助王爷一统天下,让天下百姓都能像咱白月湾一样丰衣足食!”
村民新粮刚入仓,家家户户毫不犹豫地将粮食扛了出来。仅一下午,十六万斤粮食便已筹齐。
“王妃是咱白月湾的人,出嫁是喜庆事,我家另外掏钱请了锣鼓队,到时候一路敲打!得让百姓都知道,白月湾人支持王爷!我这就去租二百多辆骡车运粮,让锣鼓队坐着骡车板车,一路敲锣打鼓,从白月湾打到边境去!告诉沿途所有人,王爷大婚,白月湾人送军粮贺喜!”
八月二十六日,寅时初,夜色正浓,白月湾村灯火通明。二百多辆雇来的骡车和村里自有的七十多辆骡车,满载十六万斤粮食。里正说自己年岁大畏风,特意披上周大人送的狼皮大氅。村民们换上体面新衣,扶老携幼,精神抖擞地坐上车。一支十多人的锣鼓队被安排在队伍最前方。
“起程——!”里正一声吆喝,震天的锣鼓声响起。“咚咚!咚咚咚!”喜庆的鼓点伴着村民的兴奋喧嚷——毕竟,天下哪有他们这般能去喝王妃喜酒的泥腿子,两百多辆车的庞大队伍,如一条蜿蜒长龙,在夜色中浩浩荡荡驶出白月湾,直奔边境!
“贺王爷大婚!贺王妃大喜!”
“送军粮,助王爷!一统天下,共享太平!”
嘹亮的口号与震耳欲聋的锣鼓,响彻沿途官道。所经村镇,百姓无不驻足围观,惊奇羡慕之色溢于言表——都在感叹这村子的人真有福气!居然能去喝王妃的喜酒。王爷大婚的消息,连同白月湾村民自发献粮支持王爷的义举,迅速传遍沿途。白月湾村庞大的车队于午前抵达军营。
宣王府内,总管早已将白月湾村民敲锣打鼓献粮十六万斤的盛况,详禀给还未出门迎亲的王爷。宣王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低声吩咐:“此事甚好。安排得力人手,将此消息连同村民沿途呼号,务必以最快速度,详尽传遍七州,更要让京城乃至朝廷辖下各州府知晓!辽东七州,民心所向,丰衣足食,翘首王师!朝廷治下百姓知晓辽东会和朝廷大战,民心必会浮动。”总管心领神会,忙退下安排。
与此同时,边境谢府。
婉宁天未亮便被唤起。香汤沐浴后,坐于妆镜前。如今王爷是叛贼,朝廷自不会派女官来,王爷便封了府中一位跟随多年的大丫鬟为女官,前去谢府为王妃穿戴婚服、戴冠。婉宁原本清丽娇美的容颜,在盛妆之下更添华贵雍容。大红云锦婚服层层叠叠,绣着繁复精致的龙凤呈祥,金线在灯下熠熠生辉。沉重的花冠戴上头顶,婉宁望着镜中那个大气雍容的陌生容颜,有些愣神。从今日起,她便是宣王妃了。王爷特准婉宁的亲友在闺房陪伴。女官见时辰尚早,特意退至外间,留王妃与亲友叙话。
“婉宁妹妹,今儿真美……”清雅看着她,眼中含着欣慰与不舍的泪光。她知深宫之中,身份再显赫也需战战兢兢。婉宁看了眼眼睛红肿的娘和祖母,垂首忍下难过,抬起头来故意打趣道:“清雅姐,我娘成日让我跟你学,瞧你说话也会出错啊。我这般闭月羞花的容貌,哪天不美啊?又不是今儿才美,不过说真的,从前我以为自己够美了,今儿被人这一装扮,别说你夸我美,我自己都看呆了。”
水生娘看着孙女要出门了,还体贴地在哄她们,眼泪掉得更凶了,流着泪教导孙女:“今儿出门了要记着清雅姐教的规矩……出去莫说大话,话别说满……”一肚子的话此时倒不出,只能求助地望向小桃:“小桃,你来,看还有啥可教的?”
小桃哽咽难言,只拉着女儿的手泣声道:“以后……要谨言慎行……保护好自己。”女儿面上风光,却要嫁与同水生年岁相仿的王爷。日后夫妻亦是君臣,一辈子都需在王爷面前谨言慎行,活得小心翼翼。受了委屈也只能独自承受,她和水生除了哀求王爷,根本无力替女儿出头。
清雅赶紧上前扶住小桃,轻声道:“谢婶子,莫太担心婉宁妹妹,她聪慧,定能把日子过好。”又贴近小桃耳边悄声道:“何况,王爷这几年还得倚仗我们几家。这几年无需为婉宁妹妹担忧。待几年后婉宁妹妹做了母亲,就有孩子相伴了。”清雅看着小桃。小桃愣了下,心中咀嚼清雅的话——几年后婉宁有了儿子,儿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届时再作打算。小桃心中一惊,女儿尚未出门,众人已在筹谋日后之事了。
炤炤上前,不舍道:“婉宁妹妹,你要出门了,往后我们相见恐难。我别的帮不了你……你记住,以后不管在王府还是宫中,都别怕。你还有云峰姐夫,还有你姨父这些亲戚在。” 屋内除了水生娘,连刚有身孕的晨熙都听出了大姐话中深意——这是在告诉婉宁,她背后有掌兵的亲戚靠山。
婉宁使劲眨回眼泪,含笑道:“我知道大家都疼我。今儿出门,我就是大人了。我爹娘和祖母常说,我们这几家不是外人,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往后我也得向你们学,学着护着亲人。”
清雅闻言,欣慰道:“婉宁妹妹,你这样出了门,我们也不为你忧心了。” 晨熙有些懵地看向小桃姨身边的娘:婉宁妹妹做什么了?怎么清雅姐就说不用担忧了?
三丫看着呆愣的二闺女,暗自庆幸还好找了柳源。她看出来了,婉宁表面单纯,得了周叔指点,很有手腕。这话是告诉这些掌兵的亲戚:你们能为我撑腰,我王妃或是以后皇后的身份也能想法保全你们。
已为人母的素芝这才上前,含笑道:“婉宁妹妹,往后在王府不便出门,我和大姐在边境,可叫大姐和我去王府陪你说说话,解解闷。”
婉宁含笑应道:“好,到时带着我侄儿一起来。”
婉宁又拉着晨熙的手赞道:“晨熙姐,你气色真好。”
三丫含笑道:“你晨熙姐是傻人有傻福,你柳源姐夫不让她操心。”
晨熙也一脸知足:“你柳源哥待我有耐心,他自己也晓得用功。” 婉宁闻言,看来晨熙姐还是盼着柳源考取功名给她长脸。
婉宁笑道:“等日后柳源姐夫要考进士时,可让我爹爹和叔祖父指点他。”
大姐和娘也给她细细讲过婉宁做王妃的好处,晨熙此刻是真心不妒忌婉宁,含笑应道:“若你柳源姐夫有那运道中了举,到时定要请姨父和叔祖父指点。”
婉宁估摸吉时快到了,怕出门时娘和祖母更难过,故意叹道:“唉,早早把这翟冠扣我头上,脖子都酸了。到底啥时候到吉时啊?”话音刚落,女官便无声步入内室,恭敬道:“王妃,吉时已到。”众人闻言,小桃一行人退出闺房,只留女官在闺房内宣读文书。
谢府内外早已宾客盈门。
送完粮的白月湾村民在开席前赶到了谢府。水生和小桃忙热情地将乡亲迎进院子。近六百村民的到来,令谢府更加喧腾。府内大院,摆开一百二十桌宴席,村民们兴奋交谈,脸上洋溢着朴实的喜悦。
裴崇仁随家人也早早来到谢府。他身着得体锦袍,神色平静,举止如常。在热闹人群中,他与相熟官员寒暄谈笑,未朝内院方向多看一眼,更未流露半分异样。
傍晚时分,吉时将至。宣王府迎亲队伍声势浩大地抵达谢府门前。宣王身着大红蟒袍,气宇轩昂,亲自登门迎娶。见到被众人簇拥、身着吉服的新郎官王爷时,崇仁也随周大人和大哥上前恭敬行礼道贺。王爷眼角扫了眼裴崇仁见他气色精神都不错,心中猜测这是放下小丫头了。
在正厅,面对婉宁的祖母水生娘,宣王出乎意料地行了一个郑重的晚辈礼。这姿态给足了谢家体面,让水生娘受宠若惊。
水生娘望着眼前这位尊贵又是孙婿的王爷,想到婉宁即将离家,她顾不得礼数,大着胆子,含泪小声哀求道:“王爷!婉宁……婉宁她从小跟着民妇长大,民妇是乡野村妇,不懂规矩……她若是哪里做得不对,冒犯了您,求求您……求求您好好教她,千万别……别罚她……”声音里满是卑微的祈求。
宣王神色温和,亲手虚扶了一把水生娘,温言道:“老夫人言重了。今日本王执晚辈礼,您亦是本王长辈。您放心,王妃入我王府,本王定会善待于她。”这话既是安抚老夫人,亦是说给一旁的谢大人夫妇听的。
小桃和水生看着母亲为女儿如此卑微哀求王爷,心中酸楚难当。寻常人家新婿迎亲,女方长辈都是坦然受礼。
在一片震天的锣鼓、鞭炮与祝福声中,盖着大红盖头的婉宁,来到厅中跪别父母。宣王亦向水生夫妇郑重行礼。昊良晃晃悠悠地将婉宁背上花轿。至轿门前,宣王亲自上前,从昊良背上接过新娘,小心翼翼地抱她坐进那装饰着龙凤呈祥、华贵无比的喜轿。
崇仁望着身着喜服的婉宁妹妹被王府的凤轿轿帘遮挡,忆起往昔二人的甜蜜相处,如今已成过往。
喜轿车帘落下。婉宁端坐轿内,喧天的喜乐声中,内心却异常平静。一丝冰凉的秋风顺着轿帘缝渗入。在漫天绚烂的晚霞与喜庆的王府仪仗鼓乐声中,华丽的喜轿,沿着铺满红毡的街道,轿身缓缓抬起,在震耳鼓乐声中,绕行大街,抬向宣王府。轿外是百姓争抢喜钱喜糖的欢呼;车内,婉宁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眼中没有彷徨,只有坚毅。
婉宁错愕地望着王爷:昨日才告知爹爹,明日就要上门?如此之快?
王爷温声道:“回去好好陪陪你爹娘。”婉宁心下了然,王爷是让她好好劝慰爹娘,接受这门亲事。
婉宁轻轻颔首,声音平静又恭顺:“臣女回家定会告知爹娘,恭候王府的人上门。”
宣王心中满意,这孩子一点就透。看着婉宁略显疲惫的神色,又体贴道:“今儿骑马时间长,回去让丫鬟帮你按按腿。”
婉宁恭敬道:“多谢王爷关怀,臣女告退了。”
宣王面上虽温和点头,心中却微叹:这孩子对自己依旧恭敬,却悄然生出了几分疏离,听闻纳采之事,也全然不见寻常小姑娘应有的娇羞情态。
婉宁归家后,将明日王府要上门纳采的消息告知了爹娘。见爹爹脸色铁青,婉宁劝道:“爹爹,事已至此,别再气了。我们一家高高兴兴的才好。否则,待我嫁入王府,想回家一趟可就不易了。”这话让一旁眼睛红肿的小桃泪水又涌了上来。
婉宁一下午都在安抚爹娘。夜里,水生夫妇躺在床上,水生自己气闷难当,还是劝慰小桃:“明儿王府的人上门,咱们万不可摆脸色,免得日后王爷迁怒咱们闺女。”
小桃也知水生所言在理,叹息道:“我明白,为了闺女,我定会忍住。明早起来我就用冷水帕子敷敷眼。你明儿也别丧着脸。”
水生轻拍小桃的背,“王爷……怕是年前就要把婉宁娶过门了。”
“可婉宁要明年春才及笄啊!”小桃不满道。
“王爷年前就要为明年攻打京城做准备了。”
“水生,婉宁做王妃,娘家不能逾矩陪嫁床,我先前收的那些紫檀木也用不上了。婉宁自己田地也多,咱们陪嫁什么才好?”
水生也发愁,与小桃商量:“要不想法子给婉宁凑一万两银子?再就是人参,你再让掌柜想法收些上好的皮子。”
小桃点头道:“知道了。我就是难过……闺女若嫁在寻常人家,受了委屈,我们还能替她出头,实在不行也能接回家来。可王爷若待她不好,我们……半点法子都没有。”
水生憋着一肚子火,叹道:“事已至此,睡吧,明儿王府的人就要来了。”
次日清晨,小桃早早起身安排府中上下仔细打扫,至少要让王爷知道谢家对此事的重视。一家人刚用过早饭,谢府门前便迎来了规格空前的仪仗。王府长史身着官服,身后跟着手捧大红礼书、抬着朱漆描金礼箱的王府属官和内侍,队伍肃穆而隆重,引得邻里纷纷侧目。
王府长史登门,言辞恭谨,正式代宣王向谢家提亲。面对王爷如此迅疾的姿态,小桃夫妇纵有万般不甘与忧虑,也只能强压心绪,依礼接待,收下象征性的雁礼。整个过程不过半日。
纳采礼成的次日——五月初九,王府便派人取走了婉宁的详细生辰八字。五月十一便得出了“天作之合”的吉兆结果,送回谢府。
五月十二,王府使者再次登门,正式告知卜筮结果,婚事已定。这次王府带来了第一批丰厚的定礼,包括金锭、绸缎、珠宝,彰显着王府的财力和诚意。
在问名、纳吉之后,五月二十六,一支庞大的送聘队伍浩浩荡荡抵达谢府门前。聘礼丰厚:
黄金两千两,白银两万两;两套赤金镶嵌红宝石的头面首饰,珍珠步摇两只,白玉手镯两只,两盒宝石,一盒明珠; 上好的锦缎绫罗六十匹,其中一半是专供皇家的云锦;一对活雁、美酒百坛……
聘礼将谢府的大院堆得满满当当。每一件物品都昭示着王爷对未来王妃的看重。这份厚礼,也无声地传递着王爷对谢家的重视。
五月二十八,王府总管亲自上门与谢家商议婚期。总管态度恭敬,言语间却透露出王爷对婚事的急切。王府选了最近的日子——八月二十六。大总管恭敬道:“谢大人,这日子秋高气爽,且八月正是丰收时节,实乃好兆头。”谢家心照不宣,这是王爷急着成婚。婉宁在家的日子,只剩短短三月左右了。水生娘听到婚期,当着王府人的面,一边强颜欢笑,一边眼中含泪。
从纳采到定下婚期,整个议亲流程竟在一月之内全部走完!此事在辽东和七州官场引起不小震动。所有人都认识到:宣王对谢家的看重无与伦比,谢大人手握重权,谢大小姐贵为王妃,未来极可能母仪天下。一些存有野心的官员,此刻也只得按下心思。
婚期既定,王府紧锣密鼓地筹备起婚事来。因王爷现为“叛军”,婉宁的王妃婚服无法由宫中针工局承制婚服,只能由王府绣娘日夜赶工,为王爷和王妃缝制。
小桃这边,只能请邱妈妈为婉宁多做一些常服、寝衣。
时光在忙碌中过得飞快,转眼就进入了八月。灵阳县沼泽改造的良田里,稻穗渐染金黄,沉甸甸地预示着丰收。成亲前十日,王府送来了王妃的婚服与吉日文书,另有两名王府绣娘随行,以便婉宁试衣调整。
八月二十六,吉日。辽东秋日,天高云淡。宣王府张灯结彩,红毯铺地,仪仗森严。谢府也迎来了婉宁出嫁的日子。
婉宁成亲前一日,裴崇安亲自给二弟崇仁送去安神汤。兄弟二人在崇仁卧房独处,裴崇安语重心长道:“崇仁,稍后把汤喝了。明儿谢家婉宁妹妹出阁,你得打起精神,莫让人看出异样,传出风言风语。王爷身份尊贵,非比常人,容不得旁人对王妃有半分肖想。你若举止不妥,会害了自己、害了裴家,更会害了婉宁妹妹,让她日后在王爷心中留下芥蒂,就不好了。明儿,你只当她是寻常亲戚便好。”
崇仁郑重应道:“大哥,放心。”他怎会举止不妥害了婉宁妹妹?况且,婉宁妹妹成婚后便是王妃,将来要在深宫中与人周旋。他帮不上忙,也绝不能拖累她。
裴崇安见二弟明白,松了口气。
婉宁成亲前五日,与家人商议,将白月湾的稻田平分送给了白月湾村的七十多户人家,每户分得近十四亩。如今老村人都住着以五成租子换来的景宇修建的青砖院子。王妃分文不取便将稻田赠予村民。狗蛋祖父——里正与宝树祖父商议:稻田虽分给大家,收成后粮食还是该为王妃存起来。王妃大婚在即,去请周大人和谢大人派军营士兵来帮忙守白月湾村,白月湾人也该去喝王妃的喜酒,况且村里家家都有骡车,往返也方便。
最终,村里决定由狗蛋和桂枝男人前往边境。周叔和水生听闻白月湾近六百村民想来喝喜酒,均是一怔。全村出动,村子确实需人看守。最后,周叔得了王爷允许让怀庆派了弓箭营一百士兵前去守村。
周叔还暗示了狗蛋和桂枝男人:明年王爷可能攻打京城,欲取天下,也需稳住七州民心。桂枝男人跟随小桃多年,立刻心领神会。
返回白月湾,桂枝男人与父亲及里正商议。
“爹,里正叔,周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王爷明年若真攻打京城,咱白月湾受王妃天大的恩惠,是不是该捐些粮食支持王爷?”桂枝男人提议道。
宝树祖父思索片刻道:“正是此理!王爷得了天下,咱辽东百姓才能免遭朝廷盘剥。王妃赠田是大恩。如今王妃大婚,白月湾不能光顾着去吃喜酒!得给王妃长脸,给王爷添份实实在在的礼!”
狗蛋祖父立即赞同:“行!老村四十多户,凑八万斤新粮!新村也凑八万斤!老村我家地多,我家单独出四成!这样咱白月湾凑足十六万斤粮,给王爷当军粮,出一份力助王爷一统天下,让天下百姓都能像咱白月湾一样丰衣足食!”
村民新粮刚入仓,家家户户毫不犹豫地将粮食扛了出来。仅一下午,十六万斤粮食便已筹齐。
“王妃是咱白月湾的人,出嫁是喜庆事,我家另外掏钱请了锣鼓队,到时候一路敲打!得让百姓都知道,白月湾人支持王爷!我这就去租二百多辆骡车运粮,让锣鼓队坐着骡车板车,一路敲锣打鼓,从白月湾打到边境去!告诉沿途所有人,王爷大婚,白月湾人送军粮贺喜!”
八月二十六日,寅时初,夜色正浓,白月湾村灯火通明。二百多辆雇来的骡车和村里自有的七十多辆骡车,满载十六万斤粮食。里正说自己年岁大畏风,特意披上周大人送的狼皮大氅。村民们换上体面新衣,扶老携幼,精神抖擞地坐上车。一支十多人的锣鼓队被安排在队伍最前方。
“起程——!”里正一声吆喝,震天的锣鼓声响起。“咚咚!咚咚咚!”喜庆的鼓点伴着村民的兴奋喧嚷——毕竟,天下哪有他们这般能去喝王妃喜酒的泥腿子,两百多辆车的庞大队伍,如一条蜿蜒长龙,在夜色中浩浩荡荡驶出白月湾,直奔边境!
“贺王爷大婚!贺王妃大喜!”
“送军粮,助王爷!一统天下,共享太平!”
嘹亮的口号与震耳欲聋的锣鼓,响彻沿途官道。所经村镇,百姓无不驻足围观,惊奇羡慕之色溢于言表——都在感叹这村子的人真有福气!居然能去喝王妃的喜酒。王爷大婚的消息,连同白月湾村民自发献粮支持王爷的义举,迅速传遍沿途。白月湾村庞大的车队于午前抵达军营。
宣王府内,总管早已将白月湾村民敲锣打鼓献粮十六万斤的盛况,详禀给还未出门迎亲的王爷。宣王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低声吩咐:“此事甚好。安排得力人手,将此消息连同村民沿途呼号,务必以最快速度,详尽传遍七州,更要让京城乃至朝廷辖下各州府知晓!辽东七州,民心所向,丰衣足食,翘首王师!朝廷治下百姓知晓辽东会和朝廷大战,民心必会浮动。”总管心领神会,忙退下安排。
与此同时,边境谢府。
婉宁天未亮便被唤起。香汤沐浴后,坐于妆镜前。如今王爷是叛贼,朝廷自不会派女官来,王爷便封了府中一位跟随多年的大丫鬟为女官,前去谢府为王妃穿戴婚服、戴冠。婉宁原本清丽娇美的容颜,在盛妆之下更添华贵雍容。大红云锦婚服层层叠叠,绣着繁复精致的龙凤呈祥,金线在灯下熠熠生辉。沉重的花冠戴上头顶,婉宁望着镜中那个大气雍容的陌生容颜,有些愣神。从今日起,她便是宣王妃了。王爷特准婉宁的亲友在闺房陪伴。女官见时辰尚早,特意退至外间,留王妃与亲友叙话。
“婉宁妹妹,今儿真美……”清雅看着她,眼中含着欣慰与不舍的泪光。她知深宫之中,身份再显赫也需战战兢兢。婉宁看了眼眼睛红肿的娘和祖母,垂首忍下难过,抬起头来故意打趣道:“清雅姐,我娘成日让我跟你学,瞧你说话也会出错啊。我这般闭月羞花的容貌,哪天不美啊?又不是今儿才美,不过说真的,从前我以为自己够美了,今儿被人这一装扮,别说你夸我美,我自己都看呆了。”
水生娘看着孙女要出门了,还体贴地在哄她们,眼泪掉得更凶了,流着泪教导孙女:“今儿出门了要记着清雅姐教的规矩……出去莫说大话,话别说满……”一肚子的话此时倒不出,只能求助地望向小桃:“小桃,你来,看还有啥可教的?”
小桃哽咽难言,只拉着女儿的手泣声道:“以后……要谨言慎行……保护好自己。”女儿面上风光,却要嫁与同水生年岁相仿的王爷。日后夫妻亦是君臣,一辈子都需在王爷面前谨言慎行,活得小心翼翼。受了委屈也只能独自承受,她和水生除了哀求王爷,根本无力替女儿出头。
清雅赶紧上前扶住小桃,轻声道:“谢婶子,莫太担心婉宁妹妹,她聪慧,定能把日子过好。”又贴近小桃耳边悄声道:“何况,王爷这几年还得倚仗我们几家。这几年无需为婉宁妹妹担忧。待几年后婉宁妹妹做了母亲,就有孩子相伴了。”清雅看着小桃。小桃愣了下,心中咀嚼清雅的话——几年后婉宁有了儿子,儿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届时再作打算。小桃心中一惊,女儿尚未出门,众人已在筹谋日后之事了。
炤炤上前,不舍道:“婉宁妹妹,你要出门了,往后我们相见恐难。我别的帮不了你……你记住,以后不管在王府还是宫中,都别怕。你还有云峰姐夫,还有你姨父这些亲戚在。” 屋内除了水生娘,连刚有身孕的晨熙都听出了大姐话中深意——这是在告诉婉宁,她背后有掌兵的亲戚靠山。
婉宁使劲眨回眼泪,含笑道:“我知道大家都疼我。今儿出门,我就是大人了。我爹娘和祖母常说,我们这几家不是外人,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往后我也得向你们学,学着护着亲人。”
清雅闻言,欣慰道:“婉宁妹妹,你这样出了门,我们也不为你忧心了。” 晨熙有些懵地看向小桃姨身边的娘:婉宁妹妹做什么了?怎么清雅姐就说不用担忧了?
三丫看着呆愣的二闺女,暗自庆幸还好找了柳源。她看出来了,婉宁表面单纯,得了周叔指点,很有手腕。这话是告诉这些掌兵的亲戚:你们能为我撑腰,我王妃或是以后皇后的身份也能想法保全你们。
已为人母的素芝这才上前,含笑道:“婉宁妹妹,往后在王府不便出门,我和大姐在边境,可叫大姐和我去王府陪你说说话,解解闷。”
婉宁含笑应道:“好,到时带着我侄儿一起来。”
婉宁又拉着晨熙的手赞道:“晨熙姐,你气色真好。”
三丫含笑道:“你晨熙姐是傻人有傻福,你柳源姐夫不让她操心。”
晨熙也一脸知足:“你柳源哥待我有耐心,他自己也晓得用功。” 婉宁闻言,看来晨熙姐还是盼着柳源考取功名给她长脸。
婉宁笑道:“等日后柳源姐夫要考进士时,可让我爹爹和叔祖父指点他。”
大姐和娘也给她细细讲过婉宁做王妃的好处,晨熙此刻是真心不妒忌婉宁,含笑应道:“若你柳源姐夫有那运道中了举,到时定要请姨父和叔祖父指点。”
婉宁估摸吉时快到了,怕出门时娘和祖母更难过,故意叹道:“唉,早早把这翟冠扣我头上,脖子都酸了。到底啥时候到吉时啊?”话音刚落,女官便无声步入内室,恭敬道:“王妃,吉时已到。”众人闻言,小桃一行人退出闺房,只留女官在闺房内宣读文书。
谢府内外早已宾客盈门。
送完粮的白月湾村民在开席前赶到了谢府。水生和小桃忙热情地将乡亲迎进院子。近六百村民的到来,令谢府更加喧腾。府内大院,摆开一百二十桌宴席,村民们兴奋交谈,脸上洋溢着朴实的喜悦。
裴崇仁随家人也早早来到谢府。他身着得体锦袍,神色平静,举止如常。在热闹人群中,他与相熟官员寒暄谈笑,未朝内院方向多看一眼,更未流露半分异样。
傍晚时分,吉时将至。宣王府迎亲队伍声势浩大地抵达谢府门前。宣王身着大红蟒袍,气宇轩昂,亲自登门迎娶。见到被众人簇拥、身着吉服的新郎官王爷时,崇仁也随周大人和大哥上前恭敬行礼道贺。王爷眼角扫了眼裴崇仁见他气色精神都不错,心中猜测这是放下小丫头了。
在正厅,面对婉宁的祖母水生娘,宣王出乎意料地行了一个郑重的晚辈礼。这姿态给足了谢家体面,让水生娘受宠若惊。
水生娘望着眼前这位尊贵又是孙婿的王爷,想到婉宁即将离家,她顾不得礼数,大着胆子,含泪小声哀求道:“王爷!婉宁……婉宁她从小跟着民妇长大,民妇是乡野村妇,不懂规矩……她若是哪里做得不对,冒犯了您,求求您……求求您好好教她,千万别……别罚她……”声音里满是卑微的祈求。
宣王神色温和,亲手虚扶了一把水生娘,温言道:“老夫人言重了。今日本王执晚辈礼,您亦是本王长辈。您放心,王妃入我王府,本王定会善待于她。”这话既是安抚老夫人,亦是说给一旁的谢大人夫妇听的。
小桃和水生看着母亲为女儿如此卑微哀求王爷,心中酸楚难当。寻常人家新婿迎亲,女方长辈都是坦然受礼。
在一片震天的锣鼓、鞭炮与祝福声中,盖着大红盖头的婉宁,来到厅中跪别父母。宣王亦向水生夫妇郑重行礼。昊良晃晃悠悠地将婉宁背上花轿。至轿门前,宣王亲自上前,从昊良背上接过新娘,小心翼翼地抱她坐进那装饰着龙凤呈祥、华贵无比的喜轿。
崇仁望着身着喜服的婉宁妹妹被王府的凤轿轿帘遮挡,忆起往昔二人的甜蜜相处,如今已成过往。
喜轿车帘落下。婉宁端坐轿内,喧天的喜乐声中,内心却异常平静。一丝冰凉的秋风顺着轿帘缝渗入。在漫天绚烂的晚霞与喜庆的王府仪仗鼓乐声中,华丽的喜轿,沿着铺满红毡的街道,轿身缓缓抬起,在震耳鼓乐声中,绕行大街,抬向宣王府。轿外是百姓争抢喜钱喜糖的欢呼;车内,婉宁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眼中没有彷徨,只有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