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执笔破迂谈-《明末隐龙》

  重庆府衙前的校场被早春的薄阳镀上层金辉,千余百姓攥着磨边的草绳凳围坐,粗布衫上还沾着晨露打湿的泥星。林宇立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玄色官服袖口的齿轮银绣在风中微颤——三日前他贴出告示,要在此宣讲「开蒙义学」之策,此刻台下攒动的人头里,既有挑夫鞋匠,也有鬓角染霜的老农。

  人群中突然有人举起布满裂口的手,声音里带着疑虑:“林大人,告示上说‘孩童入学,家长需守新规’,莫不是要把娃娃关在学堂,不让帮家里干活?俺们庄稼人没了帮手,日子可咋过?”此言一出,周围百姓纷纷点头,几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脸上也露出担忧之色。

  林宇抬手示意安静,目光扫过发问的老农,沉声道:“这位大哥,这是天大的误会!”他从案上拿起一张告示,字迹被风吹得微微卷起,“告示上写的‘守新规’,一是保证孩童每日有三时辰在学堂,其余时间仍可帮家里做活;二是禁止打骂劝学的夫子——若有人因孩子读书打骂先生,才会按律处置。”他顿了顿,指向校场外挑着菜筐路过的少年,“就像王家小子,白天在学堂识字,傍晚帮着家里卖菜,两不耽误!”

  前排的王铁匠猛地一拍大腿,震得腰间悬挂的铁钳叮当作响。“原来如此!”他黝黑的脸上笑出层层褶皱,转头冲身后的妻子喊道,“孩他娘,这下不用愁二柱的活路了!白天让他去学堂,晚上跟着我打铁!”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恍然惊叹,几个正在编织竹筐的妇人停下手中动作,交头接耳的低语声里满是惊喜。

  卖茶汤的王婆子扯着嗓子喊:“林大人呐!俺家栓子在城西织坊当学徒,掌柜上个月训话时说得明白,能认得账本上的字,月钱就能多吊半文。可咱们这十里八乡连个私塾影子都瞧不见,娃娃们每日摸的不是梭子就是锄把,总不能指望学堂从地缝里钻出来吧?”她鬓角的白发被风吹乱,手里紧紧攥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沿还沾着昨夜熬茶的茶渍。

  “好问题!”林宇猛地展开手中卷轴,桑皮纸上用朱笔写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八个大字,笔锋苍劲有力,边缘的朱砂印在阳光下透着暖意,“府衙已从商税中拨出专款,在各乡修建校舍。”他指向校场角落堆放的青砖木料,“这些建材,都是用码头关税采买的。至于夫子,会从各地选拔通文理、懂实务的能人,由官府发俸。”

  校场后方,几个挑夫放下肩头的扁担,围聚在木料堆旁。为首的赵三用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青砖,喉头滚动咽下唾沫:“乖乖,这砖摸着扎实,盖出来的学堂能经住百年风雨!”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却又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一个满脸雀斑的少年突然从母亲身后探出头,大声喊道:“爹!我要第一个进新学堂!”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有个年轻汉子挠着头问:“可娃儿们读书用的笔墨纸砚……”

  “工坊会定期送来粗麻纸、木炭笔,足够孩子们练习!”林宇双掌重重拍在斑驳的长桌上,震得几枚铜钱叮当作响,“瞧见这红漆匣子了吗?里头藏着狼毫笔、洒金笺,还有从泉州港运来的徽墨!哪家娃娃能背熟《算学启蒙》,或是画出工坊水车构造图——”他忽然俯身,指尖挑起角落里孩童画的歪扭水车,在众人眼前晃了晃,“不仅能抱走整套文房四宝,还能跟着匠师进工坊开眼界!听说上月学徒刻的榫卯,都用上新修的石桥啦!”

  此话如同一把火点燃了沉寂的干柴。织布的张寡妇颤抖着解开衣襟,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是女儿绣了半月才换来的几枚铜钱:“这些钱,我捐给学堂!只要囡囡能读书,再苦再累都值!”瞎眼的老猎户摸索着将孙子往前推,浑浊的独眼里闪着泪光:“娃,去,去学堂念书,替爷爷看看这外面的世界……”

  人群中响起恍然大悟的议论声,突然有个声音喊道:“不对啊!李秀才前些日子说,这告示上写着要把孩子关到十六岁,还得每家交一石米!”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西北角的三个读书人。

  校场气氛瞬间凝固,百姓们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西北角的瘦脸秀才李长卿。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藏在宽袖里的手微微发颤,却强作镇定地甩了甩发皱的儒衫:“这……这定是奸人故意曲解!”

  “李长卿,你还要狡辩!”人群中挤出来个戴瓜皮帽的账房先生,他抖开怀中泛黄的告示抄本,墨迹被手指捏得模糊,“三日前你在城隍庙,明明指着告示上‘守新规’三字,硬说成‘禁出户’!”话音未落,前排的王铁匠抄起腰间的铁锤,铁柄撞在草绳凳上发出闷响:“老子就说怎么越听越不对劲!敢情这些天你在各村嚼舌根,就是要断了咱孩子的活路!”

  校场后方的挑夫们将扁担重重杵在地上,整齐的“咚”声如同战鼓。为首的赵三撸起袖子,露出臂上狰狞的伤疤:“上个月你去渡口,骗船工说读书识字会遭天谴,害得张家小子被他爹打断两根肋骨!现在还有脸站在这?”人群如煮沸的汤锅般骚动起来,几个妇人护着孩子往前挤,孩童手中的树枝在空气中划出愤怒的弧线。

  李长卿踉跄着后退,袍角扫过石阶上的青苔,突然被个竹筐绊倒。他慌乱中抓住身旁书生的衣袖,两人一同跌坐在募捐箱旁,箱中百姓刚捐的铜钱哗啦洒出。这场景彻底点燃了怒火,卖豆腐的张大伯抄起扁担横扫,将三人围在角落:“把话说清楚!是谁教你篡改告示?”

  “我等披肝沥胆数十载,恪守三纲五常之根本,秉承天地君亲师之大义!自圣人立言垂范,纲常便是维系社稷的梁柱、安定黎民的圭臬。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唯有坚守这千年传承的世道纲常,方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年轻书生涨红着脸叫嚷,发冠歪斜地挂在发髻上,“庶民一旦识字,必生僭越之心。田间垄亩的泥腿子若识得经史子集,便要质疑"劳心者治人"的天经地义;市井街巷的贩夫走卒若通了律法典章,岂会甘心受"士农工商"的千年桎梏?更遑论那些目不识丁的妇人孺子,若让她们读懂了《女诫》里的三从四德,知晓文字背后竟藏着这般乾坤颠倒的门道,岂不是要掀翻这维系千年的礼法根基?”他的辩解被此起彼伏的唾骂淹没。瞎眼老妪摸索着向前,浑浊的眼眶里淌着泪:“我老婆子省吃俭用,就盼着孙子能读书明理。你却四处造谣,说学堂是吃人的魔窟……”她颤抖着举起拐杖,狠狠砸在石阶上。

  西北角突然爆出个尖嗓门:“歪理邪说!”只见三个穿蓝布儒衫的读书人挤到台前,为首的瘦脸汉子甩着袖子怒斥,“孔圣人早在《论语》中便已明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乃圣人洞察千年世道的金玉良言!尔等生于阡陌之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本就该安守耕织本分。君不见那耒耜沾泥方育得五谷丰登,纺车吱呀才织就蔽体粗衣?经史子集乃圣贤心血,天地玄理藏乾坤至道,岂是泥腿子手中犁铧、农妇指间梭杼能参悟的?昔年仓颉造字惊天地泣鬼神,可知文字何等贵重?若任由庶民染指经史子集,知晓天地玄理,岂不是要僭越礼法、颠倒乾坤?到那时,农夫抛却锄头谈阴阳,村妇弃了针线论春秋,尊卑失序、纲常崩坏,我华夏千年礼仪之邦,恐将沦为蛮夷笑柄!长此以往,士农工商的贵贱秩序何在?君臣父子的纲常伦理何存?这世道怕是要落得礼崩乐坏、人心不古的境地!”他腰间的玉带钩磨损严重,露出底下暗沉的铜色,显然是久未打理。

  “李秀才,你家租俺家三亩地,年年拿之乎者也顶租子!”后排突然响起闷雷般的怒喝。黑壮农夫像座铁塔似的从长凳上立起,沾满泥浆的裤脚还耷拉着半截稻草,沾着田埂泥巴的草鞋在青砖地上蹭出两道深色痕迹。他撸着袖子往前冲,露出小臂上虬结的青筋,腰间别着的旱烟杆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去年俺儿子在工业区记账,月钱比你当教书匠还多!”

  农夫身后,几个正在擦拭农具的佃户纷纷放下手中的锄头。斑驳的锄头柄上,经年累月磨出的老茧在斜射的阳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其中一位老农磕了磕烟袋锅,烟末簌簌落在开裂的粗布鞋面上:“可不是!俺家闺女在纺织厂踩机器,挣的铜板都能摞成小山了。”此起彼伏的应和声里,农具碰撞的叮当声混着粗重的喘息,震得祠堂梁柱上的积灰都簌簌往下落。

  林宇踏着木台的震颤向前半步,玄色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好个‘民不可使知之’!”他突然指向校场东侧正在修缮的碾米坊,“那铁疙瘩转一圈,顶二十个壮劳力舂米,齿轮咬合处迸溅的火星映得满堂发亮。按你的道理,匠人们是不是该蒙住眼睛,装看不见其中玄机?明明新制的水磨舂能将糙米脱壳的效率翻上十倍,却要以“奇技淫巧”之名束之高阁,难不成要让百姓守着石臼,把大好光阴都耗在重复劳作里?”话音未落,碾米坊传来齿轮咬合的铿锵声,惊起檐下筑巢的麻雀。

  瘦脸秀才涨红着脸后退半步,袍角扫过石阶上的青苔:“奇技淫巧终是末流……”

  “末流?”林宇猛地扯开官服下摆,露出内衬暗袋里泛黄的《天工开物》残页,“宋应星耗尽毕生心血,以竹杖芒鞋丈量山河万里。他深入闽浙的竹纸作坊,看匠人将嫩竹浸泡石灰池,历经百日发酵方能成浆;踏足江西景德镇的窑厂,在热浪灼人中记录柴窑“一满二烧三熄火”的不传之秘;更数度穿越岭南瘴疠之地,目睹黎民百姓用书中记载的“水转大纺车”,将棉麻纺成细纱。

  《天工开物》里,改良的龙骨水车能使灌溉效率倍增,新创的炒钢法可让农具坚若精铁。那些记载砖瓦烧制“三伏天缓火七日,寒冬需猛火三日”的真知灼见,字字都是从千次试验中淬出的金石之言。可你们这些饱读诗书的人,竟将这般能让百姓“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典籍弃如敝履?

  可还记得崇祯三年那场赤地千里的大旱?黄河断流,洛水成溪,就连号称“八水绕长安”的关中平原,也裂出丈许宽的地缝。当时我亲眼所见,陈家庄的老族长颤抖着翻开《天工开物》,带着全村青壮按照“凿井法”向下掘进。当第七日清晨,清泉喷涌而出时,那个一生倔强的汉子竟像孩童般号啕大哭。若没有这本书,此刻这校场之下,何止是青砖铺就?分明是堆积如山的饿殍,是万千百姓枯槁的亡魂!”他掷地有声的话语惊得台下百姓攥紧了拳头,几个老妪偷偷抹起了眼泪。

  年轻书生突然尖着嗓子插话:“读书识字乃士大夫之业,庶民妄图染指,便是……”

  “便是谋逆?”林宇抄起案上的《新渝律》狠狠砸向石阶,“律典卷三《户律・劝学篇》明载:"凡治下子民,无论贵贱长幼,皆有研习诗书、受教明礼之权。有司不得设障阻挠,违者以渎职论处;乡绅豪强敢行挟制者,按谋逆例严惩。"诸位皆是饱读圣贤书之人,竟连这煌煌天宪都视若无睹?眼下公然阻拦稚童入学堂,莫非是想将自己钉在这国法不容的谋逆柱上?”他突然蹲下身,握住挤到台前的跛脚少年的手,少年掌心的冻疮在阳光下泛着青紫,“这孩子天不亮就往码头跑,跟着扛包工们抢活干。肩膀被麻绳勒得血肉模糊,结痂都没结好,又跑去铁匠铺学打铁。人家小手磨得全是茧子,拿着滚烫的铁钳都稳当得很,怎么就拿不了一支笔?你们这些老学究,拽几句酸文假醋,就想把穷人家孩子读书的念想掐灭?”

  人群中爆发海啸般的怒吼,卖豆腐的张大伯抄起扁担指向读书人:“老子供闺女读书,就是想让她不用再蹲着磨豆子!谁敢拦,先过我这关!”话音未落,二十几个汉子已挽起袖子,将三个读书人团团围住。瘦脸秀才的冠带被扯落在地,露出稀疏的发顶,他惊慌失措地喊着“成何体统”,却被此起彼伏的“办义学!”“开蒙馆!”的呼声彻底淹没。

  林宇望着群情激昂的百姓,突然想起穿越时随身带着的钢笔。那时他在现代课堂上批注教案,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此刻竟与台下孩童们的欢呼重叠。他抬手示意安静,声音却已染上不易察觉的哽咽:“各位父老!看看祠堂外那片杂草丛生的荒地,二十年前咱们的孩子还能在私塾朗朗读书,可如今连块认字的石板都寻不到!洋人船坚炮利打到家门口,靠的是蛮力吗?不,是人家有能算出星辰轨迹的学问,有造得出钢铁巨轮的本事!咱们的娃若继续在泥地里打滚,往后拿什么守住祖宗的田产,拿什么挡住豺狼虎豹?今日咱们争的不是笔墨纸砚,是让子孙后代挺直腰杆做人的底气!只要学堂的屋檐搭起来,孩子们就能握着笔杆子跟洋人讲道理,就能用算盘珠子算出个新天地!这义学,咱们办定了!”

  校场东南角,一位瞎眼老妪摸索着往募捐箱里投入两枚铜钱,硬币相撞的脆响惊醒了蜷缩在她脚边的黄狗。远处山坳间,袅袅炊烟正与学堂新砌的砖红色围墙缠绕,仿佛预示着这片土地即将迎来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