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4章 无面傩师-《新编民间故事大杂烩》

  南山脚下有个杨家村,村北头住着个老傩师,人都唤他杨老倌。他年过六旬,须发皆白,身形瘦削得像秋后的芦苇杆,走起路来却步步生风。村里人敬他怕他,因他有一张从不离脸的傩面,青面獠牙,瞪目吐舌,夜里碰见了,胆小的要吓出冷汗来。

  这傩面一戴就是三十年。村中每年腊月驱傩,杨老倌身着五彩法衣,手持桃木剑,领着一班徒弟走街串巷,跺脚起舞,驱邪避灾。他那狰狞面具下发出的声音洪亮如钟,念的咒语没人听懂,可村民偏偏信这个——自他当傩师以来,村里竟真个太平无事,连年丰收。

  村里有个后生叫杨小川,父母早亡,吃百家饭长大。这孩子打小看驱傩就躲在人后,既怕那面具,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十八岁那年,他鼓起勇气求杨老倌收他为徒。

  老傩师盯着他看了半晌,哑声道:“学这行当苦得很,要守规矩,第一条便是永不窥探为师真容,你可能做到?”

  杨小川连忙点头如捣蒜:“能能能,徒弟一定严守师训!”

  如此,杨小川就成了老傩师的关门弟子。起初三年,他只学些基本功,打扫庭院,整理法器,背咒语,练步法。杨老倌授艺极严,错一个音调便要重念百遍,错一个步法就得重走千回。小川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进步神速,很快就能在驱傩时给师父当副手了。

  惟独一件事让小川心里痒得像有蚂蚁在爬——师父那面具后的脸。

  他问过村里老人,都说杨老倌是三十年前从外乡逃难来的,来时便戴着面具。有人猜他天生丑相,有人说是修行所需,更有人悄悄说,他根本就不是人,是傩神下凡。

  这年腊月,又是一年驱傩时。杨老倌却染了风寒,咳嗽不止。眼看祭日临近,他强撑病体教授小川主祭的步法与咒语。

  “今年你领舞。”老傩师哑着嗓子说。

  小川又惊又喜:“师父,我能行吗?”

  “早晚要传与你。”杨老倌叹了口气,眼神透过面具的眼孔,显得格外深邃,“只是有一事你切记——无论发生什么,莫要看我的脸。”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是撩得小川心痒难耐。当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念头野草似的疯长:师父睡下后,总会摘下面具吧?

  子时过半,万籁俱寂。小川蹑手蹑脚来到师父卧房外,舔湿窗纸,戳了个小孔。但见油灯如豆,杨老倌背对窗户坐在床边,果然正在取面具。小川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

  面具缓缓摘下——底下竟是一张骇人至极的脸!惨白如纸,无鼻无嘴,光滑得像枚煮熟的鸡蛋!

  小川吓得魂飞魄散,“啊呀”一声叫出来。屋里老傩师猛地回头,那张无脸面孔正对着小孔!小川连滚带爬地逃回自己屋,锁上门,缩在被里抖如筛糠。

  不多时,脚步声近,敲门声起:“小川,开门。”

  小川不敢应声。

  门外沉默片刻,道:“你看见了?”

  “妖、妖怪!”小川带着哭腔喊。

  一声长叹:“既然如此,你出来,我与你分说。”

  小川哪敢开门,后窗却“吱呀”一声开了。他尖叫着冲出房门,不顾一切地向村外野地逃去。老傩师紧随其后,二人一前一后奔至河边。

  “莫跑了!前面是深水!”老傩师喊道。

  小川走投无路,转身跪地求饶:“师父饶命!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老傩师停住脚步,月光下,那无脸面孔更显骇人。他缓缓抬手,小川闭目待死,却听“嗤”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被撕开了。

  “傻孩子,睁眼看看。”

  小川颤巍巍睁眼,但见老傩师手中提着张薄如蝉翼的膜,再看他的脸——疤痕纵横,五官扭曲,几乎看不出人形,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温和明亮。

  “这、这是......”小川结结巴巴。

  “药膜。”杨老倌笑了笑,疤痕牵扯着嘴角,样子有些可怕,声音却依旧慈和,“治烧伤的,日夜贴着能缓些痛苦。三十年来,除郎中外,你是第一个见我真容的。”

  小川惊魂稍定,愧悔交加:“师父,我、我坏了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傩师摆摆手,坐在河边石头上,拍拍身旁空地,“来,坐。既然见了,便与你讲讲这脸的来历。”

  三十年前,杨老倌还不叫杨老倌,叫杨明远,是邻村有名的俊后生,刚娶了媳妇,生活甜得像蜜。那年腊月二十三,邻村祭灶王,他在集市上买东西,忽听有人喊“着火啦”!

  原来是一户人家灶火未熄净,引燃了柴堆。火借风势,瞬间吞没了三间茅屋。哭喊声中,杨明远听见有孩子呼救——那家五岁的小儿子还在屋里!

  他想也没想就冲进火海。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灼浪烤得皮肤生疼。摸到炕边时,他找到了吓呆的孩子,用湿被一裹抱在怀里。冲出火场时,房梁塌了,一根燃烧的椽子砸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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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得救了,杨明远却毁了容,双目险些失明。妻子见他模样,当时就晕了过去。此后虽精心调治,伤好了,脸却再也回不去了。

  村里人起初感激,后来却渐渐疏远他——他那张脸太吓人,小孩见了夜啼,大人见了做噩梦。甚至有人背后说,定是他前世作孽,才得此报应。

  杨明远心灰意冷,正要投河时,遇上了云游的老傩师。

  “傻小子,”老傩师说,“人怕你的脸,你就给他们张更怕的脸。傩面之下,众生平等,谁还管你美丑?”

  于是杨明远拜师学艺,成了傩师。后来老傩师仙去,他云游至杨家村,见这里民风淳朴,便定居下来。那张药膜是名医所配,能镇痛生肌,他日夜贴着,只有换药时才取下。

  “这些年,我驱傩不是为了糊口,”老傩师望着河中月影,“是真信它能驱邪。邪不在外,在心里。怕丑、怕异、怕与自己不同的,这就是心邪。戴上面具,人人都一样,反倒能看见彼此的心。”

  小川听得泪流满面:“师父,我、我以貌取人,实在该死......”

  “嗐,人之常情。”老傩师拍拍他肩膀,“你今晚所见,也算一课。我问你,驱傩驱的是什么?”

  “是、是邪祟?”

  “是人心中的恐惧。”老傩师道,“灾祸来临时的勇气,面对异样时的仁心,这才是真正的驱傩心法。面具下的脸美丑不重要,面具下的心才重要。”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主傩面具,郑重交给小川:“今年驱傩,你领祭。记住,不是面具赐你神力,是你的勇气与仁爱赐面具神力。”

  腊月二十四,傩祭照常举行。村里人发现领祭的换成了杨小川,老傩师只在一旁敲鼓。小川起初有些紧张,但想起师父的话,渐渐放开手脚。

  他舞步矫健,咒语洪亮,竟比往年更有气势。村民看得欢喜,都说老傩师收了个好徒弟。

  祭至高潮,小川却突然停下。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缓缓摘下面具,露出年轻俊朗的面庞。

  “乡亲们!”他声音微颤却坚定,“今日我想说说老傩师的故事......”

  他从那场大火讲起,讲到三十年的坚守。起初有人窃窃私语,后来全场寂然,唯有火把噼啪作响。当讲到老傩师救孩子毁容时,已有妇人拭泪。

  小川讲完,走向老傩师,深施一礼:“师父,请您摘下面具,让乡亲们见见真英雄。”

  老傩师沉默良久,终于抬手,缓缓取下傩面,又轻轻撕下药膜。

  人群中响起抽泣声,孩子们吓得往大人身后躲。可这次,没有人逃走,没有人说闲话。不知谁带头鼓起掌来,掌声由疏到密,最终响彻夜空。

  老傩师——杨明远,三十年来第一次以真面目站在乡亲面前,泪流纵横。

  自那以后,杨家村的驱傩多了个环节——傩舞至高潮,舞者皆摘下面具,以示面具之下,人人平等。后来这习俗传开去,周边村落纷纷效仿。

  杨明远晚年收了七个徒弟,小川是最成器的一个。他常对徒弟说:“记住,戴上面具,要想起自己的脸;摘下面具,要看见别人的心。”

  许多年后,小川也成了老傩师。他始终记得那个夜晚,河边月下,师父撕下药膜后说的那句话:

  “人这一生,难免受伤。有的伤在脸上,有的伤在心里。勇气是扑向火海,仁爱是包容伤疤——这才是驱傩人真正的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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