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6集:新令布关中-《历代风云五千年》

  (上)

  咸阳宫的檐角还浸在浓得化不开的晨雾里,廷尉府的吏员李甲已踩着露水穿过朱雀大街。他怀里揣着的两卷竹简用红绸裹着,沉甸甸的,仿佛坠着关中数十万百姓的生计。街角的食肆刚支起幌子,卖胡饼的老汉探出头,见他行色匆匆,忍不住问:“李吏员,这大清早的,又是啥要紧文书?”

  李甲没回头,只压低声音道:“新令,刚从宫里领的,得赶在辰时前贴出去。”话落时,他已走到城门处的告示栏前。栏前早围了几个值守的士兵,见他来,忙搬开挡路的石墩。李甲解开红绸,露出竹简上墨色未干的字迹,一手按住卷首,一手执木槌,将竹简钉在栏上。

  头一卷刚钉稳,已有早起的官吏围拢过来。“是廷尉府的印!”有人指着竹简顶端的朱印低呼。李甲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声音在晨雾里荡开:“秦王令:关中诸县,自今日起推行什伍连坐细化条令——五家为伍,十家为什,设伍长、什长,掌督查邻舍。凡盗匪、奸邪、私斗者,邻舍不举,伍长连坐;农时延误、商税隐匿者,什内互证不实,十家同罪……”

  “嘶——”人群里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吏扶着拐杖,颤声道:“连农时、商税都要连坐?往年只查盗匪,如今连自家地里收了多少粮、铺子里卖了多少货,邻里都得管着?”李甲瞥他一眼,继续念:“罪轻者罚粮五石,重者削爵、没籍,军功爵亦不例外。”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激起更大的波澜。“军功爵也能削?”有人急了,“我儿在军中拼杀得来的爵,难道要被街坊连累?”李甲没接话,转而展开第二卷竹简,语气稍缓:“另,设‘市井爵’:凡关中商贩,年纳税额满百石者,授公士爵;满两百石者,授上造爵。此爵虽无职掌,然可免徭役半额,见县尉以下官吏不拜,入市经商免缴坊门税……”

  “啥?商贩也能得爵?”这下连李甲自己都觉得新鲜。他念文书时,目光扫过街角的商贩们——卖布的、贩盐的、开酒肆的,此刻都忘了张罗生意,一个个张着嘴,眼里满是惊愕。一个穿粗布短打的青年猛地推了推身旁的伙计:“百石税……咱去年缴了多少来着?”

  这青年正是赵壮。他天不亮就带着伙计去渭水边接粮船,刚把第一车粟米卸在铺前,就听见布铺掌柜的惊呼声。此刻挤在人群后听李甲宣读,他手心直冒汗,下意识摸了摸怀里揣着的纳税凭证。那是三年来攒下的竹简,每一片都记着他往县府缴粮的数目。去年秋收后,他应了军粮征召,多缴了十石糙米,当时只想着为国出力,没承想竟可能够上“公士”的线。

  “壮儿,你听见没?商贩得爵!”布铺掌柜挤过来,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你这粮铺生意最好,说不定真能捞个爵爷当当!”赵壮咧嘴笑了笑,心里却七上八下。他爹赵满最看重爵禄,常说“爵是骨头里的体面”,大哥赵勇在北地从军三年,大小仗打了十几场,才挣得一个公士爵。他若凭纳税得爵,爹会怎么看?街坊会不会说闲话?

  正愣神时,伙计扯了扯他的袖子:“掌柜的,粮船还等着卸货呢,再不去,船夫要加价了。”赵壮回过神,拍了拍掌柜的胳膊:“叔,我先去忙,回头再细算。”说罢转身往渭水边走,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些。阳光总算穿透晨雾,洒在粮铺的幌子上,“赵记”两个字被照得发亮,像是镀了层金。

  渭北的田埂上,赵满正挥着锄头翻土。地里的冬小麦刚冒芽,得趁着墒情好松松土。他今年五十出头,背脊有些驼,手上的老茧厚得像层壳,那是种了一辈子地磨出来的。里正带着两个小吏从田埂那头走来,手里捧着竹简,嗓门洪亮:“都停一停,听新令了!”

  农人纷纷放下农具围过去。赵满站在人群中间,听里正念着和咸阳城里一样的条文,眉头越皱越紧。“……农产虚报,什内连坐……”里正念到这句时,他忍不住插了句:“里正,俺家的地亩数、收成数,年年都是实打实报的,可邻居家要是藏了粮,俺们也得受罚?”

  里正瞪他一眼:“赵满,你咋恁多话?新法就是这么定的!秦王说了,要让百姓互相监督,谁也别想钻空子。”他顿了顿,又念起“市井爵”的条文,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商贩纳税得爵,哼,真是奇了怪了,爵禄也能当货物卖?”

  农人们也跟着议论起来。“商贩凭啥得爵?他们倒腾货物,哪有咱种地、当兵的实在?”“就是,我侄儿在南边打仗,断了条腿才得个公士,那些商贩算盘打得响,就能和他平起平坐?”赵满没吭声,心里却咯噔一下——壮儿在咸阳开粮铺,可不就是商贩?

  他正琢磨着,隔壁的王二凑过来,笑嘻嘻地说:“赵老哥,你家壮儿在城里做买卖,说不定真能得个爵。到时候你家勇儿是军功爵,壮儿是市井爵,你再努努力,争取个耕爵,那可不是农、商、军都齐了?咱十里八乡,就数你家风光!”

  赵满瞪了他一眼:“别胡说!爵是拿命换来的,不是靠算盘珠子拨出来的。”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忍不住盘算起来。壮儿开粮铺三年,从没短过税,去年还多缴了军粮,说不定……他甩了甩头,把这念头压下去,重新握紧锄头。地还得种,麦子还得长,想那些虚头巴脑的干啥?

  可他没注意,手里的锄头落下去,却比平时轻了半分。远处的咸阳城隐在雾霭里,像一头沉睡着的巨兽,而新的政令,正像一道溪流,从城门涌出,顺着田埂、街道,往千家万户的心里淌去。

  第576集:新令布关中(下)

  日头升到一竿高时,咸阳西市的喧闹已盖过了晨雾的沉寂。赵壮指挥着伙计把最后一袋粟米搬进仓库,额头上的汗珠子滚进衣领,凉丝丝的。他掏出怀里的纳税竹简,蹲在仓库门口的石阶上,一片一片地数。

  “元年,春税十五石,秋税二十石……”

  “二年,春税十八石,秋税二十四石……”

  “三年,春税二十一石,秋税……”他手指顿在一片磨损严重的竹简上,上面刻着“三十四石”。赵壮心里一紧,元年加起来三十五石,二年四十二石,三年五十五石,加起来总共一百三十二石。

  “一百三十二石!”他猛地站起来,吓了伙计一跳。“掌柜的,咋了?”赵壮按捺住激动:“够了!去年一年就缴了五十五石,加上前年的,早够百石了!”伙计挠挠头:“够了啥?”“市井爵!公士爵!”赵壮声音发颤,抓起竹简就往县府跑。

  县府门前早已排起长队,都是来查纳税记录的商贩。赵壮排了半个时辰,才轮到他。负责登记的小吏翻着账册,慢悠悠地说:“赵记粮铺,赵壮是吧?元年税三十五石,二年四十二石,三年五十五石,合计一百三十二石。嗯,够了,百石线过了。”

  “那我能申报公士爵?”赵壮往前凑了凑。小吏抬眼看他,撇撇嘴:“急啥?这新令刚下来,申报流程还没定呢。回去等着,过几日县府会贴告示,到时候带着纳税凭证再来。”赵壮还想再问,后面的人已催起来,他只好退出去,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

  他没回粮铺,转身往渭北老家赶。他想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爹。

  赵满还在地里忙活,见赵壮骑着驴回来,有些意外:“这时候回来干啥?铺子不用管了?”赵壮跳下车,把竹简往爹手里一塞:“爹,您看!俺这三年的税,加起来一百三十二石,够着公士爵的线了!”

  赵满拿起竹简,眯着眼一片一片看。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照在竹简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数字像是活了过来。他看了半晌,把竹简往怀里一揣,没说好也没说坏,只道:“先回家,把驴拴好。”

  进了院子,赵满才把竹简往桌上一拍:“你以为这爵是好得的?”他声音陡然拔高,“你哥在北地,去年冬天守雁门关,冻掉了半截脚趾头,才保住个公士爵。你倒好,在城里舒舒服服卖粮,缴点税就想跟你哥平起平坐?”

  赵壮脖子一梗:“爹,俺缴的税也是给国家用的!军粮不够,士兵们咋打仗?俺多缴十石糙米,说不定就救了哥他们一命!新法说了,纳税够数就能得爵,凭啥俺不行?”

  “凭啥?就凭你是个商贩!”赵满气得发抖,“自古商为末,农为本,兵为上。你哥拿命换爵,俺种地缴粮是本分,你倒好,投机取巧!”

  “俺没投机取巧!”赵壮也急了,“俺这粮铺,起早贪黑,收粮时怕遇着粮贩子压价,卖粮时怕遭官吏刁难,三年来从没缺过一两税,这爵是俺应得的!”

  父子俩正吵着,王二掀帘进来,手里拎着半壶酒:“赵老哥,我就知道壮儿能行!刚听里正说,县府要统计够条件的商贩,你家壮儿准能上榜!”他凑到赵满跟前,“老哥,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你想,壮儿得了爵,往后在城里做生意,官吏不敢随便刁难,进货走官路还能省运费,这粮铺生意不就更红火了?”

  赵满没理他,盯着赵壮:“你真想得这爵?”赵壮梗着脖子:“想!”“得爵之后呢?”“把粮铺开大,多缴点税,给爹换个宽敞的院子,给哥在咸阳置套房!”赵壮说得斩钉截铁。

  赵满看着儿子眼里的光,那光和当年赵勇要去从军时一模一样。他沉默了半晌,拿起桌上的旱烟袋,吧嗒吧嗒抽起来。烟雾缭绕中,他缓缓道:“要申报就去报吧。但你记着,这爵不是荣耀,是担子。你哥的爵,担的是保家卫国的担子;你的爵,担的是诚信纳税、不欺百姓的担子。要是出了差错,不光你丢脸,你哥在军中都抬不起头。”

  赵壮眼睛一亮:“爹,您同意了?”赵满哼了一声:“我可没同意,是新法同意的。”说罢起身往灶房走,“留这儿吃饭,让你娘杀只鸡。”

  王二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我就说赵老哥明事理!壮儿,等你得了爵,可得请俺们喝喜酒!”赵壮连连点头,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里,落在那堆竹简上,暖融融的。

  此时的咸阳宫,秦王正站在廊下,听御史汇报新令推行的情况。“关中各地,百姓对连坐令多有顾虑,但对市井爵反响热烈,商贩们都在查纳税记录。”御史递上卷宗,“渭北有农户赵满,其子赵勇在北地为军爵,次子赵壮在咸阳经商,纳税已过百石,有望成为首个‘耕、商、军’皆有爵的人家。”

  秦王接过卷宗,翻到赵壮的纳税记录,嘴角微微上扬:“朕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家。让天下人知道,无论种地、当兵、经商,只要为秦出力,朕就不会亏待。”他望向窗外,晨雾早已散尽,咸阳城沐浴在阳光下,街道上车水马龙,一派生机勃勃。

  新令如风吹过关中,虽带起些微尘,却也吹开了无数人心里的希望。赵壮不知道,他的名字很快会传遍秦国,而他的故事,将成为新法深入人心的第一颗种子。

  第577集:账册与心秤(上)

  赵壮回咸阳后,心里像揣了团火。他把三年的纳税竹简仔细用布包好,藏在粮铺的柜子里,每天都要拿出来看几遍。布铺掌柜隔三差五就来打听:“壮儿,县府的告示贴了没?”赵壮总是笑着摇头:“还没呢,叔,不急。”

  可他心里比谁都急。夜里守着粮铺,他总想起爹的话——“爵是担子”。他开始琢磨,这公士爵到底意味着啥。免半额徭役,意味着每年能少出二十天的力,能多跑几趟粮路;见县尉不拜,意味着再去缴粮时,不用在县府门口跪半个时辰;免坊门税,一年能省下不少钱。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好处,可除此之外呢?

  他想起刚开粮铺时,有个老吏来买粮,仗着自己是官身,非要按半价算,赵壮不依,被他指着鼻子骂“商贾卑贱,也敢跟官爷讨价还价”。那时候他就想,要是自己也有个体面身份,是不是就不用受这气?如今真要得爵了,他却又怕了——怕自己担不起这份体面。

  这日清晨,他去渭水边接粮,见几个船夫在议论:“听说了吗?城西的张屠户,为了凑够纳税额,把家里的牛都卖了,就为换个公士爵。”“还有南坊的盐商,去年明明只缴了八十石税,硬是托人改了账册,说缴了一百一十石。”

  赵壮心里一沉。他靠在粮船边,看着浑浊的渭水,想起自己的账册。元年春天,他收了一批陈粮,本想掺在新粮里卖,能多赚点,可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对不住买粮的百姓,第二天还是把陈粮低价卖给了酿酒的作坊。那年的春税,他缴的全是新粮,比市价高了两成。

  “掌柜的,该卸粮了。”伙计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赵壮点点头,指挥着把粮搬上岸。他看着那些饱满的粟米,突然想通了——这爵不是靠账册上的数字换来的,是靠这三年里没掺过一次假、没少缴过一粒粮换来的。就算没有市井爵,他也该这么做。

  正想着,县府的小吏来了,在粮市的告示栏上贴了张新告示。赵壮挤过去一看,是申报市井爵的流程:需持三年纳税凭证、户籍文书,到县府户曹登记,经核验无误后,由廷尉府发放爵证。

  “开始了!”人群里一阵骚动。赵壮深吸一口气,转身回铺子里取竹简。布铺掌柜追上来:“壮儿,我跟你一起去!我那布铺去年缴了八十六石税,再加把劲,说不定明年也能够上!”赵壮笑着点头:“好啊,叔,咱一起去。”

  县府户曹门前,已经排了长长的队。赵壮排在中间,听见前面的人在吵架。一个穿绸缎的盐商把账册拍在桌上:“我这账册上明明写着一百零五石,你们凭啥说不够?”小吏冷冷道:“我们查了库房的记录,你去年实际只缴了七十四石,这账册是后改的。按新法,欺瞒纳税者,罚粮五十石,永不许申报爵位。”

  盐商脸涨得通红,骂骂咧咧地被赶了出去。赵壮心里一凛,幸好自己的账册都是真的。轮到他时,他把竹简递过去,小吏一片一片地核对,又对照库房的记录,半晌才抬头:“赵记粮铺,赵壮,三年合计一百三十二石,无误。你在这儿签字画押,等着领爵证吧,大概七日后来取。”

  赵壮在文书上按下指印,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走出县府,布铺掌柜迎上来:“咋样?”赵壮点头:“